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姊姊,哥哥呢?”贝娣在我颠簸的肩上半说着梦话。
我轻轻说:“哥哥在忙,姊姊带你去睡觉,好不好?”
贝娣没有说话,又睡着了。
我停住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条街的转角突然涌出十几个食尸鬼,看来村南最坚实的防线是彻底溃堤了,我心中盘算着的,不是如何从这里到村东的最快路径,而是如何从这些食尸鬼的茫然眼神中逃脱。
左边?
右边?
右边!
我大踏步急冲,跳上麦克家的木桶和窗沿,然后从防火巷中穿进另一条巷子,那些愚蠢的食尸鬼没有跟了上来,他们只是笔直地在街上冲撞着。
我手中的白光越来越稀薄,我深怕我的直觉是错的。
那个硬是在吸血鬼阵地杀出一条血路的小黑点,真的是他吗?
山王临死前的愉快眼神传递给我这个再鲜明不过的意念,我一定要为山王将他的意志带到他的手中。
我跑着跑着,聆听着村东的战火声,此时村子东侧似乎有坦克车履带轮转的巨响,还有连串的炮击声。这会是政府的军事支援吗?他们又能发挥多大的效用?我没跑几步路,那些履带声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食尸鬼的呢喃声。
那些呢喃声很近,就在我面前二十公尺!
“天啊。”我喃喃自语,却不敢往回头看。
我的身后也是一片恶心又无意义的呢喃声,还有尸体腐烂的气味。
这下子无路可走了。
我想祈祷。
可是我不知道该祈祷些什么?
祈祷狄米特大声命令所有的妖怪都不准接近我吗?我能如此信任一个刚刚才杀了山王的凶手吗?
食尸鬼看见了我,就像看见一块鲜美的肥肉一样,张大嘴巴冲了过来。
我一手捧着白光,一手抚摸背上的小女孩。
“贝娣,对不起,姊姊应该把你留在哥哥身边的。”我遗憾说道,歉疚取代了死亡的恐惧。
神啊,请救赎狄米特罪恶的灵魂吧。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崔丝塔!蹲下!”
我立刻蹲下。这个声音充满了魄力,也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信任感,我毫无犹豫照办。
轰!
今夜,我看见太多恐怖的血腥画面,但如此暴力张狂、却又充满凛然正气的矛盾场面却是生平唯一。
那些食尸鬼像是稻草人般一块一块飞来飞去,腐臭的脓血泼墨似在空中涂开、炸裂,还有两股不断翻腾的龙卷旋风、狂风暴雨地轰击着我的视觉神经,触动了我内心最激动的情绪。
“海门!”我大叫,悲喜交集,手中的白光突然变得灿烂无比。
眼前这个十六岁半的大男孩大刺刺地站在我面前,无数的尸块与血水从半空中摔落在我们周遭,这一幅血淋淋的画面静止在我激动不已的情绪中,竟是如此美丽动人。
“好久不见了!崔丝塔!”海门兴奋大叫,手里握着两把巨大的利斧,那利斧不若欧拉的巨斧沉重巨大,却也相差无几。
海门变得更高更壮了,但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是一样稚气,浑不若他刚猛雄浑的力劲,他的身上遍布着擦伤、刀伤、还有焦黑的烧伤,那是他蛮横穿越吸血鬼大军的勇气证明。
“你怎么都不写信!”我怒吼,白光璀璨动人。它也感应到了。
“啊?我都有写啊!”海门错愕道:“我还把你家的住址刺在我的手上,怕忘记了!”他露出粗壮的上胳臂,黑黝黝的皮肤上刺着一串德文住址。
我看了那串德文一眼,狠狠地大哭大笑:“你这个笨蛋!你把我的住址给刺错了!还刺错了两个地方!”
海门一愣,傻傻地说:“那……那可有很多事要跟你慢慢说的了!”他呆呆地说着,手中的双斧飞翻,十几个食尸鬼再度七零八落地炸开。
“我好想你!”我大哭。
海门呆呆地笑。
“我也是啊!”海门的双斧停了下来,双手垂地:“山王呢?他怎么放那么多吸血鬼在街上到处乱跑啊?我好不容易才杀出一条路回来,他居然在偷懒。”
我一直哭一直哭,海门着急了,将双斧放下,蹲在我面前说:“不要哭了啦,大家都在哪里?妮齐雅呢?赛辛呢?狄米特他们有躲好吗?不要哭了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伸手,将那灿烂夺目的白光放在海门的鼻尖上,哭说:“这是山王留给你的,他一直想与你并肩作战,他等你很久很久了。”
海门大叫:“我知道啊!所以我回来了!山王在哪里,我要找他!”
