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屁股与脑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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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越的担心当然不是空穴来风,因为LM3和LM5不是同一家工厂做的。

  LM3虽是低端车,但因为是上汽的战略车型,由生产SH系列的上海汽车有限公司制造,用的都是经验丰富的熟练工。出现的问题大多跟设计质量有关,生产上没有明显的瑕疵。LM5与之相反,虽挂的是黎明牌,实际上属于SH211的姊妹车型,要求远高。如果不是上汽内斗,这款车根本不会放到仪征生产。

  上汽集团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汽车制造商,跟其他老牌企业一样,大小山头众多。简东阳杀回老窝之后,在充沛的财力支持下,少壮派迅速崛起,成为上汽的主导力量。小团体纷纷站队,内部的关系迅速纯化。至98年上海牌复产时,大山头只剩下三个:以霍恩新为首的右派、以简东阳为首的左派和以陈建龙为首的中派。

  右派又叫“曲线救国派”,简称曲线派。这个团体注重学习,认为合资并非坏事,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只要操作得当,市场完全可以换到技术,最差也能得到一批受过国际大厂熏陶的工程师和技工。只要有人有钱,就不用担心做不好自主业务。

  左派又叫“正向研发派”,简称正向派。这个团体坚持正向研发,认为中国人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力量闯出一片天地,市场换技术是一条走不通的路。不过大部分工程师经常做逆向研发,曲线派认为他们挂羊头卖狗肉,故送绰号“仿制派”。

  中派又叫“厂派”,是上汽内部最大的团体。顾名思义,只关心上汽的前途和利益,并不在乎采用哪种发展方式。他们与曲线派和正向派都有交集,一般保持中立,因此上汽内斗,主要发生在曲线派和正向派之间。

  表面上看,曲线派和正向派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大型企业一般都是两条腿走路。问题在于两派老大的性格——霍恩新看似温和沉稳,实际也强势。简东阳不想退,霍恩新不能退,一山难容二虎,因此双方发生冲突是必然的事。

  霍恩新既会做事又会做人,手段了得。简东阳虽有财力优势,又找了个大靠山,绞尽脑汁之后仍无法打败老上司。在陈建龙的斡旋下,双方罢战,开始谈判,逐步划分势力范围。

  首先敲定的是零部件,云越汽车零部件公司是在上汽的支持下发展起来的,与上汽零部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业务往来频繁。99年8月,双方签署了秘密协议。云越集团与上汽集团相关的业务均并入上汽集团零部件事业部,由上汽控股。

  第二个敲定的是整车。简东阳一直想做整车,打过很多小车厂的主意,奈何他的名声不太好,又担心合作伙伴有想法,迟迟没有定下来。即便如此,他还是通过第三方弄到了仪征汽车的部分股权,准备假道灭虢。99年12月,在霍恩新的帮助下,云越集团将仪征汽车完全收入囊中。

  简东阳隐藏得很好,可惜有钱能使鬼推磨,苏泽坤能干,接到任务后,仅一个月就将事情的始末调查得一清二楚。仪征汽车,更准确地说是黎明汽车有限公司,现在是简东阳完全控制的车厂。虽然这家公司法律上是上汽的控股子公司,但重要岗位都是简东阳的人,技术类员工,除仪汽的老人外,其他清一色的阳辉系出身。

  上汽集团目前的格局实际在去年6月就基本定型,外人眼中权力很大的乘用车公司和商用车公司只是协调和销售机构。真正的决策权在整车事业部和零部件事业部,前者由三家整车厂——上海汽车有限公司、荣威汽车有限公司和黎明汽车有限公司组成,上海汽车由厂派主导,曲线派和正向派协助;荣威汽车由曲线派主导,厂派和正向派协助;黎明汽车由正向派主导,厂派和曲线派协助。后者由15家全资和控股子公司组成,其中包括上汽变速器和云越传动等关键零部件企业。

