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one:沃伦先生
夜已经很深了,沃伦先生沿着教堂走来,肩上抗一支旧铁锹。他的衣服明显不合身,胳膊肘磨得只剩下薄薄的透明的一层,脚上的皮鞋起码穿了十二年,头上的软帽脏得不像话。
他在教堂背后,墓园的入口处停了下来。那儿有一棵老榕树,树枝间不时传来乌鸦与虫子的叫声,让沃伦先生紧张得不得了。他吐了一口气,将一只手放在裤管上搓了搓,就像平时常做的那样,但这只是为了抚慰他那颗紧张躁动的心灵,以免另一个懦弱的自我跑出来,搅坏了所有的好事。
放眼望去,清冷的月光笼罩着这镇上最大的公共墓地:下等木料围合的栅栏因为年月久远而腐烂,稀稀拉拉地矗立在黑色的雾气中;尖尖的教堂笔直高耸,浮雕中的人物向天空伸出双手,等待上帝的感召。但最令沃伦先生感兴趣的,还是那数不清的十字架,凌乱但却透露出惊人的秩序感,充斥了这片墓地的每一个角落。
迟早有一天,他也将属于这里,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后人为他立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也许还有一块墓碑,写着:世上受苦受难的子民,上帝不会将你们遗忘;命运的河流汇聚,在天堂入口的地方。
他一想到这些画面,便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一天啊。
不用考虑明天要从哪里搞来足够全家人吃的面包渣,也不用到打烊的市场上收集掉落的青菜叶子,不需要担心孩子缴不起教会学校规定的制服费用,更重要的是,不用再面对妻子的眼睛——那棕色的,可爱的,温暖的眼睛,总是一如既往地相信自己,等待着好日子的降临。
他——沃伦。瓦夫——镇上最没出息的男人之一,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静静地、安详地躺在棺材里,聆听牧师为自己朗诵悼词,接受家人从山坡上摘来的野花;然后,他会被放进窄小的,深陷的坑里,盖上温暖的泥土,永远不必再醒来。
一只猫头鹰不知打哪儿钻出来,扑打着翅膀飞过,然后停在高高的树杈上,瞪圆充满警觉的双眼,以一副墓园保护者的姿态注视着他。这打断了沃伦先生的想象,让他有些恼怒了。他迫不及待地朝里走去,双脚践踏在落满黄叶的土地上,并不自觉地将铁锹握得更紧。
他确实是等不及了呀。
这个苦难的人如今才四十七岁,虽然营养不良,可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将在短期内暴毙,而且他身上的担子又是那么沉重,重到无法顺利放下,因此自杀对他来讲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沃伦先生便想出了个方法,让自己的压力得到缓解,以使这毫无希望的生活可以勉强支撑下去。
就像有钱的人也常常需要泡个温泉,洗个桑拿,或到山川中去行走一番,沃沦先生的充电方法就是到这墓地中来,挖开一个十字架下的坟墓,让自己体验一小会梦寐以求的死亡生活,哪怕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人最喜欢玩的把戏之一不就自己骗自己么。
chaptertwo:第一夜
他经过了许多人的地头:其中有隔壁得麻疹而死的年轻鞋匠、也有住在村口无儿无女的孤寡老太莫莉、还有秃头汤姆的老婆——她是难产而死的,以及其他一干熟识无需细说。
不是他不想与老朋友团聚,而是在陌生人的身边也许更加能够体会一种超脱于现实生活的*。
现在他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墓,十字架上雕刻着可爱的图案,坟前还摆着一小束百合。
“这地方让我有种愉悦的感觉,借此人的棺材一睡,应当是不错的吧。”
