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的丈夫,杨乾,是江都小地主,家有良田数十亩,店铺十几间,经营丝绸生意。
家里日子过得富足,便谋个吏员做做。
从土木堡之后,因朝中缺银,就放开了吏员的限制,行告纳之法,就是捐官。
但是,到了景泰九年,被严厉停止,并将没有真才实学的吏员,统统清退。
杨乾捐的是县衙算手,就是会计工作。
却因景泰九年的查吏,他考核不合格。
而被贬谪到了养济院。
朝廷又下中旨,将天下孤儿运送入京,在京养大。
他就成了运送员,没有了实质权力,说是吏员,其实干的是杂役的活儿。
他心中愤懑,想走通门路,调回县衙,使了不少银子,就结识了桂怡。
为了讨好桂怡,得到桂怡的赏识,杨乾就让其妻奉茶,桂怡惊艳于周氏的美貌,就帮助了杨乾。
杨乾去仓库做攒典,又入课税局做攒典,不久后又入巡检司做司吏,实现大跨度三级跳。
而杨乾的代价,则是与妻子和离,桂怡纳其妻为妾。
杨乾卖妻求荣,在同僚中也被嗤笑,人皆笑他,不愿与他交往。
他似乎也后悔了,去找桂怡,想用现在的一切换回妻子,结果被桂怡赶出了府。
桂怡奏疏中的养济院瘦马案,就是杨乾揭露的,他想用这个秘密,把妻子换回来。
然而,换来的却是被杀害。
周氏说,杨乾消失了,她使人去找杨乾,巡检司的人说,杨乾病了,她打发人去杨乾家里问,却找不到杨乾了。
杨乾的宅子,换了人住。
杨乾,和她的两个孩子,全都消失了。
她多方打探,才得知,杨乾消失后,家中婆母撒手人寰,两个孩子成了孤儿,被送去京师濡养,而杨乾家中的田地,则被家族瓜分了。
她可以不在乎杨乾,但她关心两个孩子啊。
她去问桂怡,想请桂怡帮忙将两个孩子带回来,却被桂怡毒打,不允许她再问,让她忘了那两个孩子吧。
这般痛苦的日子熬了一年多,她一直打探孩子的下落。
忽然听人议论,似乎桂怡要高升了,打探后才得知,他给皇帝上了封奏疏,奏疏的内容,竟是杨乾曾经说过的那些事。
顿时,让她想到了失踪的杨乾。
每曾孩儿生死未卜,她就如百爪挠心般的痛苦。
为母则刚,她表面装作如常,背地里开始打探消息,得知此奏疏惹皇上震怒,派大理寺和东厂来查。
她一个妾室,住在高墙之中,如何能见到外人呢?
而桂怡处处防范她,不许她见人。
想面见大理寺官员,难如登天。
“只想见到本官,便谋杀朝廷命官,周氏,还不将实话说出来吗?”周瑄看着周氏,目光平静而冷静。
此女长相妖艳,若他年轻十岁,怕是也想将其收入房中,不怪桂怡动心。
但和权势比起来,美色不过附属品罢了,周瑄很有定力。
其夫杨乾,因卖妻而得权柄,事后后悔,应该不是真后悔,而是想和桂怡进一步捆绑,驱使桂怡为其升官。
桂怡因为谋取人妻,被同僚笑话,所以想和杨乾做切割。
杨乾却如赖皮一样,赖着桂怡,而他对瘦马行业如此清楚,显然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桂怡就借别人的手,除掉杨乾。
“因为,因为我女儿,可能没有送去京师,而是被卖去了青楼!”周氏叩首哭泣。
桂怡参奏的养济院瘦马案,就是长相漂亮的小孩,都会被截胡,运去青楼,而非送去京师恩养。
“而罪魁祸首,就是桂怡!”
“本地有一教,为悟明教,是扬州本地士绅,为了抵抗外地商旅形成的教派。”
“其实,这就是个坏教,邪派!”
“他们信仰释迦佛,却不做善事,专做恶事!”
“桂怡和他们关系极深,妾身怀疑,杨乾就是被他们杀害,我两个孩子就是被他们给卖了!”
周氏崩溃大哭:“求大人,为民妇做主啊!”
