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浦县的清理工作进行了五日,除了毁塌近半的屋舍,基本将小城恢复原貌。
县城百姓余存不到两千,经过那一日的血腥镇压,白莲圣佛在秋浦的根基彻底被捣毁,骨干力量成了小城东门外堆积的京观,那些冥顽不灵的信徒也被屠戮殆尽。
当粮库内的尸体堆积如山,血替代了河水将土地浸泡的时候,那些亲眼目睹白莲圣像被砸毁而暴乱的顽固信徒们,终于在巨大的恐惧中惊醒过来。
他们痛哭着跪地请求饶命,向官军投降,在死了那么多人后,其余活着的终于知道了害怕,在一片尸山血海的包围下,原本脑袋里根深蒂固的信仰被活命的本能所代替。
这样其实很好,懂得害怕想要活命,说明他们还没有彻底沦为白莲傀儡,还有几分人性尚存,还有被拯救的机会。
李元恺站在城头,望着破败一片尽显凋敝的破落小城,再看看头顶一片一碧如洗的晴空,只觉得小城从未有如今这般干净清爽过。
虽然整座城空荡荡静悄悄,但却没有了之前那股浓重死气和阴暗,这是一种令人神清气爽的宁静感。
“秋浦干净了,宣城郡干净了,整个江南也就干净了。老许,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恢复一片勃勃生机。只要人还活着,活得踏实明白,希望就会一直存在。”李元恺笑着感慨道。
许敬宗使劲嗅了嗅鼻头,嘿嘿笑道:“就是血腥气浓了些,这一包毒脓血淌的可真够多的。不过淌干净了,敷上药也好的快。哎呀,就是不知哪一个倒霉家伙会接手这座百废待兴的秋浦县,他恐怕会是十年来我大隋最劳累的县令喽!”
李元恺神情古怪地瞥了眼幸灾乐祸的许敬宗,摸摸鼻子没有接这茬话。
许敬宗凑近小声道:“侯爷,昨晚那主仆二人连夜出城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本想派几人跟着,却被刺儿那臭丫头半道上打了回来。”
李元恺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罢了,随她们去吧。孙姑娘怕是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许敬宗皱眉道:“可是侯爷的内伤和余毒还要靠孙大夫治疗,她这么撂挑子一走,谁来为侯爷拔毒?”
李元恺苦笑一声道:“只能老老实实听从太医署的建议,今后三五年内少动刀兵。”
许敬宗忧虑道:“可是侯爷身为御前禁卫大将,武艺乃是吃饭看家的本事,若是让陛下知道侯爷伤势加重,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动武,恐怕会有损陛下对侯爷的恩宠。”
李元恺无奈道:“孙姑娘的药丸的确比张老医令的方子疗效快些,但之前都是她配好了送来,现在她走了,我也只能遵循张老医令的嘱咐慢慢喝药调养。世上想要找到比这二位医术还高的人,很难了。”
许敬宗琢磨道:“要不,派人去把孙大夫绑...呃不,请回来?”
李元恺瞪了他一眼,许敬宗讪笑着摆摆手,也知道自己说的是个馊主意。
城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李元恺探出头看了眼,发觉是沈光带着一队兵士聚集在城门口。
“何事?”
“侯爷,有一人要进城见你,却不肯道明身份来历。”
李元恺点点头,朝许敬宗一招手,从城墙石梯下去看看。
城门口处,一名身着武士服的佩剑男子坐在马背上,目光冷峻漠然地望着沈光和一众将他拦在城外的兵士。
他坐下那匹马吻部冒出一圈白沫,皮毛上挂着湿漉漉的汗水,应该是跑了很远的路刚刚赶到秋浦。
见李元恺到来,众兵士退开,许敬宗一见此人,立即惊讶地微微张嘴,急忙在李元恺耳畔一阵低语。
李元恺微一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此人,原来他就是备身府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令狐行达。
令狐行达相貌普通,甚至可以说到了丑陋的地步,深深凹陷的眼窝和面颊,塌瘪的鼻子,暗青发黑的面色,若非一对阴气沉沉的眼睛透露出令人浑身不舒服的阴寒之气,他这副模样,和那些逃难而来饿得恨不得吃人的流民无甚区别。
李元恺却是不敢小视,心中警觉顿生,此人给他的感觉,和初见司马德戡时是一样的,犹如芒刺在背,猛虎窥探,特别是现如今他受体内余毒所制,武艺施展受限,更得万分小心。
“原来是令狐兄驾临,小弟有失远迎!不知令狐兄前来有何贵干?莫非是天子有旨意传达?”李元恺笑着抱拳。
令狐行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下马,漠然道:“把秋浦县主簿张青松交给我。”
李元恺故作惊讶:“张青松?令狐兄要此人作何?”