我哭着摇头,说:“盖雅他们放火烧死狄米特他们全家,狄米特死了,山王就跟以前救你时一样,把贝娣救活了,可是狄米特变成吸血鬼以后,以为山王……”
海门震惊大叫:“等等!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听不懂!山王他人呢!狄米特呢?”
我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海门听,但情势紧急,海门的脑袋又不灵光,我只好将眼泪擦干,说:“我路上说给你听,我们先去找我爸爸妈妈,他们躲在卢曼家。”
海门急道:“不,我现在就要找山王,他现在没有法力,一定很危险!”
我大哭:“山王死了!被狄米特杀死了!”
海门眼神恍惚,不能置信地看着我,说:“怎么可能!狄米特怎么可能杀死山王!”他没有吼叫,也没有哭,他无法接受这个惊惧的事实。
此时,白光球顺着我的指尖,滑向了海门的眉心,白光笼罩着海门,渗透进海门全身孔窍,软绵绵的光晕在海门的皮肤上荡漾着、波澜着,所有的伤口都消失了,山王正在治愈他的朋友,用他最后的力量与祝福。
海门闭上眼睛,感受着山王留给他的一切,也体验着山王的所有感觉。
白光慢慢消失中,海门点点头,然后又点点头。
“崔丝塔,我们一定要拯救狄米特。”海门睁开眼睛,虎目含泪。山王的记忆与意志透过他的力量,传递给海门。
“为什么,狄米特他杀了山王啊!”我既难过又愤怒。
“因为狄米特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绝不能让狄米特变成夜的魔王。”海门慢慢站了起来,看着我刚刚跑来的路线。他一定是想去找狄米特。
此时,天空响起一阵闷雷,大雨滂沱落下。
“崔丝塔,我不能带你去。”海门说,大雨打在海门的脸上,他的眼神坚定刚强。
“看样子,不带我去也没办法了。”我说。
大雨中,数百个食尸鬼踩着凌乱的步伐向我们冲过来,里头还有几个尚无法飞行的低等吸血鬼,幸好他们没有继续围击村东,而是冲向村子北侧妮齐雅跟赛辛等人防守的战线,我爸妈只有躲好,就应该没事。
食尸鬼逼近,这数量可不是海门所能应付的。
“他们应该是去找狄米特,我们不能让他们抢先。”海门大叫:“崔丝塔,我背你!”
我跳上海门的背,紧抓着,海门壮硕的身子飞快地跳跃前进。
“海门,幸好你终于来了。”我趴在海门的背上啜泣。
海门没有说话,专心一意地往村北大步迈进,他焦急的心剧烈跳着,急切地想挽救一切。
海门啊!如果当时你也在场,你一定不会任由那群疯子做出这么邪恶、残忍的事吧!但你现在又能做什么呢?最糟糕的事已经发生了,你那焦躁不安的步伐究竟在期待什么?
我不懂,但我真心相信你。
第九十二章
我们三人就这么冲向村北,除了后面的吸血鬼军队,村子里面真是空城,之前山王待在最熟悉的村北作战,那里一定最安全了,希望村北的战线能够支撑起来,歼灭这一大群吸血鬼。
但远远的,我感受到一阵阵阴冷的气息自前方吹来,海门也一定察觉到了。
大约在两百公尺外的幽暗马房中,我们看见十多个吸血鬼法师正围着狄米特跪拜赞叹,此时狄米特已经穿上了衣服,但他的脸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我惊惧地看着海门一点都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说:“海门,你要做什么?”
海门大吼大叫:“狄米特!我跟山王来救你了!”
狄米特的脸还是看不清楚,但他周遭的法师全都站了起来,嘲弄的声音犹如金属撕裂声,他们举起双手,大声施咒。我可以感受到许多无形的怪手试图推倒海门,我的脸也遭到强大气劲的推压。
但海门的脚步居然一点也没有变慢,他举起两把比我还要巨大的利斧像头凶恶的野兽狂吼,向狄米特奔近:“放~~开~~狄~~米~~特~~”
“这么多人想当欧拉啊?”为首的吸血鬼法师温温笑道,他身穿黑色的长袍,面容青绿得可怕,他的声音穿透斗大的雨珠,他就是那天晚上侵入我家的老妖怪,多半就是黑祭司无疑。
黑祭司点点头,身边的吸血鬼法师齐声诅咒,数十个泥巴怪自百公尺的地上迸裂弹出,我不愿闭上眼睛,因为我要与海门同在。
“崔丝塔,相信我!”海门大吼,纵身一跃。
相信你。
我当然相信你,就跟那时候一样。
那时候的你,拳头只有现在的一半大。
但你却没有半点犹豫。
“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
海门放声大吼着,两把巨斧有如无坚不摧的龙卷风,将那些虚张声势的泥巴怪卷上了天,根本没有一个怪物能够接近海门一公尺之处,我没有一点惊讶,因为我知道,这全是海门日夜苦心锻炼的绝技,这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保护山王,当山王最强的战甲、最可靠的盾牌。
一下子,我们气势惊人地来到距离狄米特不到十五公尺的地方!
