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兴城北十五里处的馆驿,李元恺率人在此迎候即将到达的兵部侍郎萧瑀。
等萧瑀到后,李元恺这双副使的职衔也就做到头了。
天子紧急命萧瑀代替他担任双副使巡察江南军政,事前李元恺毫无所知,是他在义兴县城中,无意间收到的消息。
一个小锦盒里装有一块明黄软缎,很突兀地就出现在李元恺的卧房书案上。
软缎上是杨广亲笔所写的几行字,大意就是告知他一声,他的双副使职务已经被萧瑀替代,让他交接过后便回江都面圣述职,圣旨末尾还加盖了天子六玺之一的行玺。
这块宝玺是杨广随身携带,使用最为频繁的,李元恺自然不会认错。
萧瑀的到来是李元恺没有料到的,有些惊讶,但同时也印证了他的猜测没有错。
秋浦县的事已经起到了震慑江南士族的作用,接下来该是到了安抚人心的时候了,而这项工作,让出身兰陵萧氏的皇后亲弟萧瑀来做,显然要比李元恺合适的多。
李元恺陈兵义兴,又调兵遣将四处出击抓捕江南阁的人,虽然还没动到四大士族的头上,但谁知道这胆大包天的小子什么时候会大手一挥率兵进逼吴县。
李元恺心中暗笑,杨广得到消息后,恐怕比他还着急,生怕他不知轻重直接打进吴县,到时候动了那四家,可就不好收场了,这才紧急传令萧瑀来接替他。
不用猜李元恺也知道,杨广的旨意必定是通过鸣蝉传达的,除了鸣蝉以外,恐怕也没谁有这个能力,能悄无声息地将皇帝旨意带进他义兴城的临时住所里。
沈光带着人手回来禀告说,萧瑀的车驾已到了二里外,李元恺便和来整出馆驿前去迎接。
来整看了眼神情平淡的李元恺,笑道:“原本我还以为贤弟会因此恼怒,毕竟差事没办完就被替换下来,任谁都不会高兴。不知情的,还以为贤弟在秋浦的所为惹怒了陛下。”
李元恺淡笑道:“刀子使完了,自然要擦洗干净装回鞘中。让萧瑀来接替我也好,安抚人心这种事,我可不太擅长。”
来整笑道:“可是那四家并未如预料中的那样来找你谈判,等你和萧瑀交接完毕,也就要回江都面圣去了。”
李元恺笑了笑,悠悠地道:“不急,他们一定会来的。先去见见萧瑀再说,总觉得这家伙现在这个时候出现,不单是陛下指派那么简单。”
计山脚下,李元恺便和萧瑀的车驾迎面碰上。
一身紫袍头戴纱冠的萧瑀钻出车厢,笑吟吟地朝着李元恺拱手致意,朗声道:“李县侯,别来无恙!”
萧瑀今年三十五岁,继承了兰陵萧氏一族的优良基因,长得那叫一个英俊潇洒,美须飘飘,美名与李敏并列,都是洛阳城里饱受各家闺中女眷垂涎的美男子。
在洛阳时,李元恺和萧瑀见过几次面,谈不上熟络,但也不算太陌生。
李元恺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前,抱拳一礼,然后主动伸出手去搀扶萧瑀下车。
萧瑀轻笑着道了声谢,扶着李元恺的手臂下了马车,吁了口气笑道:“从江南河坐船直抵晋陵,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换乘马车赶来,这一路可把我坐够了。劳烦李县侯陪我走走,呼吸两口这江南故地的新鲜气息。”
李元恺笑道:“萧侍郎有命,敢不从焉?劳烦来大哥带着人马队伍先行回到馆驿等候,沈光率领二十人跟随在后护卫。”
来整抱拳应了声,又朝萧瑀揖礼,翻身上马率领车队先行回馆驿去,沈光领着护卫跟在十步之后,李元恺陪着萧瑀慢悠悠地走在山间小径上。
“能把来整招来助你,难怪你小子能在宣城搞出那么大动静。”萧瑀负手走着,侧目轻笑道。
李元恺道:“来大哥不愧是将门虎子,此番多亏有他助我,否则萧侍郎今日见到的就不是活的李元恺了。”
萧瑀闻言有些惊讶,见李元恺脸色平淡眼眸中却带有一股冷意,不由苦笑了下,不用说,肯定是江南阁又搞刺杀那一套。
不过萧瑀显然不准备接这个话题,沉默片刻,笑道:“你不知道秋浦县的事在江都引起多大的风波。等你回到江都述职,可要做好被那些御史言官臭骂一顿的准备。”
李元恺哼了哼,冷声道:“就知道朝中会有人拿此事做文章。管他呢,等我把白莲邪佛的脑袋送到江都宫去,他们就知道这些以佛门名义做掩饰的逆党有多么可怕!”
