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希走在通往野外的小道上,道旁开满了鲜花,成群的蜜蜂让他害怕。从七天前走到今天,从十里外走到脚下,梅希不知疲倦。他唯一担心的是身后那袋泥巴。
泥巴装在一个巨大而结实的麻布口袋里,鼓成一个小城堡,所以他只能拖在地上向前拉。不过这也有好处,当风沙席卷着阴云狂舞而来时,他至少可以牢牢地抓住袋子而不被吹走。
梅希的母亲是一个贫穷但坚强的女人,在临死前既没有财产也没有房子,实际上她连自己的棺材都没有,所以她把这袋泥巴作为遗产留给儿子。法院的遗产清单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泥巴,呈深褐色,富有光泽而柔软,约一百斤重,特此证明。”
梅希才十二岁,他本来以为凭妈妈留下的泥巴可以养活自己,没想到当他去买蛋糕时,去补鞋时,去乘火车时,都被人轰了出来。
“滚吧,滚吧,臭泥巴小子!”
精明的商人们深知物品估价诀窍,黑豆豆先生尤其是个中好手。他只消一眼,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一只鸡蛋等于七十粒米。在进行交易时,他会尽量贬低鸡蛋的价值,用三十至四十粒米将它买下,重新包装后,再以一百粒米以上的价格抛出。
所以黑豆豆先生同样拒绝了梅希。
“如果你真的想吃巧克力,就把你的泥巴变成金沙再来找我吧。”
他说的已经很客气了。
梅希拖着泥巴走了,他在城里什么也干不了,简直没法活了。所以他决定去乡下试试运气。
一条小河横躺在前面,没有桥。河水狂热地奔跑,唱着进行曲。
梅希试着趟过去,可这急促的水流使他却步。他可不想被冲到远远的下游去呀。
“你想到对面去吗?”
“是的,可是,为什么你不走慢一些呢?”梅希问。
河水喘着粗气回答:“呼!呼!我们下山时,跑得太快,现在刹不住脚了,如果你能帮我在前面筑一个小河堤,倒是挺好。”
“怎么修呢?我什么也没有,只有泥巴。”
“泥巴也挺管用,就用它吧。”
于是在河水的指点下,梅希打开口袋,取出妈妈留给他的泥巴,一点一点填到河里比较狭窄的地方。很快,河堤做好了,弯弯的像个月亮。而梅希的大口袋瘪了一半。
“呵!这下好多了,若不是你,我恐怕还没看到大海,心脏就停止了。”河水缓下了节奏,显得非常高兴。
“嗯!嗯!”梅希点点头。
“来吧,跳进来,我带你过河。”
梅希扎好口袋,顶在脑袋上,然后跳进了水里,河水的浮力使他不费任何力气就能漂起来。这水不知来自哪座高山上,清澈纯净,入口甘甜。梅希同河水欢快地游戏,玩得浑身浇透才爬上对岸。
“我走了。”河水弹出一个水花向他告别:“你的泥巴是最好的泥巴。”
“我也走了。”梅希说。
往前面走了不多远,就看见一片蔷薇园。各种颜色的蔷薇千娇百媚,在整齐规划的地里一列一列地排成行。
这是一个花农的全部,他的家庭需要这些花儿变成粮食和衣服,以及孩子的学费。所以蔷薇们感到任重道远。
有一朵蔷薇比其他的长得稍稍高一点,她昂着深红的头,尖刺扩张,霸气十足。她是今年的蔷薇皇后。
“你很漂亮。”梅希爬趴在园子边的栅栏上,探着头说:“以前我家里有装饰用的塑料花,因为我们买不起真的,也没时间照料。”
“不要在我面前提塑料花。”蔷薇皇后皱了皱眉头,像是已经闻到了来自塑料花身上的臭味:“她们是赝品,是骗子。”
“嗯!嗯!你们才是最好的。”
“可是作为一朵花,光有美丽的外表、蓬勃的生命力,还是不够。”
“哦?”梅希感到很新奇,不明白她究竟还想要什么?