他这么想着,挽起了袖子,开始用铁锹挖土。这人刚死没多久,不然泥土不会这么稀松。空气嗖地紧缩了一下,沃伦先生的身体有些颤抖,他挖得十分顺利。紧接着,他听到铁锹触碰到硬物的声音。
把土扒开,他看见了一个棺材盖,看样子的确还很新。把四角的钉子撬开,他将棺材盖推开,一具刚开始腐烂的女性尸体呈现在眼前。
“幸运的朋友啊,请睁眼看看我这受尽磨难的人吧,您的苦日子已经到头了,可我还要无休止地承受下去,所以,别怪罪我借用您的棺材,它是我获得勇气的唯一来源。”
念完这些祷告词后,沃伦先生爬了进去,躺在窄小的棺材中,那具女尸刚好成为柔软的垫子。
从棺材中仰望星空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因为深陷的土坑会给你的视线形成一个天然的画框:天幕就是平整的画布,而星星是上帝之手随意挥洒的油彩。
尽管沃伦先生没什么文化,但这美丽的景象仍叫他痴迷了许久,直到他听见一阵女人抽泣的声音。
“呜呜……呜呜……”
沃伦先生四处张望,最后才意识到这幽怨的哭泣声来自背后那具女尸。
“很抱歉,我只顾着欣赏美丽的星夜,却忘记将您压在底下了,我这就起来,这就起来。”
沃伦先生慌忙爬出了棺材,回到地面,那即将腐烂的女人也了坐起来,抬头看着他。她的皮肤已经全部萎缩,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恶臭,头发像海带一样服帖在脑门上,但是,她生前一定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这可以从她脸的轮廓看出来,虽然有些变形。
“我不介意,先生。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这让我忧心忡忡,无法长眠。”
“对不起,我无意冒犯,可是,您不是死了吗?我是说,对于一个获得宁静与平和的人,一个已经彻底摆脱尘世烦扰的灵魂来说,还有什么事是会让您感到烦恼的呢?”
“噢,当然有的,我的先生。您有孩子吧?”
一听到这话,沃伦先生有些沉默了。
他是多么爱着家里那两个小家伙,可生活中的大部分烦扰又何尝不是来源于他们。
“啊,我看出来了,您和我一样。”已经死去的女人也从棺材里爬了出来,与沃伦先生面对面地坐着。她望了望坟前那束百合,一串黑色的浑浊泪珠沿着深凹的眼眶流出:“您瞧,我女儿还很小,就像一颗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花骨朵。可是您想象不到汉斯——也就是我的丈夫,是怎样对待她的。他娶了新老婆,那女人也有个女儿,比玛格丽特大两岁。现在这三个人就活像个和睦美满的家庭,但是我的玛格丽特却要天天给他们砍柴做饭。那女人还说,等她到了十五岁,就要把她嫁给山那边的屠宰场老板,这样就可以给家里添置几头牲口。”
“她每个黄昏都会来给我送上一小束鲜花,今天是百合,昨天是皇帝菊,前天是丁香。我是多么渴望见到她,但又害怕看到她扑在我坟前哭泣的样子,她是那么伤心,这让我的心也碎了。”
“您说,我难道不想帮帮自己的孩子么?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做不了……亲爱的先生,您作为一个父亲,足可以理解,这叫我怎么能不烦恼呢。”
沃伦先生点点头,他完全能够体会到这位可怜母亲的心情。如果孩子的生活没有安排妥当,作为父母的,即便是在坟墓里躺着,也不会感到一丝平和。
正当他想再说点什么来安慰她时,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啼,教堂的钟声很快就要响起,早起的村民们就要开始新的一天了。
沃伦先生帮助那女人返回棺材,并原封不动地钉上钉子,再把泥土重新盖上,然后他捂着小软帽一溜烟顺着河边的小路回家了。
但愿没有多事的修女或牧师看见他。
沃伦先生祈祷着。
chapterthree:妻妹的婚礼
这又是一个辛苦的一天,沃伦先生在地里干活到夕阳西下。中午妻子来送饭时,说她最小的妹妹终于要出嫁了。
