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我从一个叫溪谷的小村子里醒来。惶恐地看着这个被我毁掉的世界,不敢面对,鸴(xue)斯站在下面,抬头对我说,“最近常有百鬼夜行,最好不要出门。”
鸴斯,就是我眼前的这个男孩子,清瘦的脸,高高的个子,暗藏幽光的眼神,他双手捧着一个灰陶碗,只能用下巴示意我,“你能不能帮我把屋角的红灯笼点上?”我四下张望,他知道我在找火折子,一边走上阶梯,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碗,说,“火折子在我身上,这里,左手腰边。”我取了,将红灯笼点上。
夜幕降临,通往村口前面那条河的主路上,七七八八,都点着一盏红灯笼,驱邪,避鬼。
“我叫鸴斯,灰鹊鸴斯。你呢?”叫鸴斯男孩子把碗放下,因为烫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我对着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你没有名字?还是……不会说话?”鸴斯脸上写满讶异。
我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晃了晃脑袋。
鸴斯有一刻的顿挫,立刻走了过来,狐疑地牵起我的手,我看着他十分缜密地搭了搭脉,对我说,“心开窍于舌,你这难语之症只是暂时的,不要担心,我一定把你治好。”又走回放着灰陶碗的桌子,“你要喝药,才能好起来。”满脸诚心诚意,一副医者仁心的姿态。
我捏了捏自己的耳垂,他恍然大悟,“是有些烫,你慢慢喝。我现在要出门,你要老老实实呆在这里,谁敲都不要开,最近鬼怪猖獗,只要门前的红灯笼不灭,这间屋子就很安全。听到没有?”
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外面,鸴斯腼腆地笑了笑,“师父让我去采鬼精,这个时候最好。”说着,将灰陶碗放在我手上,“喝了它。我回来要看。”转身就出了门。
救我的人,应该不是这个叫鸴斯的少年。他没这么大的力量,尽管,他身上有股妖气,不够明显,但是,不会是他。我将药倒了,将空碗放回在桌子上,径直出了门。
山风夜袭,微凉。
我沿着村口的溪谷往下走,没有人也没有鬼,只有我这个半魔半神。
我摘了几颗果子,又编了一束花环,在溪谷尽头的一汪深泉旁停了下来。泉中有几尾鱼,红色的,我感念至此,就向水中滴了三滴血,再摆了果子和花环,对着泉水拜了三拜,后才靠了一棵老树上,默默地流泪,正是此刻无酒更添愁。
我正闭目沉浸在往日与师父相识的点滴记忆里,难以自拔。忽有一雀扑闪着黑亮的翅膀落了下来,惊得我睁开了眼,它舔着黄嘴丫正打算偷我摆在泉边的果子吃。
馋嘴的东西。我心想着,就静静等着,它果然小心翼翼地啄了一颗,飞走了,不到片刻,又飞了回来。
我倒想看看你有多贪心。第二次显然比第一次胆子大了,见我虽盯着它,但也一副旁观者的样子,就更加麻利,啄了第二颗。
事不过三,你若吃了第四颗,我绝不饶你。果然,它在拿走第三颗之后,又折返回来。
我依旧不动声色,直到它刁起第四颗,正欲飞走,我起身直追,它只是叼着,拼命地飞,我催动魔晶,结束了它的生命,“啾”地一声,只剩下黑色的羽毛在一阵血爆中盈盈落下。被它衔在嘴里的果子落进泥里,还有一滴血划着圆润的弧线,落进污泥中。
林子里传来雏鸟的啁啾,循声而去,是三只刚刚出巢的幼崽。鸟巢里还留着刚刚剥下的果皮。
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一阵腥甜返上喉头,喷出一口血来。再仰天看一眼,想要破开喉咙的一声苦啸,却是有形无声,泪水奔涌而出,激发魔晶狂舞,片片森林燃起熊熊冥火,妖蓝色的火焰燃烧了一切悲凉,我躺在地上,希望自己葬身此地,众木坍塌,是一处最后的墓穴。
无声无息,无知无觉。
天光白的有些刺眼,刺痛我的眼帘,白色的光线里,鸴斯的声音由远及近,“喂……喂……你醒啦……”
我皱着眉,怎么又是他!浑身像是散架了一般,听觉聚拢,一阵熟悉的啁啾吸引我的注意力,鸴斯也看了过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它们的母亲不知道去哪了,它们还那么小,我要将它们养大。”说着,看向我,一字一句,“等它们大了,不听话了,我就取了它们的雀心,做药引子!”我不屑看他,也不屑听他,倒是这个莫名身份的少年十分殷勤,再次端了灰陶碗,挡住了我起床的去路,厉色道,“喝药!”
我觉得他烦,起身推了他,他马步一退,药汁还是撒在他的身上,我踉踉跄跄要出去,他只端着剩了一半的药碗站在门口,任我走在街,黄土轻沙,我像是宿醉未醒的酒客,看着自己浮夸的脚步,不知道去向何方,直到一道狭长的影子挡住了白色的日光,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逆着光,面颊的轮廓被日轮勾勒出清晰的棱角,我有一刹那的失神,我觉得我自己看到了阿缜,我直愣愣地呆在原地,心中有个东西破壳而出。
狭长的身影朝我走了过来,我看清他了的红头发,就将眼角只瞥向一边,我看清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就将视线集中在领口的视平线,我紧紧抓住关于阿缜的唯一印象,就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的稻草,强烈的心跳,活着的生机。
咚咚。咚咚。
在卧进他怀里的一刻,听着熟悉的声音,泪水决堤,天昏地暗,他一下一下地轻抚我的长发,听我撕心裂肺地嚎啕。
过去了,都过去了。
过了多久,只觉日光都淡了。
你看,你把日光都哭淡了。
我推了推他,却没了多少力气,脚步有些踉跄,他却不声不响地将我抱了起来,我只好趴在他怀里,一声一声地听着他强烈的心跳。
咚咚。咚咚。
是生命的声音,充满力量。
咚咚。咚咚。
我不知道我会和涂候猗在这样的场景下见面,更不知道他这具躯壳里就是我最最想念的人。也许阿缜是我想活着的唯一动机,世界上所剩下的唯一亲人,我还要去打破天镜,将他解禁。活着,或许只需要这一点点希望,一点点美好,就能抵挡住体内肆意逞虐的魔性。还有面对巨大变故时,最彻底的投降。我觉得自己单手挂在悬崖上,我不能放手,不死因为怕死,是怕的是万劫不复,这个我唯一熟识,又有一丝同病相怜的人,或许就是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能允许我毁天灭地的叛逃,和无可挽回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