  上汽集团中央研究院由整车事业部和零部件事业部共建,作为集团的研发设计中心,统一管理成员企业的技术中心。简而言之,一起研究,各自改进,既合作又竞争。

  霍恩新和陈建龙都很满足,这种安排理论上也非常完美,没打算折腾。可简东阳不甘心,他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却只获得做中低端车的权力。协议敲定后,他不停地往上海汽车和荣威汽车里塞人,意图获得更大的发言权。不仅如此,他还将黎明汽车里的曲线派和厂派逐步挤了出去。前者还好,曲线派更热衷于往三家合资厂凑,也不想在偏僻的仪征长呆;后者的性质很严重,厂派认为简东阳的立场不对,没把上汽当成家,而是工具,于是事情闹大发了。

  直接后果是,厂派拒绝去黎明汽车帮忙。这个团体是上汽制造领域的精华所在,云越集团没有做整车的经验,仪汽的原班人马一般般,没有他们帮忙,LM5的质量堪忧。

  简越边走边想,面无表情。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想说话,现场的气氛有些沉闷,幸好不远。一行人来到存放LM5的小仓库,开始工作。余华生显然知道简越想干什么,吩咐库管员将仓库里的31辆车全部加油。

  第一辆车就给了简越一闷棍——电瓶亏电,启动困难。这里的车都是按照规范存放的,库管员会定期给它们充电,现在亏电,唯一的解释是漏电。打开发动机盖,是风帆蓄电池。检测,电瓶没有漏电,十有八九是潜伏的电路故障,必须清查。

  第二辆顺利启动,但声音不对,虽没有明显的杂音,但不纯,怠速噪音偏大。这台发动机是半散件组装,黎明汽车发动机厂的组装技术显然不够好,与原厂组装的发动机听起来是两种味道。

  第三辆又启动困难,简越再也按捺不住,怒道:“你们怎么做的出厂检验?这是要砸上汽的牌子!”

  听众彼此对视,余华生说:“您息息火,这是头一批车,不熟,嘉定厂已经派人去仪征厂支援了。这边卖出去的车,我们都仔细检查过,电气系统没有问题。”

  简越神色稍缓,“发动机呢?”

  余华生说:“LM5与L50是同步上市的,我们不知道PNS的发动机具体是什么声音,无从比较。从您刚才的神色来看,没装好,对不?”

  简越说:“没错,不是油品问题,这款发动机不怎么挑油,PNS又特意做过油品适配。唉,直说了吧——在原定计划中,这款发动机的中国版要到12月圣诞节前才完工,发到中国是明年3月,正式装车销售是明年6月,你们提前了10个月。仓促上市,出问题不奇怪,不出问题才是奇怪。我建议暂停销售,不要砸了牌子。”

  “SH211怎么办?”韩培基问。

  简越说:“SH211的问题相对容易解决,底盘一半是结构一半是调教。不过如果你们不肯放弃过河拆桥的念头,沃汽肯定会拖。你们不用指望我,EMK现在没有股份了,说不上话。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们——沃林汽车集团已调整完毕,PNS动力和西格尔发动机现在都是沃汽的全资子公司,曲线救国不仅没用,反而会惹来麻烦。”

  韩培基摇头叹息,没有继续。夏百强接上:“DGN变速箱呢?”

  简越说:“加尔茨集团已100%控股,上汽以后只能跟集团管理层接洽。很失望是不——都是你们自找的!”

  夏百强说:“我只是个中层,轮不到我关心这样的大事。”

  简越轻笑:“你似乎忘记了你前面说的话——与沃汽代表团的工程师交流,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上汽的地位不低。这个房间里的人,地位都不低,最低是经理级主管,因为句江旗舰店本质上是上汽句江分公司的总部。算了,继续吧。”

  夏百强顺坡下驴,招呼同事检查剩下的车。为避免重复劳动,工程师们决定一次到位,功课做得很仔细。一圈下来,三个小时过去了。统计结果表明,仓库里的LM5直行率按上汽的质量标准来算只有六成左右。逆推上去,仪征那边的直行率肯定更低,品控混乱,频繁返工的痕迹明显。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品控,技术资料不全。

  韩培基拿着统计表发了一阵呆,转头问:“如果按照沃汽的质量标准,这里的良品率是多少?”