他记得,那是一个倔强的姑娘,总是捧着本诗集或小说,不可一世地说她要到城里去当家庭教师。可看上去,她还是没有实现愿望。
“嫁就嫁呗,日子都一样,不这么过就那么过。”
“可问题是我们需要送点礼给她。”妻子说:“她丈夫家世代都是木匠,家具什么的应该不用我们操心了,但是我总想着要给她做一件结婚礼服——真正的礼服,用白色的缎子来做,镶上蕾丝花边,还可以扎上几颗假珍珠。”
沃伦先生眉头皱了好久,觉得胸口有一口沉重的气就是吐不出来。
前几个星期,十二岁的女儿说她想要一条新裙子,可带她去逛了好几圈,发现买一块称心如意的布料的钱足可以供全家吃上一星期了。于是,千般说服之下,女儿终于放弃了那个念头。
“一件结婚礼服……那得花多少料子钱啊。”
“亲爱的,我知道,对不起……可是,苏菲是我最疼爱的妹妹,她从小就与众不同……”
“不同、不同。”这远比实际年龄苍老的农夫嘟嘟囔囔:“到头来还不是嫁给一个木匠。”
妻子没再说话了,眼神中纠结了愧疚与忧郁。
后来在晚餐桌上,沃伦先生吃完最后一勺发了芽的,青绿的土豆泥后,抹了抹嘴,对妻子说:“好吧。不过,尽量做合身一点,我是说,没必要做成流行的那种款式,太费布料。”
妻子高兴了起来,但女儿却把盘子弄得叮当响。
可穷人家哪能顾得了所有人的心愿呢。
夜晚又来临了,沃伦先生想起昨晚的遭遇,他又抗着铁锹出发了。
虽然他十分同情那个女人,但这无碍于他想寻找另一处坟墓的决心。
“不能再去充斥着穷困潦倒之魂的公共墓地了,不然我恐怕会成为所有穷鬼倾诉的垃圾筒。”他这么想着:“白天已经那么痛苦,我不想在夜晚继续噩梦。”
于是他想到一个地方——奥古斯丁大庄园背后的小园子,那儿埋葬着老乡绅图鲁夫。奥古斯丁。
说起这个家族,镇上的人们是心情复杂。不过老乡绅的确在经商方面,有着百年难遇的天分。他所开办的纺织厂、木料厂、手工艺品商店……无往不利,战无不胜。他存活的七十五年间,奥古斯丁家族的财富起码翻了两倍。
不过老乡绅已经去世十几年了,他的子孙后代早已携带着各种可以带走的财产,到繁华的城市中去生活。留在家里的只不过是一片庄严而荒芜的土地,一座巍峨但古旧的宅子,以及后园那孤零零的老乡绅的坟墓。
今天晚上,沃伦先生正是决定到老乡绅那里去探访一番。
chapterfour:第二夜
进入这座坟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那大理石制成的圆顶石亭子将放置棺材的地方盖了起来,要在石亭子里面操作比较辛苦。沃伦先生躬着背,猫着腰,一锹一锹地挖了下去。
要说起来,生活就从来没有公平过。
沃伦先生活了一辈子,从未拥有过一张柔软的塌实的大床;家中天花无处不是缝隙,如何修缮也不起作用,每逢风雪暴雨来临,便只能往墙角躲;孩子们瘦得像可怜的豆芽,可他自己与妻子面色更加惨淡;最大的安慰是劳作后的一杯小酒,可往往也因为镇上酒馆不能赊账,而只能遥远地张望两眼,惆怅着回家了。
但看看这亡人,居住在精美的圆顶石亭,四周的花草日夜传来醉人的芬芳,方圆几百米内没有人打扰他的安宁,庞大的墓碑上刻凿着言辞华丽而冗长的赞美。
沃伦先生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揭开了老乡绅的棺材,一股久远的腐朽气味扑鼻而来。
他记得老乡绅很胖,很高大,讲话火气冲天,但在不容反抗的严厉中却带有一丝很难察觉的慈祥。那时的沃伦先生才二十出头,在老乡绅开办的木料厂当工人。
而如今再看这可怜的老头,已经成了一堆总重量不超过十公斤的白骨。那些声望,那些财富,那些让老头子骄傲的故事,都无法在这些小小的、竟然呈现出一丝可爱的白骨中体现出来。
“噢!老板,老板,还记得我吗,沃伦。瓦夫——那个曾经误把上等的红木当成普通樱桃木处理的小傻瓜,为此您赔上了大约20块银币的代价。不过我也没逃过任何惩罚,您让我脱掉棉裤、抗上木板,在雪地里奔跑三十圈……呵呵,呵呵,那时的我是多么年轻啊。”
沃伦先生一边唠叨着这些往事,一边动身朝棺材里爬下去。可当他的脚刚踩到棺材底时,一个老迈但粗鲁的声音响了起来。
“滚开!滚开!沃伦小子,没经过允许,不准你踏进我的卧室!”
