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县,白幡满挂,一片愁容惨淡的顾家大宅。
中堂内,江南阁各大主要家族的家主汇聚一堂。
上首四大长老并排而坐,只是这四位长老中,有两位换成了新面孔。
顾大阜已死,生前又无立下遗愿改换家主继承人,按照族规,便由长子顾其柏成为新一任顾氏家主,同时成为江南阁四大长老之一。
张氏新任家主张延和,张延元张延骞二人的庶出弟弟,同时也是张氏暗支,之前江南阁诸人只是在张氏祭祖的时候见过他几面,此次张延骞在秋浦被杀的消息传回后,张延和火速出现在吴县,整顿张氏人心,一举拿下了张氏家主之位。
四大长老里最年长的陆氏家主陆从洮,瞟眼扫过张延和,直觉告诉他,这位张氏新家主此次出现的着实蹊跷,他好像早就料定张延骞会死在秋浦?
暗支的事在江南士族里并不稀罕,许多家族为了保证血脉不断,都会在天下局势大变之前作出安排。
暗支转明甚至主掌家族的先例也有过,只是这一次张氏的权力交接,让陆从洮从中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只是究竟实情如何,他也没有精力追究,毕竟这是张氏族内的事务,况且现在外敌逼近,距离吴县就隔着太湖,甚至说江南阁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也不为过。
瞅着眼生的另外一名老者就是金陵王氏的家主王塍,王塍乃是四大长老中最神秘低调的一位,平时轻易不会现身,待在江宁足不出户,这次为了江南阁的事,特地从江宁赶来。
其余的还有袁氏家主袁同禄,以及其他几位影响力稍弱的中小士族家主。
堂间一直陷入令人心慌的沉默中,袁同禄左瞧瞧右瞧瞧,始终无人说话,急得他一拍大腿喝道:“陆老、王老,两位家主,你们倒是说句话啊!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我前脚刚离开钱塘县,李元恺的人后脚就带人冲进县城,直扑我袁氏祖宅,将舍弟袁同甫拿了个正着!现在只怕已将人押到了义兴,生死不明啊!唉~我早就叫他赶快逃出去躲一躲,他非不听,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李元恺不敢胡来,现在可好!唉~李元恺中了他的钩吻剧毒,如何会放过他嘛!”
几位长老相视一眼,袁同甫被抓的消息他们早就得知,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李元恺调遣余杭都尉府郡兵拿人,谁敢擅动攻击郡兵阻拦,这可是形同谋反的大罪。
陆从洮苦笑了声,说道:“你恐怕还不知道,谢家的谢慧、谢滁、谢肇三人也被李元恺派人一锅端了,谢家现在六神无主,一家老小被软禁在历阳县连宅门都出不去。”
“什么?!这~”袁同禄着实震惊了,愤愤不已地怒斥:“李元恺!竖子小儿!胆敢如此嚣张!他想干什么?难道真要与我江南阁鱼死网破?”
张延和淡淡地道:“李元恺以筹措粮草为由停留义兴,已是在向我们传达和解之意,他在等着我们去见他。”
身穿孝服一脸哀色的顾其柏立时接口道:“小侄赞同张叔父之意,眼下咱们应该立刻赶到义兴,去和李元恺谈判。”
袁同禄满脸愤恨地道:“李元恺一介小儿,凭什么让我们江南士族诸位家主去拜见他?再说,他杀了延骞兄,抓了谢氏三人和舍弟,这哪是要和解,分明就是要与咱们不死不休!”
张延和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若真如你说的这般,那么李元恺就不会在义兴停留许久,而是带齐兵将直奔吴县而来。李元恺身为天子钦封的双副使,他若真要硬来,难不成我们吴县三家还要召集族中子弟,举起造反大旗与他正面硬碰?”
张延和刚刚当上族长和长老,威望还不足以服人,袁同禄有些不服气地哼道:“要去你去,反正我是不会相信那个心狠手辣的小子!”
张延和冷笑道:“我当然会去!家兄已经在秋浦亡故,我可不想继续带着张氏往火坑里跳!张氏之前那些见不得人的生意,今后一律不再做!你袁氏身板硬,想要去碰碰李元恺的刀,随你!”
袁同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单独凭他袁氏,怎么可能去跟挂着双副使头衔的李元恺叫板,他也不过是想靠着四大士族,保证袁氏的安全而已。
谁知道李元恺那小子下一次会不会派人来抄了他袁氏老宅,给他也安一个白莲逆党的罪名捉拿起来?