周瑄看向荀硕,都没听过这什么悟明教。
如今天下承平,百姓生活蒸蒸日上,寺庙道观遍地都是,信仰之人,香火不断。
“老师,可找黑冰台的人问一问。”荀硕道。
黑冰台,就是巡捕营。
它掌天下香火。
这个悟明教,在黑冰台卷宗里肯定有记录。
周瑄点头,打发人去问。
“周氏,你并没有说,为何要杀害桂怡啊。”周瑄觉得周氏还有隐瞒。
“这些还不够吗?”
周氏诧异地抬起头:“那杨乾、桂怡将我视为货物一般来回推送,妾身是良家女,家父也是秀才公,从小知道伦理纲常,如今却要做以色娱人的妾室,难道还不够我杀桂怡而报仇吗?”
“杨乾已死,否则我一定将他千刀万剐!”
“这个禽兽,为了官职,将我迷倒后送给桂怡,又诓骗我要赎我回家,让我空欢喜一场,结果他却失踪了!”
“我和我的骨肉分离之苦,谁能理解?”
“我从妻变妾,为世人所不齿、笑话,我的屈辱,谁能理解?”
“难道我不该杀掉他们吗?”
周氏怒吼。
周瑄这才意识到,妇人也是人,是人就有情绪。
而且,周氏做事周全,谋定而后动,颇具智慧,这样一个妇人,已不能用常理度之。
“谁是你的帮凶?”周瑄又问。
周氏叩首:“民妇愿一人做事一人当,民妇愿死,只求大人将我儿女救出,送去京师,由皇上恩养,民妇死而无怨。”
周氏一个人,是杀不死桂怡的。
帮凶就在这院中。
“本官是大理寺寺卿,纵然你杀人有因,但法就是法,法外不容情。”
周瑄缓缓道:“周氏,本官能发现桂怡的死因,也能找出伱的同谋。”
周氏紧闭眼眸,不置一词。
这时,荀硕引领着一个黑冰台的番子进来,带着一本卷宗。
上面是香火的销售记录。
对悟明教,有着详细记载。
扬州府富庶,是以宗教极盛,多支教派在此生根发芽。
悟明教就是其中之一。
成员都是本地士绅,在开元寺集会。
周瑄让人把桂怡家中封锁,不允许出入,并未抓捕周氏,也许有那么一点对美人的宽容。
他开始调查悟明教。
“根据周氏所说,桂怡上疏陛下,是悟明教唆使的,很显然,曝光瘦马案,对悟明教有益。”
周瑄先询问了开元寺主持,晚上则住在禅房里:“根据调查,信仰悟明教的,多是扬州小地主,或者说是盐商的下游。”
“这些人吃不到贩盐的大利润,心中难免嫉妒。”
“而朝廷清理盐政。”
“受益最大的,就是本地小地主阶级,或者说是盐商的下游供应链,这些人会因为大盐商被抓被杀,而成为新的盐商阶层。”
因为,盐是必须要吃的,而这些下游商贩,掌握着采盐工具,朝廷重分蛋糕,自然先肥了他们。
周瑄喃喃自语:“这些人是既得利益集团,重理盐政,他们最受益,为何从中使坏呢?”
“桂怡来扬州不到两年,竟和本地小地主打成一片。”
“而桂怡的死,却揭开这样一层秘密,将隐藏的既得利益者,推到前台。”
“这里面透着诡异呀!处处相悖,都是反着的,奇怪,甚是奇怪。”
他看向荀硕:“石翎,你怎么看?”
“老师,您可曾记得,那周氏是盐商送给桂怡的。”
荀硕道:“可在周氏嘴里,她是良家妻,是杨乾卖妻求荣,所以送到桂怡府中的。”
“而杨乾已经死了,其中真实情况如何,咱们已经不得而知了。”
“甚至,周氏身份的真假,我们也不知道。”
“若顺着老师的思维去想。”
“桂怡案,背后是盐商借周氏之手,告诉我们,这些小地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啊,周氏的供词,有很多漏洞。
她若只为儿女,为何非要杀掉桂怡呢?
此人的身份,还很值得怀疑,像她这种貌美如花的妇人,却嫁给杨乾这样一个小地主,不觉得很奇怪吗?
而且,周氏做事太顺了,这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你一个妾室,想打探什么就打探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觉得诡异吗?
周氏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揭开桂怡案。
用桂怡的死,来告诉周瑄,皇帝强行洗牌,重分蛋糕,并不公平,这不是为盐商阶层鸣冤吗?