令狐行达似是有些不耐烦,冷冷地道:“不该你管的,少问!”
李元恺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挥了挥手道:“二平,去把张青松带上来。”
周二平应了声,看了眼令狐行达便转身下去,很快,一具身穿青色官袍,面目被砍得稀烂,光看身形与张青松无二的尸体抬了上来,扔到了令狐行达跟前。
令狐行达面色一冷,阴沉道:“你敢耍我?”
李元恺急忙摆手苦笑道:“令狐兄言重了,你的身份小弟有所耳闻,怎敢欺弄?这确实就是秋浦县主簿张青松,破城那日,此人和一众白莲匪首胆敢率领白莲余孽反抗,被我麾下将士围攻致死。这尸体嘛,的确烂了些,但身份确是不假。小弟正准备将这些妖人的尸体一把火烧了了事,令狐兄若是再晚来几日,恐怕就见不到了。”
许敬宗之前在洛阳倒是与令狐行达有过几面之缘,赶紧上前帮腔道:“令狐统领,小弟也可以作证,这就是张青松的尸体,其余还有县令张延骞,不信的话令狐统领可以一并验视。”
令狐行达轻哼一声,扫了扫李元恺和许敬宗,又盯着那具真容难辨的尸体沉默地看了会,扯动缰绳调转马头,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驾马飞速地往东边离开,马蹄飞扬之下,一路溅起不少泥浆。
李元恺笑容渐收,朝周二平和沈光低声道:“抬去烧了,对外放出话,就说张延骞和张青松皆是白莲匪首,反抗官军图谋造反,已被就地处决。县丞周顺和县尉徐公佐皆是二张左膀右臂,现已投降官军,愿意供出其余背后主使之人。”
沈光和周二平没有多问什么,抱拳领命下去办,李元恺抬脚快步往城内走去,许敬宗忙跟在后头。
许敬宗有些急切地低声问道:“侯爷,令狐行达是否真的相信那就是张青松的尸体?”
李元恺淡笑道:“他当然有所怀疑,但没有证据,又找不到张青松本人,他不得不信,否则他就交不了差!”
“我担心此事瞒不过来整,万一他起了疑心...”
“来整是个聪明人,不该他多问的,他绝不会多管。”
“周顺和徐公佐已经供出了顾陆二家也牵扯进白莲逆党中,侯爷为何还留着他们?”
“顾陆张王四家经此一役损失重大,既然不能将他们连根拔除,又何必非得闹个不死不休?等到周顺和徐公佐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后,顾陆二家若是够聪明,他们会来找我谈的。”
“属下明白了,侯爷留下周徐二人的命,是想让他们背后的主子亲自出面来收,对于顾陆两家来说,这就是侯爷向他们释放的和解信号。如果他们来找侯爷谈判,说明这一次,江南阁愿意服软,向侯爷低头!如果他们不来,嘿嘿,那咱们就带齐了兵马,去吴县走一遭!”
李元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老许,即刻通知来整,点齐兵马打点行装,明日一早启程赶赴吴郡。让宣城郡府派人来临时管辖秋浦,调拨粮食安抚百姓。同时派快马传令吴郡、余杭、会稽三郡都尉府,让他们各自备好一千五百名郡兵,随时听候调遣。胆敢怠慢抗命者,一律革职法办!”
“嘿嘿~侯爷这道命令一下,整个吴地郡县还不得风声鹤唳,吴县里那几只老狐狸,怕是得吓得睡不着觉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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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郡义兴县以西五里处,李元恺的兵马出现在官道上。
时隔大半月重回此地,李元恺可不是当初那个坐船匆匆逃离吴县的跟班小贼,而是高举朝廷大旗,江南军政双副使的天子使节。
秋浦县的事已经在沿江各郡传开,有人觉得骇人听闻,有人掩涕叹息,有人大骂李元恺小小年纪心性恶毒,有人拍手叫好。
但无论对李元恺这位国朝最年纪的双副使如何看,有一个共识是江南官员所认可的,那就是这位闻名不如见面的朝廷红人来者不善。
李元恺公开身份,又大张旗鼓地给沿途各郡县传令,凡是接令地方官员皆是不敢怠慢。
即便是江南阁党人,对李元恺深恶痛绝,但这个时候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抗命或者视而不见,否则一个藐视朝廷和天子的罪名他们可扛不起。
吴郡、余杭、会稽三郡郡兵频频调动,遂安鹰扬府也传出兵马集结的信号,一切的矛头都指向吴县,无数人都在翘首观望,纷纷猜测莫非李元恺真的要动吴县三大士族?