沃伦吓得双脚赶紧一缩,不敢乱动,双手还攀附在地面,整个人就吊在棺材边上。
那堆可爱的白骨坐起来,骷髅头颅上仍然戴着下葬时配备的黑色礼帽,那根使用了三十年的手杖也完整无缺地握在手心。
“嘿!老板,好久不见了。”
“哼!哼!是啊,好久不见你这种没有规矩的作风了,早就该预料到,就算我死了,你也改不了三成。”
白骨用手杖支撑住沃伦先生的脚底,让他可以有借力的地方,一点一点爬回地面去。然后,白骨——不,老乡绅也站了起来,动动脖子,抖抖肩膀,就像他以前经常做的那样。
“说吧,是什么突发其想的念头,让你到这里来看我来了。”
“没……没什么,老板,只是想看看您……看看您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好不好?”老乡绅用手杖敲了敲棺材,那是用贵重的材质制成,发出的声响清脆又嘹亮:“我过得好不好?哼!问问那群自私的畜生,他们哪一个不是拿了我的钱,或者企业股份,就立刻走得远远的,给我剩下这座没用的房子。我看,迟早连这片房产也会被变卖,整个小镇不再有我老奥古斯丁的容身之处。”
“您这是在担哪门子心呢。”沃伦先生实在是很想安慰一下这愤怒的老头子:“我看他们也不至于要动祖屋和祖坟吧。您生前辛苦一辈子,为家族和子孙积累了无数财富和荣耀,我想他们不管身在何方,也会惦记着您的吧。”
“收起你的伪善吧!”老乡绅先是骂了一句,而后他突然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口气,沉重得让沃伦先生简直以为他与自己一样穷困了:“哎!沃伦小子啊……还记得我们的木料厂吗?”
“当然记得,我在那儿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
“我死了十五年了,可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些成堆的原料,源源不断地从森林运来,枝桠间还散发出新鲜的泥土气息;庞大的厂房日夜忙碌着,为国内国外的建筑商提供上好的建材;多少像你一样的棒小伙子啊,还有那些可爱的女仆们,脸色红润,做好了午饭架着马车送来……”
“无法忘记的还有我曾拥有的纺织厂。姑娘们身着白色的制服,一溜儿坐开,在纺织机上辛勤劳作;平凡得不起眼的棉花和蚕丝送进来,出去的却是美丽的缎子和丝绸;它们销往国外,甚至销往什么都不缺的东方……”
“我亲自掌舵的手工艺品商店,聚集了来自意大利、法国、西班牙、中国、印度的珍稀奇宝,那些谁也没见过的奇怪玩意像有魔力一般,紧紧吸引住了王公贵族、富贾商人的眼球;两美圆一条的波斯手工地毯,转眼间我能卖出两百美圆的好价钱……”
“可是沃伦小子呀,你知道吗,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了!那些属于我的东西,属于我的实实在在的东西,都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记忆。人们不再来拜访我,即便路过我这荒凉的大庄园,也绝不会想到曾经从我这里得到过多少恩惠。他们和那群没有良心的儿孙一样,只不过他们无法占有我的财产,便想着用‘遗忘’来贬低我的存在。”
“多少个黑夜与白天轮替着过去了,你是我等来的第一个人,沃伦小子……”老乡绅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躺回去,他戴好自己的礼帽,拿好手杖,就像刚下葬那般不无尊严:“现在,替我盖好棺材吧。答应我,每年的这个日子,都来瞧一瞧你可怜的老板,如果哪个混蛋子孙胆敢想要变卖我唯一的庄园,你就用铁锹把他赶走,赶得远远的……”