想调查清楚很容易,但周瑄不是调查此案而来的。
“悟明教。”
周瑄缓缓道:“这里面藏着猫腻儿啊,周氏希望咱们查这悟明教。”
“老师,咱们被人牵着鼻子走,咱们看到的,极有可能是他们让咱们看到的,这是您教过我的道理。”
“石翎,你想的没错,但从咱们来到扬州,调查此案,就必须由着他们牵鼻子走了。”
周瑄颇为无奈,因为皇帝要一个真相。
一个皇帝需要的真相。
皇帝做事,善用暴力,用暴力摧毁原盐政的一切,不惜令天下百姓几个月缺盐,如此惨重的代价。
他喜欢用暴力的手段,对社会进行强制再分配。
结果,惹得各阶级反对。
宰割大盐商,肥了小盐商,灶户、盐丁也愁白了头发。
一场食盐革命,却让各阶层得不到好处,也说不出是好是坏。
不消二十年,小盐商就会形成新的巨龙,难道皇帝还能再杀一遍吗?这不是治本之道啊。
奈何皇帝就是这般性格,他处政向来如此,大开大合,纵横捭阖。
而这一切的反噬,则由底层灶户、盐丁,乃至天下百姓来共同承担。
皇权太盛,朝中人臣不敢劝,民间报纸不敢登,只有陛下自己,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
所以,养济院瘦马案,皇帝要的不是真相。
周瑄从出京那一刻起,就知道,真相不重要,分配最重要,这场分蛋糕的饕餮盛宴,持刀的人是皇帝,怎么分是皇帝决定的,只要分配做得好,盐政新政也算是好的。
“盐商里有高人啊!”
周瑄苦笑:“看透了陛下的棋路,用桂怡案,揭开陛下分配不公,让陛下重新分配。”
桂怡案,已经从一起凶杀案,变成了一道政治案。
政治案,是没有对错的,只有利益。
“老师,这些事怕是不要牵连太深才好。”荀硕只想查案。
“你我皆在朝堂里,如何不能牵连?”
周瑄苦笑:“京师党争炽烈,你我离开京师,来到扬州,就要充当陛下的眼睛、持刀的手,没有其他选择的。”
“那此案该如何查?”荀硕无奈。
“顺着悟明教查下去吧。”
夜里,周瑄将查案笔录写成日记,并分析案情之后,才睡去。
南京,乾清宫。
王诚趴伏在地上。
“堂堂王总兵,怎么能跪在朕面前呢!”
“朕没有你,早就被倭郡王夺走皇位了,你是朕的恩人啊。”
“你不过吃点空饷、喝点兵血、任用几个亲戚、不经军机处就随意提拔亲信,不过犯了这点小错,朕应该惩罚你吗?敢惩罚你吗?”
朱祁钰阴阳怪气。
王诚吓惨了,不停磕头:“若无皇爷,奴婢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哪来的什么恩人啊?”
“皇爷让奴婢生或死,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让奴婢富贵,奴婢就富贵,让奴婢贫穷,奴婢就贫穷!”
“奴婢追随您二十多年了,您的圣旨在奴婢眼里就是天啊。”
“您严令不许喝兵血吃空饷,奴婢哪里敢犯啊?这些都是污蔑之词,污蔑奴婢呀!”
朱祁钰盯着王诚。
这个最忠心的老仆,放出去四年,已经变质了。
忠心与否,尚未可知,但他贪恋权柄,以权谋私,甚至开始窃取皇权,损公肥私。
处置他容易。
但要考虑处置他的严重后果,这宫中的人,对他还算忠心,盖因他对宫人优容,赐其富贵。
倘若他处置了王诚,那么这些宫人会不会离心离德?
觉得跟这样一个皇帝卖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心中不开心,会被人唆使而弑君呢?
朱祁钰已经得罪了天下各阶层的人啊,若再得罪宫人,说不定是谁,会进入大殿勒死他。
他看似皇权炽热,其实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横死当场。
归根结底,他做事激烈,对社会改变太大了,太急太猛,导致天下各阶层都被得罪了,甚至得利的阶层都怨恨皇帝。
皇帝的处境并不是很好啊。
朱祁钰动动手指。
几个太监,抬进来几个轿子,里面全是奏疏。
“看看,都是弹劾你的!”
“你在安徽,究竟做了多少祸国殃民的事啊?”
“整个都察院、监察司,甚至军吏司的官员每天都在弹劾你!”