萧瑀轻笑两声,说道:“那帮子谏官不通时政,整天仁义道德挂在嘴上,专挑别人的毛病,你不用太过理会他们。陛下对你在秋浦的果决处置非常满意,这种窝案骇人听闻,若是任由其发展,后果不堪设想。”
李元恺笑着拱拱手,心里明白,这些话不光是萧瑀说的,其中就包含了杨广的意思,萧瑀在转达杨广的安抚之意,让他放放心心回江都。
关于白莲逆案的事,两人只是简单交流了一番,萧瑀似乎没有深加追问的意思,李元恺自然也就不会多说。
不过李元恺能听得出来,萧瑀要找他说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另有其他。
快走到馆驿的时候,道旁有一小片桃林,樱红的桃花正值盛开的季节,满地飘落的花瓣如同铺就了一层地毯。
萧瑀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跟在不远处的沈光,轻声道:“李县侯可否单独随我入桃林叙谈?”
李元恺笑了笑,朝沈光招手示意他们先回馆驿,笑道:“能与萧侍郎共赏景致,我之荣幸也!”
萧瑀朗笑一声,伸手一邀,率先步入那片野地桃林中,李元恺紧随其后。
远离了道路,桃林里一片静谧,萧瑀放缓了脚步,负手沉思片刻,驻足沉声道:“今日萧某想与李县侯推心置腹谈几句。”
李元恺不动声色,拱手笑道:“萧侍郎有话但说无妨。出了这片林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萧瑀点点头,注视着他,低声道:“那份名单,可是在你手里?”
李元恺眉头一挑,嘴角上扬笑了起来,很是坦然地点点头。
萧瑀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道:“谁都没有想到,你竟然能把那份名单拿到手。你可知,这要命的东西一旦被天子知晓,江南必将掀起一股腥风血雨。陛下的性子你也知道,他可以容忍江南阁的存在,可以容忍江南士族搞出白莲圣佛这种见不得光的江湖组织,但绝对不会允许江南阁收买朝廷官员。”
李元恺淡淡地道:“可是江南阁依然这么做了。并且是从大隋一统南北之时便开始了。”
萧瑀苦笑道:“自晋室南渡三百年来,大隋是第一个统一天下的王朝。南方世族向来视北地统治者为胡民,认为他们的汉家血统不正,不足以代表汉人衣冠。况且关陇和山东门阀强势,把持天下大权,江南士族不得不抱团抗衡,为自己争取权利。而南方官员想要治理地方,又离不开当地乡老大族的支持,所以,其实无所谓收买不收买,大家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罢了,难道你还以为江南阁能凭借这点力量造大隋的反吗?”
李元恺盯着萧瑀看了片刻,忽地咧嘴笑道:“听萧侍郎的口气,似乎是为江南阁做说客来了?”
萧瑀望着李元恺一脸揶揄,口吻玩味,不由气笑道:“你小子少跟我玩阴阳怪气的一套!你留在义兴不动,不就是等着人家主动来找你谈吗?”
李元恺摊手笑道:“我可没有料到江南阁会请动萧侍郎先来打头阵!”
萧瑀从头顶摘下一瓣桃花捻了捻,淡笑道:“你可知,江南阁其实本应有五大长老主持?”
李元恺眨眨眼:“那萧氏为何退出江南阁了?”
萧瑀悠悠地道:“因为萧氏早与杨隋连为一体,身为外戚,实在没有必要再加入任何一方门阀联合当中,平白惹皇帝怀疑。”
李元恺恍然:“我明白了,萧氏早已不用为存亡安危考虑,身为外戚后族,族中子弟的前途也有所保证,自然不用像江南阁一样处心积虑地加强自己的影响力和势力。”
萧瑀笑了笑,没有否认,又道:“其实也算不上退出,只是不再过问江南阁的事情,不再理会各家各族的恩怨纠纷。但我萧氏根基毕竟在南方,江南阁若真出了事,萧氏也不能坐视不理。因此,萧氏虽已不再江南阁占据长老席位,但萧氏说的话,他们一定会听。”
李元恺点点头,低着头想了想,道:“那萧侍郎想替江南阁跟我说些什么?”
萧瑀笑道:“明日晚间,义兴城北七十里处的滆湖山庄,乃是我萧氏所有的一片庄园。若你信得过我,我就安排你两家在那碰面,具体你和江南阁谈些什么,我不管,我的职责,是平息你和江南阁之间的仇怨,白莲圣佛的事到此为止,从此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
李元恺负手踱了两步,没有立即答应,话锋一转淡笑道:“听闻当初夏玉山一行人是以帮锦瑞祥送货的名义进入洛阳城的?”