蔷薇皇后接着说:“我们被卖出去的价钱越高,才越能证明我们的价值。可惜路过这里的人很少停一停,走下来,靠近我们,发现我们的好处。常常一朵优秀的花——比如去年的蔷薇皇后——就在等待中枯萎了,当偶尔有人来看一眼时,她已经躲在墙角,一副矮矮瘦瘦,半死不活的模样。这怨不得花本身,是人的问题。”
“如果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就好了。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泥巴。”
“泥巴是好东西,你可以帮我们写一个广告招牌。”
“对啊……城里人人都有广告招牌,不管是卖牙膏还是卖汽车的。”梅希开始努力回想黑豆豆先生的巧克力专卖店门口的海报,那是他见过最棒的,他决定模仿那个样子来做。
一块薄木板被立了起来,梅希打开口袋,取出泥巴,用手指在木板上写写画画,最后,一个吸引人的广告招牌就完成了。原来是巧克力的地方画上了蔷薇花,而本该是黑豆豆先生头像的地方,换成了花农的头像。一切都惟妙惟俏。
“不要让蔷薇等太久……”蔷薇皇后读着这句广告语,有些哽咽:“说得太好了,这既是对我们的尊重,也是对花农的尊重。我们要感谢你,来吧,靠近我,然后深呼吸。”
梅希在蔷薇皇后的身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那甜蜜的清香沁入整个身体,浑身仿佛轻盈了许多。接着,在花儿们喜极而泣的一片哭海中,他用足尖弹跳着离开了。现在口袋里的泥巴又少了一些,他可以很轻松地将口袋背在背上。
穿过雾霭中的乡村,他钻进一片森林,天快要黑了。
树高得像城里的楼房,只是没有窗子、门和电梯。它的主要居民是白蚁,而鸟类则占据了顶层豪华公寓。
梅希站在一株树下,抬头望去,树叶的缝隙间能隐约看见星星点点悲伤的蓝色。梅希总觉得黄昏时的灰蓝天空是悲伤的,风送走了云朵,落日带走了颜色,只有它独自走进寂静的夜晚,张着无数双闪烁的眼,寻找月亮。
一只乌鸦站在枝桠上,俯瞰他。
“你在嘲笑我吗?”
“为什么?我没有。”
“你有。你嘲笑我不是灵巧的燕子,连自己的第一个巢都筑不好。”
“说实在的,我也没有自己的巢,所以我不会嘲笑你。”
乌鸦相信了,它拍拍翅膀飞下来,盯着梅希的口袋。
“那是什么?”
“泥巴。是妈妈留给我的。”
“你今晚准备睡在泥巴上么?”
“很有可能。”
“听着,穷人有时也会奢侈一把,这是常识。”乌鸦张开黑色的双翅,与逐渐暗沉的四周融为一体:“如果你愿意在我的五星级羽毛之家睡上一晚,只需要付十斤泥巴就行。”
梅希想了想:“嗯!嗯!我还没去过五星级的任何地方呢。”
于是,梅希爬到高高的树顶,打开口袋,取出十斤泥巴,帮着乌鸦把巢穴筑好。然后,他和乌鸦相拥而眠,度过了温暖的一晚。
第二天,他们友好地告别了。
“你的泥巴是世界上最好的泥巴,它让我的第一个巢变成世界上最好的巢,所以我决定在这里永久定居了。”
“再见。”梅希笑了笑。
口袋现在更轻了,他可以随意地抓在手里荡来荡去。梅希像只兔子般蹦蹦跳跳,走出了森林,爬上一排绵延的高山。
他望了望远处,这里的风景很美,可惜他没有相机拍下来。
“如果有笔也可以,我就可以画下来,免得将来老了就忘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从脚底下传来,虽然微弱但是清脆。
这个声音说:“你想要的东西我有,但我想要的东西,你有吗?”
梅希低头四处寻找,最后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陶瓷娃娃,他被丢在草丛里。
陶瓷娃娃身上描绘着精致的图案,但他满面愁容。
“你好,我叫小陶。”
“你好,我叫梅希。”
“我可以送你一只笔,但我猜你无法送我一个朋友。和我一模一样的朋友。”
“一个人不行吗?”