“每天都有!”
“你王诚要干什么啊?”
朱祁钰随手拿起一本奏疏:“看看,这是军吏司弹劾你的,安徽军上下,皆是你王诚私军,赏罚由心……军官扰民,不罚反赏,因送礼给你长姊,便无事矣。”
“这是都察院弹劾你的,说你王诚驱使良人为奴,为你建造豪宅,并窃用王府木材。”
“看看,这是监察司弹劾你的,说你王诚在军中卖官,军官不是凭战功而上,而是靠财力多寡。”
啪!
朱祁钰狠狠将奏章摔在他的脸上:“这只是南京的弹劾奏疏!北京呢?你知不知道,朕每天收到多少!”
“每天几十道,两年来积压下来的奏疏,一百个轿子都装不下!”
“朕都不敢看!”
“奴婢有罪,奴婢有罪!”王诚磕头。
“你个狗东西!”
“仗着朕的势,在外面胡作非为!”
“鞭来!”
朱祁钰爆吼,冯孝将鞭子递过来。
他狠狠一鞭子抽在王诚的身上,皮开肉绽,王诚闷哼一声。
啪!
“你不过王府老奴,乃皇考分给朕的奴仆,你为朕效忠,还敢邀赏吗?应该吗?”
“若无皇考,你是什么?若无朕,你是什么?”
“夺门之时,你确实立下战功!为朕挡箭,你是有功!”
“可朕对你如何?”
“你要的、你不要的朕都给你了!”
“还想如何?”
啪!
“对外宣扬你之战功,是离间皇亲吗?逼朕杀死倭郡王吗?让朕做那不忠不义的弑兄混蛋吗?”
朱祁钰又一鞭子落下:“你个狗东西!”
“你的富贵,是朕赐给你的!”
“没有朕,你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
啪!
朱祁钰又一鞭子落下:“朕让你掌军,是怎么跟你说的?”
“是让安徽军变成你王诚的私军吗?”
“你要干什么!”
“你个太监,难道还要篡位登基吗?”
“啊!”
朱祁钰暴怒,鞭子如雨点般落下。
王诚不敢叫,只是趴伏在地上,后背已经完全被打烂了,鲜血流出。
“朕不让喝兵血,不让吃空饷!”
“天下各军,无人敢违抗朕的圣旨,唯独你,仗着是朕的贴身太监,就在外面胡作非为!你真缺那几两银子吗?你缺跟朕要,朕给你啊!”
“军中赏罚,皆由五军都督府来判定,再由军吏司核定,方能由军机处盖印!”
“可你呢?仗着是朕的私奴,私自赏罚,买官卖官!”
“你这是掌军啊,还是赚钱啊!”
“好好的安徽军,高达十万人,被你搞得乌烟瘴气!”
“朕能指望你什么?”
“指望你把军队搞坏了吗?把天下搞烂吗?”
朱祁钰使劲抽打他,而王诚从跪伏的姿势,变得趴在地上,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皇爷,王公公要不行了,求、求您别打了。”冯孝哭求。
朱祁钰停下鞭子,眸中厉芒闪烁。
若这个时候处死王诚,自然能震慑天下诸人,让天下人看到皇帝的公正,连贴身太监都能打死。
能让那些屈死的冤魂,得以昭雪。
让公正,出现在大明。
然而。
他虽是皇帝,但也是人啊,宫中府中,哪里不是人情聚集之地啊?
他今天处死王诚,得不到什么公正,只会让所有宫人和他离心离德,只会让人耻笑,皇帝连家奴都保不住。
这世界,从古至今,哪有什么公平可言啊!
朱祁钰恨恨将鞭子掷在地上:“该死的老狗,怎么如此不经打?”
“来人,宣太医给他诊治,别让他死了,等他养好了伤,朕再打他!”
然后,他悻悻坐在御座上。
乾清宫侍奉的宫人,提着的心也放下来。
皇帝果然是念旧情的,别看这几鞭子打得凶,但挨得也值,所有罪过也随着这些鞭子,烟消云散了。
若落在朝堂大臣手里,王诚只会被诛杀的。
朱祁钰苦笑,身在局中,就身不由己。
以王诚之罪,处死是最好的结果。
可他要保着,还得和大臣扯皮,给大臣些利益,而安徽军中的所有受害者,都要平复。
打死一个,大快人心,此事就轻轻过去了,后续麻烦不用解决了,因为罪魁祸首死了。
可不打死,就得把所有手尾收拾干净,该赔偿赔偿,该贬谪贬谪,皇帝还得挨骂。
前者得不到任何实惠,却大快人心。
后者得了实惠,皇帝却被骂。
人心,是永远都抓不住的东西,用舆论得权的人,早晚会死在舆论之上。
“把王三王四带进来。”
很快,两个瑟瑟发抖的汉子进来,看见王诚躺在地上,由太医诊治,像是死了,心中更加惊惧。
“朕听说,你二人要过继给王诚?”