袁同禄急吼吼地道:“陆老、其柏贤侄,周顺和徐公佐二人可还在李元恺手上呢!你们说吧,到底要怎么做?”
陆从洮看了眼王塍,淡笑道:“王老切莫惜言,此种时刻了,还请为我等指条明路。”
一众江南士族家主皆是拱手,满面恳切希冀地望着王塍。
金陵王氏乃是太原王氏的分支,以太原王氏在北方的影响力和在朝堂上的力量,王塍通常可以获悉一些不为江南士族所知的隐秘消息。
王塍睁开眼眸,捋捋白须,淡然地道:“诸位不必争执,义兴这一趟,非去不可!李元恺此子并非勇而无谋的武夫,他现在掌握着名单,相当于捏住了我江南阁的命门。他本可以不来吴县,只需把名单往天子御案上一递,后果不用老夫再多说了吧?”
“而现在他陈兵义兴,抓捕袁同甫和谢氏三子,搞得江南阁人心惶惶,却迟迟不肯来吴县,其中一定有原因。老夫赞同延和贤弟与顾家主的意见,李元恺其实也明白,与江南阁彻底对立并非明智之举,他在等着我们去找他谈。”
顿了下,王塍捻须一笑,轻声道:“老夫还有一个消息要与诸位分享,天子已经另派萧瑀接替李元恺为江南道黜陟副使以及兵马副使,萧瑀已是在前往义兴的途中。这道旨意天子并未明发,而是要萧瑀和李元恺当面交接。老夫猜测,天子此举一是为了维护李元恺的颜面,二是想借萧瑀之口安抚我江南人心。”
陆从洮闻言松了口气,笑道:“如此说来,其实李元恺此行南下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他剿灭了三千白莲僧兵,捣毁了秋浦县,足以向皇帝交差请功。皇帝也担心他不识大局,万一真的带兵进逼吴县,到那时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皇帝派李元恺施展雷霆手段震慑我们,又紧急调换萧瑀出面安抚,打了我们一记大闷棍,总得给点甜头,让萧瑀接替双副使的职位,就是告诉我们江南士族,皇帝要的是江南富庶安稳,而不是人人自危。”
王塍略一颔首,道:“陆老所言不错,不过,这也是建立在天子并不知晓名单存在的前提下。一旦天子看到了名单上的内容,就算不在江南大动兵戈,我们江南阁这些年苦心积虑攒下的这点家底,也会在瞬间荡然无存。李元恺手握名单,也就掌握了主动权,容不得我们不去找他谈。”
几大长老相视点头,连袁同禄也长叹一声,苦笑道:“既如此,袁氏愿意听从诸位安排。”
陆从洮当机立断道:“那就如此说定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前往义兴。劳烦王老修书一封送到萧瑀那里,请他做居间人从中斡旋调和。”
王塍点点头,看了眼众人又沉声道:“老夫要事先提醒诸位,李元恺向皇帝交差,光凭那三千僧兵的首级还不够,他一定会从江南阁挖走几条人命,否则就算皇帝那里也不会信。毕竟江南阁作为白莲圣佛的背后主使已经暴露,若不死几个江南士族的核心成员,皇帝岂肯罢休?”
众位家主皆是沉吟不语,张延和轻叹道:“我兄延骞已亡,张氏与李元恺的恩怨一笔勾销。”
陆从洮淡漠地道:“周顺已被我陆氏除名,与我陆氏再无瓜葛。”
袁同禄白了脸色,喃喃地道:“诸位言下之意,舍弟同甫,已是不可能再有命活下来?”
几大长老皆是沉默,意思已经很明显,袁同甫落入了李元恺手中,十有八九是要作为白莲逆党的主谋给打成死罪了。
袁同禄一下子跌坐在案几后,低下头紧紧捏住拳头,他明白了四位长老的意思,袁同甫就是江南阁给李元恺的交代之一。
顾其柏忽地悲戚道:“顾家不孝子顾其绍,这些年伤天害理的恶事没少做,败坏家族声誉。父亲亡故后,我依照族规收拢顾其绍一切族权,将他关在祠堂思过。昨日傍晚,家仆发现他在祠堂悬梁自尽。如果李元恺想要的话,我可以把顾其绍的尸体交给他,作为白莲逆党主谋,也算是顾其绍为顾家将功赎罪了。”
说罢,顾其柏抬起袖袍擦擦眼角湿润,满脸哀色。
陆从洮和王塍相视一眼有些惊讶,顾其绍居然死了?悬梁自尽?