陶瓷娃娃叹了一口气:“以前我们是十个兄弟姐妹,装在一个盒子里。后来主人把我送给了他的弟弟。弟弟郊游时把我带出来,然后丢在这里了。我很想念盒子里的兄弟姐妹,但我知道,我已经一辈子都不能见到他们了。”
梅希有些难过:“是的,我也一辈子不能见到我妈妈了,只有她留给我的泥巴。”
陶瓷娃娃一听到泥巴,突然一振。
“泥巴?”
“我可以用泥巴为你做点什么吗?”
“也许你可以用泥巴做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朋友。你知道,人是需要朋友的,陶瓷娃娃也不例外。”
“嗯!嗯!我尽量做到一模一样吧。”
梅希掏出口袋底的泥巴,照着小陶的样子捏了半天,终于捏出一个几乎一样的娃娃出来,然后他用小陶的笔在新娃娃身上绘上了四周的风景图案。
“叫她什么好呢?”小陶有些紧张。
“小瓷怎么样?”
“很……很好听。”小陶脸红了。
小陶拉着小瓷的手,交上了朋友,而梅希带走了那只画笔,这样他将来就不会忘记路过的风景了。
梅希的泥巴只剩下一小点,他扔掉空荡荡的口袋,把泥巴装在自己的帽子里。
他翻下了一座座山,来到沙漠边缘的地方。这里能看到整齐的地平线,就好像见到了地球的尽头。
一只考拉抱着易拉罐,呆在一把沙滩椅上。当梅希来到它面前上时,看见它戴着墨镜,保持微笑,一动不动。
“你在做什么?”
“拍照,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梅希四处望了望,踮起脚尖又伏在地面,除了几株仙人掌以外什么也没有发现。
“给你拍照的人呢?”
“走了……我想想……三个月还是五个月了?记不太清楚,反正差不多吧。”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不回树上去?”
“摄影师把我从树上抱下来,放到这里,他让我做这个姿势并保持一小时。你知道,考拉很讲信用,也是极具天分的广告模特料子。我既然能保持一小时,就能保持一个月、一年,甚至更久。”
梅希点点头:“的确是这样。但是摄影师已经走了。”
考拉忽然流露出一丝伤感。
“都是因为没有晒黑油。”
“晒黑油?我好像只听说过防晒油。”
考拉伤感的眼又立刻洋溢了一丝骄傲。
“一般非时尚界的人不会太在意这些的。进入新世纪以来,我们时尚界就流行深色皮肤。古铜色、小麦色、蜜糖色、象牙色、还有椰子皮色和玉米棒色。这些美丽的人工肤色可以用两种方法来实现,要么用几十个台灯来照,要么涂晒黑油。”
“嗯!嗯!真好玩。”梅希看了看手臂上苍白的皮肤,觉得自己太不时尚了:“皮肤深了又怎样?”
“摄影师就会把你当成明星,不停地拍呀拍,每个角度,每种光线,每一瞬间,全部变成美丽的留影。”考拉先是说的很兴奋,接着低下了头:“我没有晒黑油,没有走在时尚最前沿,所以摄影师走了。”
“很可惜我也没有晒黑油,我只有泥巴。”
“什么样的泥巴?”
“像这样。”
梅希翻开帽子,把里面的泥巴给考拉看,考拉先是有些迷惑,然后渐渐露出神采,最后简直要弹开易拉罐,跳起来了。
“快!涂到我身上,我马上就能变成男模界最时尚的巧克力肤色了!”
梅希大方地将剩下的所有泥巴一点一点涂到考拉身上,耳朵背后、眼皮缝隙、脚趾之间……任何角落都不放过。很快,考拉变成了棕色,在烈日和黄沙之间显得庄重而不突兀。
“这就是我要的感觉!”考拉很满意。
“摄影师会出现吗?”
“我会一直等他的。”
“万一他不来呢?”
“我会一直等他的。”
“要是他忘了这个地方,忘了你怎么办?”
考拉变得异常严肃,指着梅希说:“我不担心没有摄影师,我只担心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巧克力肤色会过时!”