王四胆子比王三大,小声道:“回皇爷,奴婢长得像爷爷,爷爷和奴婢亲昵,所以想过继我们。”
朱祁钰冷笑:“所以,你们就仗着王诚的事,在安徽胡作非为?”
“皇爷饶命啊,皇爷饶命啊!”两个人吓得屁滚尿流。
“听你俩的意思……”
朱祁钰开口,王三王四还在求饶,宫中太监用戒尺,使劲抽他的后脑勺,两个人惨叫。
“既然你俩对王诚有孝心,现在王诚昏迷,需要亲人呼唤,方能清醒,你们两个呼唤他醒来吧。”
王三王四没明白皇帝的意思,以为只是叫醒王诚。
可是。
几个太监进来,把他俩按住,木杖狠狠落下,狠狠的打。
“啊!”王四王四惨叫。
是用惨叫声,唤醒王诚啊!
冯孝给行刑的太监传递信号,别打死。
“爷爷,醒醒……啊!”
嘭!
“爷爷,醒醒……啊!”王三王四在呼唤。
每呼唤一声,屁股上就挨一下。
在一声声惨叫之中,王诚幽幽醒转,先听到惨叫声,发现这声音有点熟悉,睁开眼睛才发现,是两个便宜孙子。
王诚面色一苦,这姐姐寻的,算把自己坑惨了。
他爬起来,跪在地上:“谢皇爷不杀之恩!”
“王诚,你毕竟伺候朕二十多年啊,这份感情一般人难以理解啊。”朱祁钰幽幽道。
在原主心里,王诚就如他的父亲一般存在。
毕竟从小到大,都是王诚在陪伴他。
“朕能骂你能打你,却不能杀你啊,朕心里这道坎儿过不去。”
朱祁钰声音低沉:“起来吧,在宫中调养些日子吧。”
“谢皇爷恩典,老奴知错了。”王诚泣不成声。
他前半生,要么是做低贱的活,要么就是在郕王府侍奉皇帝,他人生中似乎没有其他什么东西,能替代皇帝在他心中的地位。
原主视他如父,他何尝不是将皇帝视之如子?
朱祁钰摆摆手,示意别打了。
王三王四哭个没完。
“噤声!”王诚嫌他俩聒噪。
他俩很怕王诚,立刻收了声,但身上太疼了,打了三十个板子啊。
王诚心知肚明,这是皇帝手下留情,不然就三五杖就能打死他们两个。
“奴婢谢皇爷天恩。”王诚忍着剧痛磕头。
“去养伤吧,暂时别露面了。”
“军中也别去了,毛胜代你掌军。”
朱祁钰语气幽幽:“把这些奏疏都拿回去,养伤的时候看看,看看自己的所作所为,反思反思。”
“奴婢遵旨!”王诚撑着磕头。
可南京紫禁城没有他的住处啊,而且王三王四不是太监,是不能住在宫里的。
冯孝却安排了住处,不敢怠慢。
看看皇帝说的话,就知道他割舍不掉王诚,哪里敢怠慢王诚呢。
至于王三王四,就得安置在宫外了。
“让我家中妾室来侍奉。”王三受不了这苦。
“我俩受了重伤,可有轿子送我俩出去啊?”王四不想走啊,这三十板子打完,说话都疼得厉害,走出宫去,是要命的呀。
啪!
王诚咬着牙,一个耳光扇在王四的脸上:“在宫中你敢乘轿子?”
“你想死,别带上我!”
“以后管好你的臭嘴,再敢说一句话,我立刻处死你!”
“都给我滚,立刻消失在宫里!滚!”