陆从洮低垂眼皮,心中轻叹一声,在顾大阜身前一直唯唯诺诺,受尽顾其绍打压的顾其柏,没想到才是顾家笑到最后的人,这个在江南阁差点沦为笑谈的顾氏长子,根本不像他之前表现的那样软弱,所有人都小看了他,包括顾大阜和顾其绍。
不过这也是属于顾氏家事,外人无权过问,况且顾其绍一死,顾其柏的家主之位就坐得更稳妥了。
眼下江南阁需要同心协力共渡难关,再也经受不起丝毫的内部分裂。
王塍沉声道:“既然如此,诸位都回去准备吧,明日一早湖东码头出发。”
诸人相互拱手告辞,各自赶回去处理各家的事务。
陆从洮落后一步与王塍同行,低声道:“王老,李元恺抓了谢家三人,莫非是为了逼谢映登现身?盛彦师回来禀告说,李元恺体内余毒未清,武艺大不如前,谢映登乃我江南阁第一高手,若他能一举将李元恺射杀,于我们而言,究竟是利是弊?”
王塍皱眉沉思片刻,说道:“李元恺乃是隋帝心腹,若在江南被杀,必定激怒隋帝。不过若是谢映登能从李元恺手里夺回名单,就算将他杀了,也未尝不可。”
“只是谢科脾气古怪,向来独来独往,之前让他留在浮度山统领三千僧兵,他竟然不辞而别,现下更是无人知晓他在何处,完全联系不上。”陆从洮苦笑道。
王塍叹息道:“所以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此人身上。还是想办法与李元恺达成一致较为稳妥些。老夫观此子行事,有枭雄之姿,他会明白,与江南阁斗则两败,和则两利。白莲圣佛或许是我们走的一步错棋,现在,该到了重新布局落子的时候了。”
陆从洮深以为然,拱手道:“王老之见与我不谋而合。”
二老相视而笑,王塍轻笑道:“盛彦师呢?你如何安排他?”
陆从洮叹了口气道:“他现在成了朝廷海捕钦犯,哪敢随意露面,我让他前往淮安一带,先避避风声再说。只是如此一来,江南阁再无可用之人,五大高手死的死,逃的逃,还有下落不明的。”
王塍却是捻须笑了笑,轻声道:“经过这些年的观察,老夫已经知道谁才是江南阁真正的可造之材。这一趟去义兴,老夫就是为了从李元恺手上将他赎回来!”
陆从洮稍显疑惑,旋即恍然道:“原来王老瞧中了那人!”
王塍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朝陆从洮拱拱手,在王氏仆从的伺候下登上王家马车,离开了顾氏老宅。
待到中堂内人去屋空后,张延和不知从何处又转了进来,在偏阁里,顾其柏正在等他。
“张叔父,小侄今日可是全都按照你的意思办了,将来李侯爷那里,还请张叔父代为引荐,为我顾氏多多美言。”顾其柏长揖一礼。
张延和忙将他扶起,二人对案而坐,笑道:“贤侄不必多礼,也不必多心,我与李侯爷乃是旧相识,这次若无我暗中相助,他不可能这么快得手,顾家这点面子,相信他会给我的。”
顾其柏闻言放下心来,想了想又急忙问道:“叔父,听闻那李小侯爷乃是陇西李氏的偏房出身,实为寒门,在朝中根基浅薄,为何叔父对他如此青睐和信任?”
张延和端起茶盏的手一顿,笑着摇摇头,说道:“看来贤侄还是对我选择跟李元恺合作有所异议。奇货可居的故事,相信贤侄一定知道!”
顾其柏讶然了一下,忙道:“叔父的意思是?”
张延和淡淡地道:“以目前的朝廷局势看,选择李元恺做我们在洛阳的合作人的确不是最佳。但那群关陇军功贵族集团是何德行你也知道,他们何时真正将我江南士族放在眼里过?选择与他们合作,就要忍受他们的贪得无厌和自以为是。李元恺眼下的确无法为我们带来多少好处,但我更看重将来,我相信他一定会成长为大隋朝廷的一棵参天大树。”
顾其柏点点头,拱手道:“小侄知道了,顾氏今后当与张氏共同进退!”
若无张延和暗中相助,顾其柏想要在顾大阜死后迅速接手顾家还真不容易,他不知道张延和如此看重李元恺到底有没有道理,但现在他只能选择相信。
张延和淡笑了下,端起茶盏饮了口。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个理由没说,看好李元恺的潜力固然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李元恺知道他鸣蝉叛徒的底细,若是抖了出来,张氏必然要遭受鸣蝉的毁灭打击。
这个后果,他承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