老乡绅呢喃着,恢复了平静。
厚重的棺木推回原位,费了沃伦先生不少力气。当他把那些泥土重新浇回土坑并用脚踩平实后,便告别了奥古斯丁大庄园。
他实在是不忍心再面对老乡绅寂寞的灵魂。
chapterfive:Misspride
今天下午,苏菲骑着一匹驴子来了。
她把一头棕色的头发盘得高高的,墨绿色的无领长裙让她显得很瘦。事实上她也从未胖过,这倒是让她姐姐——沃伦先生的老婆一直羡慕的。
她带着父母捎来的几窝蔬菜、一篮子鸡蛋、还有一大块黄黄的奶酪。
她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骄傲的姑娘。
当姐姐说要为她置办一件真正的结婚礼服时,也只是牵了牵嘴角,勉强表达了谢意。姐姐叹了一口气,就不再说什么了。她早就该料到,苏菲怎么可能安心地走进礼堂呢。
那些莫名其妙的田园派诗人,写着鬼话连篇的东西,却偏偏让妹妹着迷不已。小说中描写的充满了狡诈、欺骗与泡沫的城市生活,妹妹是那么向往。
对她来说,出嫁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有时候我们分不清楚雨水还是泪水,就会一并抹去;可是现在,美妙的幻想与残酷的现实,苏菲只能选择其一,不能共存。
她选择现实。
这是为了家人,不是为自己而做出的决定。
再孤傲的人毕竟也是社会性动物。
“苏菲姨妈,我现在能吃一小片奶酪吗?”八岁的拉瑞问,他盯着桌上那块黄澄澄、散发着绵羊奶香的大家伙已经好一阵子了。
“好啊,亲爱的,我来帮你切……”
可没等苏菲说完,沃伦先生就粗暴地阻止了她:“现在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孩子可不是随时可以喂养的小鸡。”
拉瑞瘪着嘴跑开了,苏菲气呼呼地看着姐夫。
“有必要这么小气吗,他是你的儿子。”
“说对了小姐,正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而不是别的其他什么商人、政府官员、贵族的儿子,所以才不能为所欲为。”
苏菲对这一自暴自弃、苦大仇深的腔调很不感冒。虽然理想主义已经在她灵魂中开始崩溃,但她认为对于幼小的孩子来说,还是应该对生活充满希望。
而像姐夫沃伦先生如此懦弱与爱逃避的男人,她无从欣赏。
所以她只坐了一小会,告诉姐姐已经确定好的结婚地点与时间,便骑上驴子回家了,连晚饭都没吃。
chaptersix:第三夜
夜深人静的时分,沃伦抗上铁锹又出发了。
他才不会为苏菲这种人而烦恼呢,她讲的都是一套一套的理论,毫无实际意义。
而今天晚上他要变聪明一点,既不去拥挤的公共墓地,也不去豪华的私家墓园。
什么人无欲无求,死得一干二净,不会有那么多牢骚呢?
他想到了一种人——这种人埋葬在教堂附近的山坡上。就像生前与世人格格不入一般,他们死后也要独寻风景,不进世俗的墓地。
这种人叫做苦行僧。
很快就要进入初冬了吧,小风刮得树叶飕飕作响。
时间这种东西平时好像不存在似的,温和地隐藏在生活里;某一天,你突然在乎起来,才发现它是多么残酷。
它残酷地在脸上刻下岁月的划痕,残酷地染白人们的双鬓,残酷地把一具青春健美的躯体变为腐朽之身;当你准备叹一口气,接受目前的处境时,它又会用些小伎俩,把过去时光的剖面切成碎片,揉进你眼睛里面,让你泪眼迷蒙,不愿再睁开回到现在。
所以沃伦先生总是感觉被玩弄了。但被谁玩弄,如何玩弄,他说不上来。
也许他也应该抛妻弃子,脱掉衣服,带上大麻,做个云游四方的苦行僧,用苦行解除他身上的镣铐,这些看不见的镣铐把他束缚在这个现实世界上。他应该做个真正的精神探索者,和社会及一切物质享受断绝联系,如隐士般孤立。