王三哭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嘛,这破宫里谁愿意来的似的。
可他们不是不知道,王诚的伤比他们还重,也是从乾清宫走过来的。
王诚对引领他们出宫的太监行礼:“乡下人不懂事,您不要见怪,请将他们送出宫即可,不必再劳烦出宫。”
“不敢受王公公大礼。”
王诚目送王三王四歪歪晃晃地走出宫。
他一瘸一拐进了新住处。
不一会,装着奏疏的轿子进了院落,还有两个小太监被派来伺候他。
王诚谢了皇恩。
然后趴在床上,拿着奏疏一本本看。
皇爷让他看的,他就得看完,省着皇爷万一问起来,他若答不上来,可就会失去皇恩的。
皇恩,关键时刻是能保命的。
换了谁,被弹劾这么多奏疏,一定命丧黄泉,运气不好满门抄斩都可能,他王诚却相安无事。
就是因为皇恩,他侍奉皇帝二十多年了,这份恩情,换来了今日的活命。
宫中都用煤油灯,王诚屋里用着十六盏灯。
王诚看得实在累了,就昏睡过去,醒来吃点东西,又继续看,中途小太监伺候上药。
这奏疏之中,还夹杂着厂卫的密奏。
他王诚在地方的一举一动,皇帝都了如指掌。
这让王诚感到恐惧。
直到,他看到一本东厂的奏报,说杨娘离开王府后,逢人便说,王诚之功,可裂土封王,难道这偌大的天下,还没有两个孩子的容身之处……
吧嗒!
密奏掉在了地上。
王诚倍感惊恐,裂土封王,这是连于谦都不敢想的事情啊!
当年太祖皇帝说徐达大功,应该裂土封王,徐达坚辞不受,但从那之后,徐达再也没出过南京城……
而他!
区区太监,竟裂土封王,要干什么啊?
王诚终于明白,皇帝之怒,不是这些用官轿都放不下的弹劾奏疏,而是杨娘的这句话,让皇帝感到了危险!
裂土封王,是非朱姓人,想都不能想的事情!
于谦功劳大不大,他能封王吗?
绝对不能!
别说裂土了,就是封王都不行。
大明没有活着的王。
景泰帝和之前的皇帝还不一样。
再看看他对王爵的吝啬程度,连宗室都舍不得封,何况其他人了?
往深了想。
太监都有封王的念头,那么于谦、方瑛、王越这些人,是不是也有呢?
皇帝需要封死所有人产生不该有的念头。
所以,王诚被鞭打。
也许在那么一瞬间,皇帝是想杀死他的。
“帮、帮我通传,我、我要求见皇爷!”王诚惊恐道。
“王公公,皇爷吩咐过了,让您安心养伤,等伤好了再去伺候。”
小太监没明说。
但言下之意是,皇爷现在不想见你。
王诚更加惊恐:“帮我通传冯公公。”
他以前提拔过冯孝,有这份香火情。
小太监无奈,只能去请冯孝。
可冯孝却告诉他,皇爷身边一刻都离不开人,让他安心养伤,切勿多想,等皇爷气头消了,就会启用他的。
王诚脑子轰的一声。
冯孝显然看过这份密奏的,说不定是他递交给皇爷的。
皇爷看到后,才如此暴怒。
姐姐这张嘴,是祸乱的根源啊,不能留了,再让她满世界胡说,皇爷心中残存的恩情,怕是要变成怨恨了……
王诚绝望地闭上眼睛。
太阳照常升起,朱祁钰一直在乾清宫里处置政务。
“皇爷,刚传来消息,杨娘上吊自杀了。”冯孝小声回禀。
“为何上吊自杀?”
朱祁钰抬眸看了他一眼,充满诧异:“是你的手段?”
噗通!
冯孝跪在地上:“奴婢有罪,奴婢将东厂的密奏,夹在奏疏之中,让王公公看到了。”
朱祁钰瞳孔微缩。
“皇爷,密奏上说杨娘逢人便说,王诚之功该裂土封王。”
冯孝道:“奴婢觉得其人乱说,会影响朝局,所、所以自作主张……”
一听裂土封王,朱祁钰摇摇头,失笑道:“一个太监,封什么王啊?他连个后都没有,封了王传给谁啊,你反应太大了吧?”
“皇爷,他认了王三王四当亲孙,是要传承香火的。”
“若是安分守己的也就罢了。”
“这对兄弟,把安徽军搞得乌烟瘴气,若任由他们闹下去,怕是京师也不得安宁。”
冯孝磕头:“奴婢见您这段时间,因王公公的事发愁,所以自作主张,求皇爷恕罪!”