海门却嘎然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吸血鬼法师已经将我们围在中心,他们迅速的身影令我惊诧万分,海门警戒地观察这十三个吸血鬼法师飘忽的身影,包括挡在狄米特身前的黑祭司,而远方的食尸鬼大军的震地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
现在的我,深怕成为海门的负担、致命伤。但那些吸血鬼法师却用一种恐惧的眼神在观察着海门手上的两把巨斧,仿佛巨斧上有幽灵似的。
“崔丝塔,我们一起赌命,拯救狄米特好吗?”海门慢慢开口。
“好。”我说。
海门突然大声喊道:“狄米特!我要过去了!你准备好!我们等会要一口气冲到不知道通到哪里河,知不知道!”
此时我已能够看清楚狄米特的脸。狄米特的脸苍白接近死灰,泪痕满布;他摇摇头,尖锐地大叫:“海门!对准我这里砍下去!砍下去!我快撑不住了!”
狄米特指着自己的眉心痛苦咆哮着,他身前的黑祭司无奈地摇摇头。
“山王不是说了吗!你杀的是白狼!不是他!”海门在大雨中、吸血鬼法师的合围中大叫,雨点刺痛地打在我的脸上。
“你不会明白的!你不可能明白的!”狄米特在马房中跪了下来,疯狂地大叫:“这全都是命运啊!我命中注定要变成这个样子!命中注定要亲手杀了我的朋友!海门!求你杀了我!不要留情地杀了我!”
海门刚毅地摇摇头,浑不理会那些吸血鬼法师的威胁,说:“狄米特,你别胡说八道,山王到死都没有恨你,他到死都担心着你啊!”
我忍不住大声说道:“狄米特,你别拿命运当作借口了!海门根本不是狼族,但是他照样继承了欧拉的英雄气魄,所以他今天才能这样勇敢地站在这里!狄米特!你被命运吃食了!是你放任自己被命运吃食的!”
狄米特一直哭一直哭,他脆弱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是君临黑暗的魔王,说:“海门是英雄,英雄可以超越命运,而我却只是命运的容器,害死了山王,也害死了我的家人。有些人注定要成为英雄,有些人却不得不成为魔王啊!海门,求你解脱我!朝这里用力地劈下去吧!”
海门大叫:“那我不当英雄了,那你也别当什么大魔王了!”
狄米特痛苦地尖叫又尖叫,他邪恶的灵魂似乎快要膨胀到极限,我感受一股凛冽的惧意,我的头皮发麻,心跳加速。我甚至想逃。
这就是魔王的力量吗?这就是吓退盖雅等人的力量吗?
但海门却凛然无惧地站在狄米特面前,高高举起双斧,好像根本不受到影响似的。
“狄米特!还记得那个晚上吗?”海门的声音很大很大,说:“那时候你根本吓死了,但你却勇敢地挡在我跟大黑熊中间,现在轮到我来救你了!告诉我!你想逃!”