萧瑀面色一滞,略有愧色地苦笑道:“此事的确是我萧氏有错在先,若知道是夏玉山率人前往洛阳,萧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应允的。”
萧瑀满脸诚恳地又道:“不瞒你说,萧氏自始至终就反对江南阁要杀你为王峙复仇的计划。即便他是王僧辩和陈霸先的孙子,也不足以再让江南阁追随。”
李元恺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不管萧氏事先知不知道夏玉山是要潜入洛阳刺杀他的,他现在都只能选择相信萧瑀。
白莲圣佛已灭,算起来他和江南阁之间的直接仇怨也基本算清,是该到了了结的时候了。
李元恺道:“明日我会同萧侍郎前往滆湖山庄,但会面之前,希望萧侍郎先替我转达几点意思。”
萧瑀忙道:“你尽管说。”
“第一,凡是涉及到白莲圣佛的江南阁党人,就不要再指望我会放人。袁氏的袁同甫,谢家的谢滁和谢肇,还有几个,都是白莲圣佛的直接领导者。光死一个张延骞,可不够我向陛下交差的。”
萧瑀皱眉沉吟片刻,叹道:“这件事我会提前知会他们,只是答不答应,就不由我决定了。”
李元恺淡笑道:“萧侍郎放心,我想他们一定会答应。四大士族里,顾家和陆家顶多只是死一个微不足道的学生和女婿,王家基本不受影响,顾家和张家又换了家主,只要这四家点头,其余家族也没有话说。”
萧瑀苦笑道:“如此一来,此事过后,江南阁内必生嫌隙,各家各族间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彼此信任。你这是为江南阁的分裂埋下祸根啊!”
李元恺冷冷一笑,漠然道:“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我无关!像这种士族联合集团,遇到外敌时尚能同心协力,可一旦牵扯到各家的具体利益,就只会各自为政。若遇大变局,分崩离析只在瞬息之间。”
萧瑀眼眸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这些道理他又何尝不懂,这也是萧氏果断和江南阁划清界限的原因之一。
只是萧瑀没想到,李元恺这样的年轻人,竟然也看得如此透彻。
萧瑀道:“还有别的要求吗?”
李元恺笑道:“这第二点,其实是跟萧氏有关。”
萧瑀皱起眉头,以询问眼神看着他。
李元恺微微凝眼,冷声道:“我要一个人的命,希望萧侍郎莫要阻拦!”
萧瑀心中一突,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牙缝里吐出三个字:“洪尽忠?”
李元恺微笑点头,对萧瑀那瞬间变得凌厉的眼神毫不在意,淡淡地道:“江南阁若想拿回我手里的名单,这个条件必须答应!”
顿了下,李元恺缓和语气笑道:“洪尽忠虽然是萧氏家奴,侍奉皇后娘娘数十年,但萧侍郎敢保证他现在还是萧氏的忠仆吗?萧氏和有可能继承大统的齐王之间,你说他会选择谁?如今洪尽忠留在皇后身边,早已不是伺候那么简单,他已经成为齐王安插在内宫的暗桩。这种狗东西留在身边,迟早会成为祸害,到时候连累了萧氏,岂不得不偿失?况且,萧侍郎难道觉得,齐王真有希望入主东宫吗?”
萧瑀垂目沉思不语,李元恺也不急,耐心等着他表态。
良久,萧瑀才沉声道:“若没有洪尽忠,萧氏在内宫的影响力将大打折扣。”
李元恺摊手笑道:“那又如何?只要皇后安在,萧氏就是我大隋的第一外戚。与其放着这么一个不安分的东西留在身边,还不如尽早舍弃。若是等哪日洪尽忠与齐王的事发,激怒了陛下,萧氏必受牵连,到那时萧侍郎悔之晚矣。”
萧瑀似乎被说动了,迟疑地道:“只是洪尽忠侍奉皇后多年,皇后对他宠信有加,若要除掉,恐怕皇后不同意。”
李元恺嘿嘿笑道:“正是因为皇后将他视作娘家人一样信赖,若是有一天皇后发现洪尽忠辜负了她的这份信任,岂不是会凤颜大怒?洪尽忠这些年背着皇后与江南士族勾结的证据,江南阁手里不会少吧?”
萧瑀深吸了口气,面色复杂地苦笑道:“你说的不错,洪尽忠已不是我萧氏的家仆,而是成了齐王党羽。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放心吧,皇后那里交给我去说。”
萧瑀盯着李元恺看了会,忽地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若你和吉儿的事真成了,将来还要改口叫我一声舅父,到那时咱们就成了一家人。洪尽忠这件事萧氏愿意卖你一个面子,将来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李元恺满脸迷惑,挠挠头不解地道:“杨吉儿?关她什么事?舅父?啧啧~萧侍郎这话说的,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明白?”
萧瑀讶然失笑道:“怎么,陛下和娘娘还没有跟你说吗?”
李元恺更加疑惑了,哭笑不得地道:“萧侍郎真是把我说糊涂了!”
萧瑀朗笑数声,说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也罢,这种事轮不到我开口,等将来陛下和娘娘自然会找机会告诉你的。”
萧瑀笑吟吟地朝他挤挤眼睛,一挥袖袍施施然地往桃林外走去,李元恺一脸懵怔地跟在后头,脑子里不停地回想着萧瑀的话,心中竟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