自作主张!
朱祁钰眯起眼睛,缓缓道:“下次别做了,起来吧。”
冯孝这是有危机感了。
担心王诚回来,抢走他的地位,所以提前给王诚设套,离间皇帝和王诚的关系,让皇帝不再信任王诚。
可一个奴才,对主子的事情指手画脚。
应该吗?
朱祁钰发现这宫中,被他娇惯得不成样子了。
再不整治,就要骑在主子头上,作威作福了。
“谢皇爷恩恕。”冯孝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皇帝不信任王诚,那么唯一信任的还是我冯孝。
“皇爷,用不用送些补品过去?”冯孝问。
朱祁钰瞥了他一眼。
冯孝吓得跪在地上:“奴婢没有擅作主张,而是问您,问您。”
“当不知道即可,没必要满世界宣扬,是朕害了人家的亲姐姐,朕还没绝情到这个地步。”
朱祁钰眼睛放在奏疏之上:“下去!”
冯孝做事,如他一般,过激了。
你只要提点王诚几句,王诚就会懂的,把杨娘送回老家养老,却因为受不了奔波而死在路上,岂不更好?
起码面子上过得去。
何必让人直接自杀呢?
你说朕以后还用不用王诚了?王诚还能真心卖命吗?
你冯孝,今日能当着朕的面,害了王诚,明天会不会因为权力,而攀咬其他人呢?
做事啊,要润物细无声,一点点做,这么明显,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吗?
朱祁钰十分无奈,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奴婢遵旨。”冯孝磕头,退了下去。
朱祁钰幽幽叹息。
这宫中斗争,实在是激烈啊。
朱祁钰一手挑起党争,为了让他离京这段时间,朝政稳定,国家机器正常运行。
而党争却烧进了宫中。
宫中太监彼此争权夺利,连他这个皇帝都知道了,宫外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呢。
他竭力创造一个宽松的社会环境,催促社会各业蓬勃发展。
偏偏有人挡他的路啊,挡大明发展的路啊。
得换一批太监了。
正神游天外呢,冯孝小心进来:“皇爷,扬州桂怡案的密奏传来。”
说着,送到御案之上。
然后退出去,在门口侍奉。
朱祁钰打开看了一会,眉头皱起:“没错,朕用暴力摧毁现有的机器,强制二次分配。”
“天下不公,盖因分配不公。”
“朕是皇帝,是分蛋糕的人。”
“朕分不好蛋糕,天下人就会不满。”
“若长达多年分不好蛋糕,就会形成疾病,吃多的人得了癌症,吃少的人得饿病,这么多病,早晚会爆发出来的。”
“所以,朕用强权分蛋糕,提前引爆矛盾。”
“一来是重新进行社会分配,缓解社会矛盾。”
“二来,是用江南士绅,去开拓中南地区,甚至整个东南亚。”
“纵然不能丰盈府库,也不能让朕成为千古圣君,却能大明国祚延续多年。”
江南士绅,是最好的开拓新世界的人选。
这些人抱团、有文化有智慧、还有钱有眼光,这样的人,不开拓新世界,实在浪费了。
“宋伟督盐,推行平价盐,搞垮盐商,用小地主替代盐商,打破盐垄断。”
“桂怡案,让朕看到了小地主的阴暗面。”
“这群既得利益者,竟在嘲笑朕的愚蠢。”
“这手笔,会不会是你呢,老太傅?”
朱祁钰眼中精芒闪烁:“来人,去宣老太傅来。”
很快,胡濙就来了。
朱祁钰将密奏给胡濙看。
胡濙瞳孔微缩:“陛下,大鱼吃小鱼,是商道规则,永远不会改变,您用小盐商替代大盐商,可有朝一日,屠龙者终将变成恶龙。”
“您觉得朕该怎么办?”朱祁钰试探他。
“陛下既然做了,就该一贯到底,将桂怡案当成普通案件查即可。”
“您的心思,老臣清楚,开海之后,不希望形成大型财团,尤其能威胁到皇权的财团。”
“同样的,开海也需要有商旅的,所以您是既要用,也要防。”
胡濙低眉顺首道:“老臣之前也说了,可设重税,用重税控制江南士绅。”
“老太傅,左右互搏,很有趣吗?”朱祁钰笑道。
“陛下此言何意?”胡濙装傻。
天下间,最了解皇帝的人,不超过五个人,胡濙绝对是第一个!