狄米特的十只手指将他的脸撕出十道血痕,但那些血痕在瞬间就消失了。我心中忿忿不平,海门也许从白光中体验到山王的感受,但他根本没有亲眼看见狄米特残酷地对待山王的样子,否则海门就不会这么执着了。
狄米特既然是邪恶的夜王者,他想逃,他就一定逃得了,凭什么一定要海门来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现在回想起来,我当真是愚蠢得不可思议。
然而,狄米特哭了。
号啕大哭宣泄了他仅存的人类情感,哭出了他对山王的悔恨。
“救救我,海门!”狄米特哭着。
“好!”海门大吼,我也流下眼泪。
是啊!狄米特需要的拯救,也只有海门才能办得到。
第九十三章
海门的双斧掀起了飓风,而我死命黏在海门的背上,有如身处于暴风眼中,看着海门以极其粗暴、毫无招式可言的“力量”,与吸血鬼法师的魅影搏斗。
这是一个人类能够达到的极限吧?我想,看着雨珠随着强大的斧风逸散,一个吸血鬼法师的利爪从上空垂直扑了下来,但他却变成两团火焰往两旁倒下,然后又是两个吸血鬼法师被斧风搅了进来,碎成了无数火花飞出。
斧头上一定是涂了银漆之类的材质,加上刚猛无俦的急速力道,这些魔鬼只消给斧头带上一点边,立刻就抵受不住。
转眼间一半的吸血鬼法师就倒下了,海门的身上却一点伤痕都没有,但他的确是大汗淋沥,气喘如牛。我跟贝娣一定拖垮了海门的体力,因为海门无法以真正的战斗姿态挥舞巨斧,而是一昧地疯狂乱挥巨斧将四面八方给“缝住”,不让我们受到一点攻击,然后再移动身体,将那些想攻击的吸血鬼法师绞成碎片。
海门的双斧终于停了,他的皮肤变得好烫,两把巨斧斧面沉重地垂到地上。
剩下的六个吸血鬼法师,除了始终挡在狄米特前面的黑祭司,都惊吓地飞到我们的头顶五公尺处,大声施咒召唤泥巴怪物围攻我们,但泥巴怪根本不是海门的对手,海门气势磅礴地大吼一声,两把巨斧轰然交互撞击,我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沥青味道,两把斧头都烧了起来!斧头火焰的高热令我不得不眯起眼睛,而海门的头发也烤得卷曲起来。
“喝啊!”海门大叫,那些泥巴怪竟然驻足不前!
那些吸血鬼法师大吃一惊,显然这种怪事从未发生过,这些没头没脑的召唤怪物竟然会惧怕海门?!
海门毫不理会举足不前的泥巴怪,双手奋力一掷,两条火龙喷上天际,两道斧火飞快盘旋天空,竟将那些惊愕交加的吸血鬼法师轰杀三个,剩下的两个机警落地后,眼看那两把斧头尚未落地,两人发疯似地将他们的利爪递上前来。
“刷!”
依旧没有任何准备动作,海门的拳头摆脱沉重的巨斧,反而用快上数倍的惊人速度扑上那两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吸血鬼法师。
海门两个巨大的拳头停在半空,这一瞬间的刚猛悄然静止,连倾盆大雨也停了两秒,才又继续落下。
而那两个袭来的吸血鬼没命似地与我们擦肩而过,他们的双脚不停奔跑、奔跑,然后跪倒。
他们那丑陋的脑袋被空前恐怖的怪力撕离了颈子,然后爆开。
“你是黑祭司吗?”海门瞪着黑祭司。
两把猛烈燃烧的巨斧落下,斧刃深深没入了土地,周围的泥巴怪一下子崩落,化成了平常的土壤。
“可怕的小子,嘿,我总以为那些被我派出去的部下办事不力,所以未能从宾奇的口中带回欧拉巨斧的秘密。”黑祭司冷笑:“原来真的不能怪他们,你的确有这个本事。”
黑祭司看着海门,他脸上的皱纹居然有如水波纹扰动,绿色的瞳孔急速扩散到整个眼白,两手指甲暴长,我感觉到一股与其他吸血鬼法师迥然不同的气势,肃杀的意念膨胀爆破,马房后面的林子上飞起了上千只全身沾满白光的蝙蝠,那些蝙蝠惊慌地在空中乱飞乱跌。
海门当然也感受到黑祭司可怕的力量,于是他示意我离开他的背,我战战兢兢地照做了,此时正是我最害怕的时刻。
躲在黑祭司身后的狄米特,正抱着他的头发抖流泪、口吐白沫,仿佛正与邪两鼓力量正在他的体内交战着,海门与黑祭司的对决他已经无法注视,他的精神正被黑暗侵吞着,一口又一口。
“夜之吾王啊,待会杀了最后这几个人,你就……”黑祭司瞥眼看着崩溃中的狄米特。然后事情就结束了。
就这么一个瞥眼,海门大步一跨、两手一抓,就将黑祭司的脑袋三百六十度、乱七八糟地整个扭了下来,一点犹豫都没有。
海门将黑祭司那瞪大眼睛的头颅丢在一旁,然后推开他那僵硬的身体。
“狄米特,一年不见了。”海门开怀地笑着,紧紧抱着哭泣的狄米特。海门的眼泪高兴地落下,那真是他一贯的风格。
我站在雨中,贝娣依旧在我的背上幸福地酣睡着。
依稀,我看见两人紧紧相拥的瞬间,还有个喜悦的大男孩将他们抱在一块。他们还是老样子,总是把我晾在一边。
我揉揉眼睛,擦掉我发誓决不再出现的泪水,那张熟悉的笑脸已经化作淡淡的光雾消失在大雨里。
挥挥手,我对着天空挥挥手。再见了,谢谢你在最关键的时候拯救了我们三个人。
第九十四章
大雨停了,天空已不再哭泣。
“海门,我真的错了!我对不起山王!”狄米特的脸色很苍白湿冷,颤抖地说:“但我的头好痛好痛,我整个人都很不对劲!你不要抱我抱得太紧,我好怕我会做出可怕的事情!”