来整骑马和李元恺同行,望着近在眼前的义兴县城头,李元恺笑道:“现在江都那边肯定吵翻了天,来大哥上了我这条贼船,今后必定被江南士族所迁怒,只怕是真的要收拾铺盖回老家去了。”
来整哈哈一笑,爽朗道:“那倒是还不至于!反正你又不会真的去吴县,更不会再拿吴县那三家开刀。我这个帮凶,顶多以后被他们指着鼻子臭骂,想要赶我走,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乃统军之人,本就与地方官府不相干,要是他们今后敢给我小鞋穿,短缺我军府上的粮草用度,哼~我来整发起飙来也不是好惹的!”
二人相视大笑,李元恺道:“来大哥怎知我不会去吴县?”
来整指了指身后长长的队伍,笑道:“你若真要赶着去吴县动手,又何至于带着我们溜溜哒哒耗费了近一倍的时间才走到义兴?你分明就是故意拖延时间,好给吴县的人反应时间。你小子是想让人家堂堂几大家主亲自来见你!”
李元恺嘿嘿笑着,赞许道:“我就知道这点小心思瞒不过来大哥的法眼。不过话说回来,叫那几个老头子来见我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好歹也是天子钦封双副使,这职衔得有正四品或者从三品了吧?我一个堂堂朝廷大员,坐镇此地等候他们来拜见,有何不可?”
来整轻声道:“按照常理来言,即便是单独的一名黜陟副使或者兵马副使驾到,都足以让一道之地的大小官员诚惶诚恐奉若上宾。只是,你太年轻了,资历也多在军中而非朝政,即便挂了双副使的头衔,也不见得能让那些地头蛇服软。秋浦县的事,警告了那些白莲邪教背后的势力,显示了你的强硬和不好惹,但光靠强硬是无法统驭人心的,只会让他们提高对你的警惕,制定更加周密完备的计划来对付你。”
李元恺笑而不语,说道:“这么说,其实来大哥也不赞同我直接带兵前往吴县,收拾了那三家?”
来整轻叹口气,摇头道:“若是兵马真的进了吴县,你就非动手不可,否则朝廷和天子都会怀疑你是不是拿了人家的好处。可真要对那三家下手,后果却是你承担不起的,连朝廷和天子都不想看到那种局面发生。南北之别由来已久,自陈朝灭亡后,江南百姓其实都以四大家族和各郡望世家为首,百姓信他们胜过信朝廷,虽然这种局面随着大隋统一而有所改变,但短短三十年想要消除南北人心的隔阂,还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江南阁不能亡,若亡,江南之地必乱!”
这是来整第一次正视李元恺神情严肃地说出江南阁三个字,李元恺颇为感激地抱拳,这算得上来整的心里话了,能当面说出来,已是难能可贵。
“来大哥放心吧,小弟知道事情轻重,不会胡来的。来大哥说的没错,光凭小弟的身份,几大家主未必会放在眼里。但我手里有他们不得不来找我谈的东西,这东西若是泄露出去,江南阁不会亡,但一定会动摇根基大损元气。”李元恺喃喃地低声说道。
来整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他只是出于好意提醒李元恺,莫要被一时的风光冲昏了头脑。
快到义兴县城门口时,来整忽地又感叹道:“其实我若能就此回洛阳也好,这地方待了七八年,也有些腻了。况且听闻陛下有意明年伐辽,若我仍在地方军府任职,怕是要错过了这一场盛宴!如此浩大的灭国之战,我辈武人若不能身临战场,岂不成了平生憾事?”
李元恺看了他一眼,稍稍想了想笑道:“要是来大哥真想回洛阳也不难,等小弟回到江都述职以后,便向陛下提及,相信陛下也不会让来大哥如此勇武兼备的人才屈就在地方军府而不能施展才华!”
来整闻言大喜,抱拳沉声道:“若如此,来整先行谢过李副使了!实不相瞒,家父也一直想找机会将我调回京,可惜一直苦于没有门路借口,不好得向陛下开口,蒙李副使相助,来整感激不尽!”
李元恺摆摆手笑道:“来大哥不必客气,你我一见如故以兄弟相称便好,副使不副使的,叫着生分!小弟可不敢在来大哥面前摆谱!”
来整也不是矫情人,当即大笑一声爽快地抱拳叫了声贤弟,二人关系当即便亲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