若没有他给江南士绅出谋划策,这些傻子能找到皇帝的弱点?
盐商里的小地主用桂怡案嘲笑皇帝?
“老太傅,您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朱祁钰当初给过胡濙选择,胡濙最终选择了扶持江南士绅。
这就是他的答案。
胡濙跪伏在地:“老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朱祁钰摆摆手:“说回解决办法上吧。”
“朕欲设财政部,六部改为七部,简称财部,准确的是和商业有关的。”
“主要负责预算、支出、收税等事务。”
“您觉得谁可当尚书?”
胡濙没想到,皇帝又要改革吏治,增加一个财政部,六部变七部,将收商税提到最高级别。
这是在为开海做准备了。
“陛下,户部就是财政部啊,您何必单独成立一部呢?”胡濙认为没必要。
“户部和财部不冲突,户部依旧负责户口、田土、田赋、粮食、物价、转运等问题,职能和以前一样不变。”
“财部,准确的讲是商业部,每年年初,由计相、算手计算出一年的国家开支预算,根据测算后,妥善安排支出,尽量不许超支。”
“年底的时候则要核算全年支出,包括天下的支出,都要一笔笔核算清楚。”
“收税,只要是收商税,在国内收取正常商税,进出口收取关税,财部要制定出详细的税率表,督促天下商旅按照税率交税。”
“这只是朕一个粗略的想法,财部如何组建,具体负责哪方面事务,由阁部去讨论。”
“老太傅您举荐一个尚书即可。”
朱祁钰把商农拆分,是打算用商税来供养大明财政。
“陛下觉得俞纲如何?”胡濙无奈。
皇帝用商税来控制财团的形成,使民间不会诞生大财团,威胁皇权。
那么皇家商行呢?会不会形成一个大财团呢?
“俞纲软弱,他出自朕的王府,却立场不坚定,此等人不能重用。”朱祁钰道。
那么俞山也不行了。
俞山,也有迎立之功呢。
说起吏治。
胡濙立刻想到了李贤,皇帝突然设一部,其实是要分走首辅的权柄,担心李贤势大。
这就解释通了,皇帝想设财部,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了,却一直拖着不设,于谦被斗倒之后,首辅之争炽烈,皇帝又增设一部,这是用来安抚姚夔的吧?
也是限制李贤的。
也是为了开海而做准备的。
皇帝好策略啊。
胡濙差点被皇帝忽悠了,他的人选,皇帝是根本不会采纳的,不过是试探他的想法罢了。
他倏地不吭声了:“老臣没有人选,请陛下定之。”
朱祁钰笑了起来:“老太傅何曾也学会了装聋作哑?”
这财部的人选,他心中有两个,一个是马瑾,一个是项文曜。
马瑾督抚江西,有大功。
项文曜督抚贵州,等贵州荡平之后,也有大功。
当入阁部,执掌天下。
然而,项文曜是于谦的人,用他就能平复于谦心中的怒气,同样也能制衡新首辅李贤。
若用马瑾,就能平复姚夔的心绪,因为马瑾和姚夔交好。
只是没想到,王复会反了姚夔阵营,和姚夔厮杀起来,而王复看得比姚夔更清楚,王复想当次辅,位居姚夔之上。
李贤担任首辅,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而用马瑾或项文曜,都各有利弊,有好有坏。
“老太傅觉得,这首辅谁来担任比较好?”朱祁钰故意问。
胡濙却跪在地上:“老臣乞骸骨!”
“老太傅何出此言啊?”朱祁钰凝眉。
“李贤是老臣举荐的人,如今他入阁当首辅,位极人臣,而老夫又执掌吏部,乃是天官。”
“内阁与吏部结成一党,必使天下板荡。”
“是以老臣愿意请退,让李贤尽心侍奉陛下即可。”
胡濙不是故作紧张。
而是,吏部尚书和内阁首辅是一党,难免让皇帝心里忌讳,久而久之,就会动手除掉一个人。
“老太傅多心了,朕用李贤,是用他的能力,而不在是谁的人,朕对朝局把握还是有信心的。”
朱祁钰笑道:“朕还没到人老昏聩的地步,不至于这么糊涂的。”
胡濙脸色微变,怎么感觉您在内涵我呢?
我人老昏聩?老糊涂了?
“老太傅切莫多心啊。”朱祁钰把他扶起来。
还欠四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