但海门没有时间安慰狄米特了,我们必须拔腿就跑。
刚刚那群上千个食尸鬼,已穿过大半个村子朝着我们冲来,不,或许有一万个也不一定,我对这种扑天盖地的盲乱军伍的估计一向是用惊吓程度做指标。但眼前的阵式实在太浩大,海门若有幸可以自保,我跟狄米特也必将淹没在食尸鬼的脚步之中。
尽管黑祭司的脑袋稀哩哗啦被海门拧断,但其他正领导着食尸鬼部队的吸血鬼法师却依旧果断地执行他们的计画:“抢夺夜之王!”因为黑祭司也只是整个计画的领导人,但计画的目标却还未消失。他们今夜不得到狄米特,誓不罢休。
对了!
“狄米特,你快点命令他们停下来!”我说道,没错啊!一开始就该这样的!狄米特既然是他们亟欲追随的目标,所以狄米特所说的话就是绝对的命令、无上的权威。
狄米特苍白着脸,点点头,但海门却大声喝止:“狄米特!千万别命令他们!我很笨,但我还知道,一旦你命令了他们,你就无法脱离这个命运了!你一秒钟都别当什么大魔王!我会保护你的!”
“那我们快跑吧!”我大叫,背起贝娣就跑。
“没错!”海门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两把冒火的斧头用力一挥,那两团火竟然在海门特殊的技巧下熄灭了。
于是狄米特跟我跑在前面,海门威风凛凛地殿后,与食尸鬼保持不到两百米的距离,那些吸血鬼法师想要接近我们,却畏惧着海门身上黑祭司死亡的气味,还有那深深烙印在吸血鬼历史记忆中伤痛的两把巨斧,于是他们畏首藏身在食尸鬼的阵中,想靠阵仗将海门累死。
狄米特看着我背上熟睡的贝娣,他的脸色我形容过太多次,但一次比一次还要苍白枯槁,跟以前那个机敏聪慧的孩子完全不一样。
“贝娣……她没事吧?”狄米特低着头跑。
“山王的光,已经将她治疗好了。”我负气说道:“贝娣只是睡着了,你要自己背吗?”
狄米特摇摇头,跑得更快了,说:“不,你背着好。”
尽管当时我对狄米特的憎恨之意浓厚,但我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憔悴模样。
“狄米特,你逃走吧。”我故意不看着狄米特,我深怕我的眼中流露出我心中的愤怒:“搭着巨斧三号,逃走吧,别再回来了。”
狄米特没有回话,我可以想像他心乱如麻的焦虑;他亟欲救赎自己、却又毫无出路,他唯一的想法极可能是毁灭自我,但聪明的他一定了解,这根本不算是救赎。至少山王不会这么样看待。
我叹了一口气,看看身旁的狄米特,狄米特泪眼看着我。
“碰!”
狄米特的眼睛睁大,倒下。
他的眉心被一枚子弹穿透,鲜血蒙上了我的眼。
我愣住了,海门也停下了脚步。
狄米特的眼睛茫然看着我们,鲜血自他的后脑汩汩流出。
“趁他还没恢复!割下他的头!”
多么熟悉的声音。
盖雅背着摩赛,摩赛眯着眼,手中的来福枪枪口兀自冒着白烟。七个狼人从高处远远冲了下来,手里的阔斧与长刀明晃晃的亮着。
“海门回来的好!快割下他的头!这是个好机会!”摩赛大吼:“欧拉也会这么做的!”
海门看着从高处奔下的狼人大叫:“滚开!”
狄米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站了起来,两眼畏惧又畏缩地躲在海门背后,这一点点伤害是无法夺走夜之王的诅咒的,却轻易地再一次侵蚀他善良的心。
第九十五章
食尸鬼大军逼近,但这几个目睹狄米特转变成噬血的夜之王的狼人,却执着地想完成他们的胜利。
“滚滚滚滚滚滚滚!”海门生气大叫,举起巨斧:“我不是欧拉!你们别想欺负狄米特!谁都不要靠近我们!”
我赶紧拉着六神无主的狄米特朝我们熟悉的灌木林低身快跑,海门大吼一声,居然想将盖雅等人吓回去,但盖雅他们越冲越近,眼看我们全都要给追上了。就算海门的脚程够快,我跟狄米特也不行。
我有些脚软,但不是因为我累了,而是我深怕海门被流弹打中。
“海门!你还不知道狄米特的事情吗?”盖雅等人已经将我们半围住,一边吼着一边试图想接近想老鼠一样惊惶的狄米特,但海门的巨斧遮住了我们。
天啊!那些食尸鬼距离我们不到一百公尺了!