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他已经失去了追求终极真理的自由。不过所幸他现在“探索”到了一个真正苦行僧的坟墓。
“有什么区别么?他们在生前也等于死了,活死人。”在挖掘这个小小的,没有任何标志与装饰的土坟时,沃伦先生这样想:“我又算什么?已经死去的活人?呵呵。”
“湿婆神保佑!”坟墓中的尸体坐了起来。
他并没有睡在棺材里,而是被一块草席简单地包裹了起来,所以沃伦先生的铁锹很快就弄疼了他。
但出于苦行僧的自尊,他忍住了。
“以我头顶神圣的帝卡(一种粘土,米粉等的混合物,象征着神的眷顾)发问,你这位灰头土脸的先生来到我坟前是想做什么呢?”苦行僧问。
沃伦先生想了一下,刚想回答,突然回忆起前两夜遇到的那两个可怜的灵魂。他渴望眼前这位不要再添什么乱子,只管以平和的语调邀请自己躺下,便撒了个不大不小的谎。
沃伦先生:“是啊,在北风刚刚刮过大地的时候,我顶着夜霜的寒冷来到您这儿是做什么来了?大师啊,我是来朝拜您的。苦行僧多令人敬佩。你们颐指气使,颜如贵族,胸怀智慧,充满自信。你们的眼中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这可不是幻想。当你们把身体的某一部分扭成结,或是把脚盘在头上倒立的时候,你们身上的魅力如电流般四射,即使是在人群之中你也能轻易发现,这是一个高贵的苦行僧。”
苦行僧听了这话,浑身动了动,有些不自在。
沃伦先生心想,我的奉承可起作用了不是,我只要继续这么说下去,保管他会高高兴兴地答应我的小小要求。
“所以啊,我的大师,请允许我这世俗之人来到您的坟中,沾染一点圣洁之光,用它来照亮我身,使我看清自己这一世的罪孽吧。”
沃伦先生说完,静静等待着回答。他低下脑袋,不敢抬头看苦行僧那混浊而*的眼睛,以及饱受烟熏的皮肤。
“哈哈……哈哈……”苦行僧看着沃伦的样子大笑起来,消瘦的尸骨恍如落叶,根本看不出一丝超凡脱俗的意境:“可亲的好人,瞧你把我说成了个什么样。”
接着,苦行僧抓起身边的木杖——那是他做苦行修炼时一直随身携带的器物——狠狠朝自己脑袋上打去,力道大得快要将整个骨架敲碎了。
“可是你太抬举我了,只有湿婆神知道,我这负疚之身连恒河之水也洗不清,圣地瓦拉纳西的大火也烧不烬。”
chapterseven:苦行僧的秘密
风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黑雾在他们头上盘旋,山坡上寂静无声。
在沃伦先生交织着惊诧与失望的眼神中,苦行僧把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
“萨拉斯瓦蒂节举行三天,是为了庆祝印度教中伟大的毁灭者与创造者,打破一切拘束的苦行者,狂热、任性、充满矛盾的疯子——湿婆神的生日。在这三天里,无数朝圣者像候鸟一般,跋涉万里来到尼泊尔,云集在最神圣的庙宇——帕苏帕提拿寺。”
“我从印度北部的MadhyaPradesh,顺着喜马拉雅山山脚下的蜿蜒的小道一路步行。在漫长的征途中,我靠它来计算时间——看,古代智慧的苦行僧发明的‘影子钟’。”
苦行僧举起手中的木杖,好让沃伦先生瞧个清楚。
这条八角型的木杖半截打了一个孔,插着一支短木钉,杖身上刻有刻度。每当想要知道时间时,只要把木杖上的绳子一提,让木杖垂直向下,太阳光照到木钉上,木钉的影子又投射到木杖上,根据影子的长短,就知道具体时间了。
“记得那天,灼热的太阳将木钉的影子刚好投射到正午的刻度。”苦行僧又开始说了:“我到达了加德满都——那儿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各不相同的苦行僧。我遇到一群Aghoris,他们是令人恐惧的苦行僧——手持铃铛和野猪牙,念着咒语,满嘴污言秽语,用人的头骨为酒器饮酒,甚至有传言他们会吃人肉。”
