清晨的牧场,夜雾慢慢淡了,颜色变白,像是流动着的透明体。东方发白了,浮动着的轻纱一般的云雾笼罩着牧场,牧场的建筑若
有若无。张量山在雾里靠着门框坐在地上,雾气沾湿的发梢贴在他苍白的脸上,往日明亮的眼睛显得有些无神。这一夜他没有睡着,却
也没有醒着。他陷入了超过了他的心理承受极限的绝望而产生的一时的情绪失控,疲惫、绝望、无助……心里好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害
怕。
迷雾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惊醒了半迷糊状态的张量山。他抬起头看见浓雾有一个模糊的黑影。
“这里是疫区!别过来!”他高喊道。
那黑影停了一下,好像辨识了一下方位,便加速往这里靠了过来。
“这里有瘟疫!别过来!”张量山摇晃着爬起身来。
黑影越靠越近,莫不是什么动物闻到尸体的味道?张量山拾起一根木棍往前走了几步。这时一个人影从浓雾中显现出来。
一张老得令人惊异的脸,深深曲皱的额头,眼角鱼尾纹纵横,眼睛微眯着,鼻尖和脸颊是一片鲜红的颜色,她身穿黑褐色的长袍,
脖子上挂着一串散发着奇异光彩的珠串,那也是最吸引人眼球的地方。
“老人家,这里危险。你……”张量山见是位老妇人,还以为是位迷路的人,可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你就是张量山吧!”老妇人语音低沉而有穿透力,有一种让人感到慈祥安宁的磁性在里面。
“您是?”
“我是这片草原的萨满,听说你需要帮助。”
张量山笑着摇摇头:“帮助?你能做什么?跳个大神?驱魔?这是瘟疫,是致命的病菌,不是感冒发热的儿戏,会死人的。您还是
回去吧。”
“我知道你有疑惑,慢慢来,不要着急,我会让你明白的。”老萨满仍旧是眯着双眼。双手轻轻的摩挲着胸前的珠串。
“没有办法了,太晚了,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个个的死去……”张量山苦笑着不认为这个神棍能起什么作
用。
老萨满右手松开珠串,手掌冲着张量山的脸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既然来了,就请我进去吧。”
张量山摇摇头,做了个同意的手势:“那就请吧!”接着将一方手绢递给萨满。
萨满没有接,却做了个弯腰奇怪的手势,转身双手向天,接着指地然后弯腰以手敷额,连串的动作仿佛是一串舞蹈,看起来是一种
仪式或礼节,好像是在敬拜天地。
典型的神棍式开场白,张量山就觉得有受骗的意味,几乎所有的神棍都会在别人面前鼓吹自己是多么多么的伟大、如何法力无边。
不过,这位萨满能够在如此简陋的地方仍旧保持如此干净而烦琐的礼节,也确实说明了她不是凡人。
简短的仪式完成后,老萨满看着张量山,眼神慈祥而睿智。而张量山反而显得有些迟钝了一时不知该干些什么。
“孩子,我们该干些什么?”老萨满问。
张量山觉得脑子有些空:“这……对了,我们先看看病人吧。”张量山伸手推门却被老萨满拦住了。
“我听素素说,这些叫细菌的很危险?要隔离的。”老萨满看着张量山疲惫的神清:“孩子啊,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人都要死光了我怎么能休息?”
两人离得近了,老萨满闻到了张量山嘴里的酒气:“你喝酒了?医生不该喝酒!”语气变得有些严厉。
张量山看看脚边的葫芦低下头:“对不起!我……”
老萨满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张量山的肩膀仿佛自言自语似得说道:“核瘟,我以前也遇到过……这次没有传播开已经
很不容易了,别给自己太多的压力。”
长辈般的安慰给张量山减轻了不少的心理压力,不由得使他对这个老萨满产生了一种好感。
“把这个手绢遮住口鼻防止传染。还有您的裙子……太容易让跳蚤咬了。”
老萨满笑了:“放心吧,我有准备。哦,这个给你!”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香囊。
张量山接过香囊,这是用一方手绢折叠缝制的,里面盛有一些香草之类的草药,发出脉脉的清香。
“这是素素姑娘连夜赶制的。戴在身上可以驱虫!草原上的姑娘都用这个防蚊虫。”
张量山点点头小心的将香囊放进口袋里:“谢谢!是素素请您过来的?”
老萨满点点头:“嗯!”
既然是素素请来的,又知道细菌想必是吕素教的,还有防虫的香囊。张量山便不再抗拒老萨满了,带着老萨满做好了隔离措施便走
进病房。病房里女人还没有醒,也就不知道她所有的家人都已经离她而去的事实。
老萨满看看榻上的女人又看看一脸沮丧的张量山:“孩子,你怎么了?放弃希望了吗?”
“希望?”张量山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坐在矮榻上确认女人还在熟睡才小声的说:“已经没有希望了……没有药,没有疫苗……
什么也没有……”
老萨满走到他身边将手轻轻的按在了他的额头上:“可是,她还有关心她爱她的人们。还有像你这样舍生忘死的医生。”
张量山摇摇头:“可是我还是救不了她,救不了她的家人……如果,我有药,有设备……”
老萨满微笑着起身,从药篓里拿出一小包药粉,打开后用踱着步手轻轻的将药粉洒在房间的各处。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在房间里飘散
开来。老萨满不紧不慢的撒着药粉缓缓的说:“在我的观念里,任何一个生命都很伟大。但常常有人错误地认为:人类是自然的主宰。
如果生命皆以这种态度面对伟大的造物主,那么,总有一天,生命将自己毁灭自己,从这个世界消失。不要企图征服,而要学会感恩,
理解。学会与自然和谐地相处。”
“可是这是一个人的生命,我就在想,如果……如果我早点发现这些死老鼠,如果我带来一些设备的话,我就能找到治疗的方法,
我就能救他,但是……你说治不好病人还算医生吗?”