“那些食尸鬼来了!来了!”我尖叫,我快受不了这些压力了。
海门点点头,他从未这样大声地对盖雅说话:“你们伤害了狄米特!放火烧死了他的家人!”
盖雅遗憾地摇摇头,说:“海门你让开,我们要对付的不是狄米特,而是希特勒的后人。”盖雅的手腕上弹出一柄尖刀,摩赛趴在盖雅的肩上,用来福枪瞄准狄米特。
其他人也无视食尸鬼的逼近,眼光全放在狄米特身上。他们全都疯了。
不,这里不正是山王口中所说的,妮齐雅跟赛辛他们防守的阵地?
我张望着,果然麦草田里有着浓郁的血腥味,脚底下还有许多黏黏的尸块。
“海门,你不是一直当向往着英雄欧拉吗?”摩赛大声说:“现在你应该抛弃个人的感情,为大家着想!”
海门大叫:“我不当英雄了!我也抛弃不了感情!我只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应该赌上生命去保护!”
“很抱歉要跟你作战,海门。”盖雅叹了一口气,眼神却坚持地可怕:“希望你能明白我们的敌人不是你,也不是狄米特。”
“放下狄米特!”山王的父亲拿着大钢刀,憎恨道:“我要手刃这个杀害我儿的魔头!”
海门的眼睛红了,他咬着牙,把两把斧头垂在胸前,哽咽地说:“我一点也不想跟大家打,但从现在开始,谁进入这个圆圈,我都看不见了。”
他的巨斧在半空中划出一个虚圆,我赶紧抱着冰冷的狄米特挨着海门,我的天,狄米特的身子好冰,他颤抖得厉害。
“妮齐雅!那些臭家伙就交给你了!”摩赛大叫,他的枪已上膛。
此时,我发觉麦田四周围站起了至少有一百个狼人,他们似乎早埋伏在这里,个个都是以一挡十的好汉,巨大的阿格爬出土堆,笑嘻嘻地看着海门,而为首的妮齐雅坐在阿格的肩上,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他们的目标也很明确。
“杀!”妮齐雅发号司令,震天裂地的狼嚎百鸣不已,一百多个狼人迈开步伐狂奔!
咚!
战意取代旌旗。
咚!咚!
眼神取代嘶吼。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脚步声取代战鼓雷鸣!
轰隆!
食尸鬼部队的前方轰然出现上百个泥巴怪,战力陡然增强不少;宰杀的声音殷红了天空,粗暴的、原始的作战,用最肢体的方式。
但身处两大交锋阵营的海门,却依然傻气地护着狄米特跟我。
“海门对不起了!”盖雅大叫,摩赛手中的枪响了,一颗子弹射中了海门的大腿,我惊叫。
七个狼人全都冲上前来!
“滚开!”海门怒吼,排山倒海的力劲穿透了桑莫的铁斧,将桑莫连人带斧砸飞到数公尺外,紧接着,从背后偷袭的山王父亲手中钢刀像玩具一样被撕裂,然后海门的斧面一带,将他翻到半空中。
此时,盖雅的腕刀距离狄米特的脖子只有几寸!
我闭着眼睛,伸手往狄米特的脖子上一挡时,我的脸上全都是热腾腾的鲜血。
盖雅的手摔在我的面前,血淋淋的狼爪。
海门毫不留情地斩下盖雅的手!
“滚开!”海门咆哮着,不远处的两大宿敌也杀得一片混乱,盖雅又惊又痛地倒在地上,海门一斧将摩赛的来福枪轰断,然后回身一击,将卢曼手中的盾牌轰成碎片,卢曼竟抓着盾牌把手当场昏厥。
妮齐雅阵中的麦克与哈柏玛斯脱离了与食尸鬼的交锋,两人各执欧拉的巨斧站在一旁,看着矮他们一截的海门将霍布思的铁锥砍飞,然后将霍布思拿着狼牙棒的左手卸下。
“不要过来!”海门砍红了双眼,却没有失去他的初衷。
麦克与哈柏玛斯相对一眼,两人并没有上前送死的意思,他们只是很迷惘。难道海门手中的巨斧,才是欧拉真正遗留在人间的神兵利器?不然他们手中的巨斧为何没有海门手中巨斧的破坏力?