“一个围着面纱的少女走了过来,她玲珑的身体在阳光中摇曳生姿。她的出现使那群吸食大麻过量的Aghoris躁动起来,其中有个画了第三只眼的站了起来,用拙劣的舞蹈向她靠拢,其他人也挨了过去。那少女觉得不对劲,想转身逃跑,但没能逃脱这群男性力量崇拜者的魔爪。”
“在神木桫椤底下,这群沉迷幻境的自残者把她奸污了,他们一边狂欢,一边还高叫着‘永恒的宇宙之舞将夜间出没的巫婆降伏’。你能想象吗,我就站在旁边,可是我用木杖与破布遮掩住我的脸,双腿在巍巍发抖。那面纱底下哭泣的女孩我认识,是一个善良卖艺人的女儿,不是什么巫婆。渴得要死的我在半路遇到他们父女,她帮我买了半个大西瓜,还唱着好听的歌曲为我驱赶旅途的疲劳。”
“‘喂,你也来呀,让你的身体引领着你,让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一个Aghoris叫我,他们华丽的舞蹈正进行到高潮,绽开的意识四处飞翔,我害怕这群疯子,怕得要命,我遵从他们的指令,与他们一同进入这爆炸的*中。那个女孩扭动的身躯使我毕生难忘,她认出我来了!她认出我来了!”
“我凝固在那一永恒的瞬间,却再也无法感到宽慰。随后,我拿起木杖就逃跑了。一路向西,离开尼泊尔,离开亚洲,离开那片使我蒙羞的土壤。不知多少年过去了,我来到这片山坡上,看到遥远国度崇尚的基督教堂像黑洞一样树立在我眼前,一阵腿软之后,我倒了下去,便再也没起来。”
“基督教的僧人——也就是你们所称的牧师将我就地埋葬了,我那罪恶的灵魂却时常幻想漂泊回东方。湿婆神用高山上的舞蹈驱逐无明带来的黑暗,让人们得以解脱,超越尘世。而我却因为懦弱,跟随着魔道的狂喜教徒玷污了这一精神。我的罪孽无法洗净,印度洋中没有我的安息之地。”
对于这些神秘的东方人与东方宗教,沃伦先生只能把它当作一个故事来听。他一边礼貌性地点点头,一边在心里为第二天的生计而烦恼。
夜晚又要结束了,苦行僧的灵魂此时像发狂般迎着朝阳起舞,嘴里高唱着奇怪的颂词:
我没有任何形相,也无幻想,
我是无所不在,
我存在于每一处,
我超越此感官,
我非救赎,
亦非知识的对象,
我是永恒的喜乐和知觉,
我是湿婆神!我是湿婆神!
踏着这歌声与舞蹈,沃伦先生也抗起铁锹走下山坡,朝着苦行僧相反的方向。那可怜的教徒之魂已经疯了,而他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chaptereight:愿神保佑此人
连续几个夜晚,沃伦先生感到十分疲惫。
对于坟墓里的生活,他算是有些领教了。
既然并没有让人安心的黑暗生活,不如好好的对着太阳微笑。
他打定主意,除了干好地里的农活外,还要去邻镇找些兼职工作。裁鞋子皮料、帮铁匠生火、夏季为前来避暑的有钱人照顾马匹什么的,哪怕从未干过,学学也就会了。
这穷人家的生活也不全是悲苦啊,过几天不就是妻妹苏菲的婚礼了吗,看那年轻漂亮的姑娘穿上老婆亲手缝制的白色礼服,手捧鲜花嫁出去,岂不是让人高兴的事儿么。
还有儿子和女儿,他们说什么也得继续读书,现在节衣缩食尽管痛苦,但会给他们的将来带来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改变啊。
沃伦先生越想越兴奋,不禁抓着铁锹在下山的小道上轻快地蹦了起来。他与苦行僧渐行渐远的背影相映成趣。
一个勤劳的农妇抱着木桶,沿着田坎要去山下的河边洗衣服。她看到晨曦中沃伦先生的身影,笑了出来。
“多么可爱的家伙啊,原神保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