老萨满笑了笑坐在了他的身边,她拿出几包药粉放在手里调和着:“生活里没有如果。每个人只要尽力了就无愧与天地了。”她的
声音忽然就停了下来。张量山抬起头看着老萨满,他突然觉得老萨满那张遍布皱纹的脸,是那么的光辉那么的慈祥。
“她要醒了。”老萨满看着榻上的女人,女人嘴唇翕动着快要醒了。
女人呻吟着,伤患处的剧痛让她痛苦不堪,呼吸急促身上的肌肉也僵直痉挛。老萨满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轻轻的抚摸着女人的额头
,嘴里念着一些含混的词语,像是一种祈祷的词语,又像是咒语。听到这些词语女人睁开了眼睛,认出了老萨满她的呼吸平顺下来,肌
肉也渐渐松弛下来。有了老萨满的帮助,张量山给女人的几处化脓的溃疡进行了排脓和消毒。又给女人喂服了一些药物。末了女人的神
色恢复了不少,说了声“谢谢!”就又睡着了。
老萨满先按张量山要求在乳白色的石灰水里洗净了手,接着看着张量山收拾消毒,她看到了他的手,那两只原本光洁白皙的手,这
时候却满是血污,即便是这样,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一样,用这只手将把被污血沾染的褥单扔进篝火中烧掉。
“你的手——”老萨满欲言又止。
张量山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满是血污:“我的手?”他反复的将自己的手看了看,然后用手搓了搓上面沾上的血污,看了看老萨
满,有些不好意思的微微一笑“还好没有破皮,不然也会感染的。没办法,没有隔离手套了。”说完他将手也放进石灰水里,反复搓洗
消毒:“这是石灰水可以杀灭鼠疫杆菌的。”
“鼠疫杆菌?是和那霍乱弧菌一样看不见的小东西吗?”老萨满很感兴趣的看着张量山消毒。
张量山笑着点点头:“是素素告诉你的吧?”他用清水和肥皂洗净了手上残留的石灰,拿起一条毛巾小心的擦干水渍。
老萨满点点头:“素素姑娘告诉我很多你的教她治病的方法,我试过很有效。”
张量山停下手,一个巫婆居然会采用现代的医疗科学手段让他有些吃惊:“你试过?”
老萨满点点头:“是的,隔离、蒸煮消毒、洗手、通风……这些都很有效。当然还有你的那些药方。这就是你们那的科学吗?”
张量山笑了笑:“有用就好。可惜科学也救不了她了。”他一脸惆怅的看着屋里。
老萨满也微微叹息:“她还能撑多久?”
张量山摇摇头:“也许半天,也许一天……”
“那我们能做什么?”
张量山点点头:“我会陪着她,直到……直到她离开……”
老萨满压制住内心的激动与震惊,仔细的再次打量了张量山一次。她越来越欣赏这个治病的方法和她完全不一样的年轻人了,因为
他们又有了一个共同点,对生命的尊重!
“你是一名好医士”老萨满冲着他点点头道,“看你的手就知道了”
“好医士?”张量山忽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一伸手就将自己的蒙在脸上用作口罩的丝巾扯了下来,他低着头默默的盯着自己
的双手。
“不,我不是”张量山终于开口了,他有些黯然的摇着头道,“我不想再处理伤病了,我宁愿去打仗,你知道那种感觉,我相信你
知道。看着人就那样无助的死去,让我已经越来越不能忍受这里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崩溃?神不会让人如此痛苦的,这一切我都不知
道该和谁说,我只知道我有时候都想哭,但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哭得地方,我忙着处理病患,忙着倾听他们痛苦的呻吟和濒死的叫喊,我
没有时间去哭泣……”
老萨满吃惊的看着她,她明白张量山的感受,自己年轻时也曾经就像张量山一样,在处理伤病的时候,几乎是不想动,听到有人大
声的叫喊着“萨满”的时候,一点也不想跑过去,就是因为怕看到人们那濒临绝望或者恐惧的眼光,也怕看到他们死去的无助的神态。
“我知道,我知道”老萨满点点头,但是她又认真的看着张量山:“自然中万物平等,我们的命运上天自有安排,谁也逃不过生老
病死。也许我们救不了这些人,但我们至少能让他们有尊严的死去,带着我们给予的关爱,让他们安详的离去。”
张量山抬起头,心中充满感动:“嗯!”
老萨满接着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人生其实是都是一场单程的路,即使有些遗憾,我们也没有从头再来的机
会,与其纠结无法改变的过去,不如微笑着珍惜未来……”
听了老萨满的一席话,张量山恢复了信心和勇气:“谢谢您!阿婆,你也是个好医生!”
老萨满微笑着说:“可是我没有药,也没有你所拥有的那些知识。”
“可是,我感觉到,因为你的触碰,你的话语,能让人镇定。这就是上天赋予的天赋。这便是最好的护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