况且,海门只是个人类啊!他们的眼中流露出一种矛盾的惧色。
而他们手中的欧拉巨斧却颤抖着,拼命想证明一件事。
“接招!”麦克歇斯底里大吼,与哈柏玛斯一齐跃起,朝海门头顶劈下,那两把传奇中的传奇、斩断邪恶厉鬼的欧拉巨斧,在空中遮盖天日、呼啸而下。
海门双臂一举,既不硬气互劈,却也毫不闪躲。就这么霸气地格挡下欧拉的巨斧。
欧拉的巨斧与海门的巨斧撞击在一起,四柄巨斧上都浇有沥青与薄油,霎那间火焰暴涨,然而麦克与哈柏玛斯受不住巨震与突如其来的火焰,欧拉巨斧竟脱手震出,两人摔在地上,看着徒然焚烧的欧拉巨斧发呆。
“崔丝塔!狄米特!我们快走!”海门当机立断,举起火焰双斧将最后一个吓呆的狼人老者手中的银色长枪砍断。
海门眼看追击的狼人全都无力再上,生怕被前方的大混战拖住脚步,赶紧催促我们冲向不知道通到哪里河。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奔跑着,我突然惊觉海门的大腿已经受到枪伤,低头一看,只见到裤子破了一个大洞,没有血迹。
是山王吧?
这乐观的顽童始终与海门同在。
第九十六章
远方杀声震天,血气的味道玷污了黑森林。
我看着天空那血红颜色的圆月,潺潺的水流声也冲不走那战争的喧嚣。
海门抱着狄米特,久久不能自己,他刚刚摄人的气魄与现在的号啕大哭,真是判若两人。
我摸着巨斧三号的缆绳,几分钟后缆绳一断,巨斧三号将会带狄米特到什么地方?
“狄米特,这是我所有的钱!”海门哭得好凄惨,将几枚金币塞在狄米特上衣口袋里,然后又猛力地抱着狄米特几下,我也忍不住哭了。
“海门,崔丝塔,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走……”狄米特好像还没从刚刚那致命枪击的惊慌中清醒,他全身上下都在发抖,说:“也许,你真的该把我的头……”
我一巴掌打下去,希望可以让狄米特更清醒些,我斥道:“狄米特,去一个没有人知道你叫狄米特的地方,永远别再回想起关于夜之王的事,勇敢活下去,这样才对得起山王对你所作的一切。”
狄米特黯然点点头,海门将他抱了起来,说:“狄米特,这次的冒险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这么聪明,一定行的,对不对!”
狄米特惨然一笑,那是多么孤单的笑容。
此时我感觉到贝娣正在伸懒腰;方才那激烈的争斗声与奔跑,都没能让贝娣醒来,但此时贝娣幽幽醒转,好像知道他的哥哥即将要远行一样。
“哥哥,你怎么了?”贝娣睡眼惺忪,我解开腰带,让贝娣走到狄米特的身旁,狄米特亲吻贝娣的额头,看着贝娣那漂亮的大眼睛。
“谢谢你,山王。”狄米特的眼泪很清澈,说:“贝娣,哥哥要去旅行了,你要听海门哥哥跟崔丝塔姊姊的话,知道吗?”
贝娣大哭,说:“我也要去!”
狄米特又亲了贝娣一下,随即转身跳上巨斧三号,坐着山王以前的老位子,示意海门动手。
“再见了!”海门的巨斧斩断了巨斧三号的缆绳,狄米特乘着巨斧三号向我们挥手。
“去一个连我们也找不到的地方!再见了!”我大哭,手牵着的贝娣也大哭。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海门狂吼。
海门当时的样子好伤心好伤心,比起他被麦克的爸爸枪击后,躺在担架上的样子还要伤心百倍。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可以当不成英雄,却割舍不下比他生命更重要的朋友。
我们看着巨斧三号消失在河的另一端,的确就如同海门所说的,这次的冒险就看你一个人的。狄米特。
“我要去痛宰那些僵尸,崔丝塔,你跟贝娣留在这边。”海门重新抡起巨斧,我帮他擦掉了眼泪。
海门傻笑回应,然后转身走了。
我一点也不担心他,因为山王始终与他并肩作战着。
后来听妮齐雅说,她看见了战神欧拉,看见了那些没有痛觉的食尸鬼惧怕地哀号、跌在地上不敢前进,吸血鬼一个个法力用尽,被大斧头轰成碎片。
她还看见了战神欧拉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撂倒上千个敌人。
当海门转身离开我的一小时内,战争就结束了。这是场悲惨的战争。
我们输掉了一切,赢得了满地的尸体。
留下的,只有回忆。
不知道通到哪里河上,一艘不知道要航向哪里的小舟。
河面上映着点点星光,夜风流波,小舟宛如航在一条宁静歌唱的银河上。
“我知道自己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怎么样也没想到,我居然要维护世界和平。”山王说,四脚朝天坐在木桶里。
“清不完的,想也知道他们会躲得好好的。”狄米特睿智地说:“要是我,就会躲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那时候我有种感觉,说不定越没有力量的人,去做越需要勇气的事,就越勇敢的样子。”海门看着熟睡的狄米特跟山王,说:“他们都比我了不起,都是我的偶像。”
“你想太多了,这样不适合你啦。”我笑着,说:“你也是我的偶像啊!”