然后它就扮回了之前的姿势,陷入了一动不动的静态,像个专业的广告模特。
梅希用他的笔在沙地上画了一幅考拉的肖像图,然后拍拍双手站起身。
“如果他没来,你别难过,要记得你最时尚的一面我已经留下了,而且我会一直记在心里面。”
梅希告别了考拉,朝着沙漠深处走去。
大片的沙丘起伏,既像沙粒组成的河流,又像不平整的丝绸。梅希发现茫茫黄沙中有一个黑点,渐渐地他分辨出那是一个人的头。
梅希走了很久才来到这个人头跟前,仔细一瞧,发现是来自城里最专业的巧克力商店的老板——黑豆豆先生。
黑豆豆先生脑袋以下的身体都埋在了沙里。梅希将他拖出来,他抽搐了一下,吐出许多沙子。
“咳咳……咳咳……”
“真想给你喝水,可惜我什么都没有,连泥巴都没有了。”
梅希翻过他自己的破帽子,还剩下一丁点棕色泥巴沾在帽檐上。
黑豆豆先生的鼻子动了动,嗅到了什么,他突然露出狰狞的表情,森白的牙齿,将梅希的帽子抢过去,狠狠地添了添帽檐,咂了咂嘴唇。
“哈里路亚!阿弥陀佛!真主保佑!”黑豆豆先生向苍天一跪,泪花顿涌:“这正是我行走天涯,苦苦寻觅的东西呀!”
“先生您好,还记得我吗?”梅希礼貌地看着他。
“我记得你,那个臭泥巴小子。快说快说,你到哪儿弄来这么好的东西?”
“这就是我的泥巴呀。”
黑豆豆先生向后一跌,屁股陷进了沙里,不过他很快就拔了出来。
“其他泥巴呢?”
“买东西了。”
“哎呀呀!哎呀呀!我估计你连半桩合算的交易也做不成,肯定都是些赔本买卖。你买了些什么?”
梅希想了想。
“我买了游泳,买了花香,买了睡觉,买了路过的风景,还有……对了,最后一次什么也没买,我送给考拉了。”
“你送了?你送了?你白送人了?”
“也不算是白送,考拉有了泥巴,所以有了希望……对了,我想我买到了快乐吧。”
黑豆豆先生从地上窜起来卡住梅希的脖子。
“快乐?快乐?该死的!都是些什么该死的买卖!”
“这……这里还有最后一点……就……就是帽檐上那点……我也送你吧……”
黑豆豆先生松开了手,他眼睛*,神情憔悴,双腿打结,踉踉跄跄。
“你知道吗?这是天底下最好的巧克力,香味纯正,光滑如丝,甜度适中,仿佛来自天堂……自从销售额下降后,我一直在寻觅这样的商品。你以前有那么一大口袋,为什么还来我的商店呢?你完全可以开自己的巧克力商店,一毫克就可以卖上普通巧克力一千克的钱。你……你……全都浪费了……浪费了……你本来可以成为大富翁,或让我成为大富翁……人生!苦难的人生!!”
“可是你曾经说过,那只是不值钱的泥巴。”
“当时我没发现它的价值!”黑豆豆先生嗓音沙哑,仿佛在绝望中挣扎:“人总有出错的时候。你还有其他的吗?”
梅希把帽子留下了,自己却慢慢离去。
“妈妈只留下了这么一口袋,我都用光了,但我不觉得我把它们都浪费了。是考拉它们让我明白了,我的泥巴是世界上最好的泥巴。我想我住在城里,就永远不会了解这一点。”
黑豆豆先生抓着梅希的破帽子,看着梅希瘦小的身体行走在沙漠中,拉出一条扭曲的影子。细密的汗珠在他发稍上挂着,像透明的小铃铛。
“这个家伙……把天底下最好的巧克力当成泥巴一样处理了……完全违背了商品价值规律……完全违背了……”他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评价这袋泥巴的。
“嗯!嗯!”
没有了泥巴的梅希,继续行走在路上,他几乎一无所有,但谁能保证他真的一无所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