巨斧三号继续扬帆,它一定会载着狄米特到一个连我们都找不到的地方。
第九十七章
大战过后,东侧的军事掩体成功地防守住,至少老百姓都是平安无事的,躲在卢曼家的爸爸跟妈妈也没事,也没有怪我为什么跟着山王冲了出去。甚至连我们家那三条泪眼汪汪的大狼狗也妥妥当当的,他们吃光了所有的炖肉大餐,捧着大肚子等我们打开地窖。
虽然许多房子都需要整修,但其实也没有必要这么费工夫了。几乎所有人都要搬走了,只留下像盖雅与摩赛与少数的狼族,连我们家都要搬走了。这些留下来的狼人数量极少,其他就算在大战中活了下来,也踏上搜寻狄米特的漫长路程。
海门呢?村子当然容不下他了,所有人都痛恨他,只有妮齐雅和阿格还愿意跟他说说话,真是意想不到吧。
“小子。”妮齐雅绑着绷带,看着坐在我身旁的海门。
海门跟我说了好多好多的故事,包括他如何跟宾奇老人冶炼新的巨斧,如何在没有适当场所的大城市中锻炼强大的肌力,如何在苦战中砍下许多吸血鬼刺客的脑袋,我听得一愣一愣,好像当时我就在他的旁边一样,不过海门说故事的能力很拙劣,不像山王那样说得出神入化。
“什么事?我可不想跟你打了。”海门搔搔头说。
“谁想跟你打了?”妮齐雅不屑的脸色我越看越习惯,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那白毛朋友跟你一样勇敢,那些吸血鬼一下子就清光了,高兴吧?”
海门兴奋地点点头,说:“很高兴。”
不过后来他们两个还是打了起来,原因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当了妈妈以后,记忆力就不太行了。我只记得妮齐雅一直在咒骂海门不要以为自己很厉害就留一手,然后海门只好再把她甩了出去。
几天后我们葬了山王,然后就一起离开了巨斧村,海门舍不得离开我,于是他带着简单的行李,坐在卡车后面,晒着大太阳跟着我们旅游,寻找适合的地方居住。
海门的行李真的很简单,甚至没有那两把大斧头。
“让它们陪着你吧,没有你,我不当战士了。”海门将两把巨斧埋在山王的左右两侧,好像守护神似的。
另一个原因则是,没有英雄,就不会有魔王;魔王不想当魔王,这世界也不会需要英雄。
“你们看!这里住起来挺好的吧!”我爸爸哈哈大笑,拍拍车顶喊道:“海门小子,你看这个地方怎样?”
海门在狗吠声中探头下来,说:“有山有水,可以住一辈子了。”
贝娣也开心地从后座大声喊道:“好漂亮喔,哥哥一定会喜欢这里。”
于是我们将行李搬下车,在另一个小农庄住了下来。
几年后,我成了植物学家、旅游家,也成了海门太太,过了两年,还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
我说过了,这不是一个关于英雄的故事,也不是一个关于吸血鬼与狼人杀到血流成河的壮烈史诗。平凡的故事,应该有平凡的幸福作为结束。
印象中,在那神秘的森林里,最幽静与最热闹同时存在,最安全与最危险一起呼吸,所有的矛盾与和谐叮叮咚咚跳跃在同样的五线谱上。
春天来的时候,雀鸟飞到村子教堂上的咕咕钟发愣,我坐在“不知道通到哪里河”河畔洗着脚大声唱歌。
夏日茂密的黑森林也藏不住阳光,青蛙傻瓜似一只只跳到山王的掌心,然后又一只只跳进“不知道通到哪里河”里。
秋风将黑森林扫成一片鹅黄,狄米特坐在铺满金黄的“不知道通到哪里河”中的大石上,吹着幽幽陶笛。
冬夜的刺骨寒风将大熊大蟒赶到不存在的洞穴里,却无法阻挡海门在冰冷的“不知道通到哪里河”中敲击碎冰。
这是一个关于友情的故事。
自始至终,我都这么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