  简越说:“最多一成,不过你们不用沮丧,沃汽的标准偏高。坦白来说,这样的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没有沃汽的技术支持,上汽在LM5上短期内根本赚不到钱。对上海汽车来说是一小步,对云越集团来说是一大步,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蛋。”

  听众都神色古怪,夏百强咳嗽一声,“如果荣威760放在仪征生产,您前面答应的事情会改吗?”

  简越一愣,“什么荣威760?”

  夏百强说:“上汽准备将LM5改称荣威760,以纪念老上海牌的SH760,作为荣威汽车的旗舰。”

  简越说:“会,因为易茂凯不会再跟云越集团打任何交道。此一时彼一时,原则问题没有商量的余地。”

  夏百强说:“我知道你们伯侄俩闹得很僵,但云越集团和上汽现在密不可分,如果一定要划清界限,上汽的生意就不好做了。我建议……”

  “不要再说了!”韩培基挥手打断他,“这事霍总他们自有主意,易茂凯也不靠上汽吃饭,我们的生意只是他们业务中很小的一部分。”

  夏百强欲言又止,韩培基调转目光,“简董,你要提几辆?”

  简越说:“三辆合格的顶配全部要了,底盘你们去车间检查一下。”

  韩培基使了个眼色,夏百强和余华生会意,开始忙活。李建德问:“我该做什么?”

  简越说:“你和天畅跟他们一起去,顺便帮我验车。——韩总,陪我出去逛逛?”

  韩培基欣然答应,带头往外走,简越紧跟。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仓库,沿着汽车城的外围散步。

  韩培基笑道:“你今天的心情肯定很糟糕,心血被你伯父做成了这个鸟样。”

  简越叹道:“没错,我记忆中的那个老简和云越集团已经不见了,果然是屁股决定脑袋。”

  韩培基说:“云越集团的摊子太大了,肯定不会有你出国之前那样严格。简总显然也意识到了,正在给云越集团瘦身。”

  “瘦身?”简越哼了一声,“实话告诉你,是云越集团正在成建制往上海转移。”

  韩培基大吃一惊,“真的吗?”

  简越正色道:“当然是真的,你什么时候见过老简这种人会把吃进嘴里的肉吐出来?搞定立福集团之后,平寺对他来说就没有多少利用价值了。云越集团在太仓和嘉定找了两块地,正在平整中。这么大的项目,只要略花点心思,不难打听到。”

  韩培基恍然大悟:“难怪上汽突然安静了,原来简总决定将云越集团整体并入上汽。”

  “错!”简越说:“是云越集团已成为上汽集团的第二大股东,持股比例仅次于上海国资委。老简决定搬家,主要是四个原因:一是研发与生产出现了隔阂,二是平寺远不能满足云越集团进一步发展的需要,三是上海的房地产升值空间大,四是他不想再跑来跑去。更深层次的原因,估计你也有所耳闻,我就不说了。”

  韩培基想了想,“如果云越集团搬走,那平寺岂不是空了?”

  简越说:“不会,平寺规划不错,人多地少,云越集团留下的空档很快就会被填满,说不定比以前更加繁华。老简这样做,一举三得,一是给资金链减压,二是增加发展空间,三是把我的歪心思扼杀在襁褓之中。云越集团搬走后,即便我杀回平寺,也得不到多少有价值的东西。上海是中国的经济中心,大小势力数不胜数,可供我发挥的空间看似很大,实际很小。”

  韩培基笑道:“坊间传言,说你伯父怕你,看来不是空穴来风。我觉得他这样做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觉得被国际汽车巨头羞辱了,一定要找回面子。霍总不能走,陈总不会走,简总想不再与他们发生冲突,唯一的出路是给上汽扩容,增大内部活动空间。每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只要上汽集团壮大到一定程度,三方想冲突也冲突不起来,反而得拼命拉近距离,以免团体散架伤及自身利益。”

  简越竖起大拇指,笑道:“你是中国最长的人。”

  韩培基惊讶道:“何解?”

  简越说:“你屁股在上海,脑袋在十堰,不是中国最长的人是什么?”

  韩培基尴尬道:“我在二汽工作了二十多年,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都是在那边度过的,短期内改不过来。”

  简越说:“我能理解,只是现在的上汽不是以前的上汽,厂派的力量越来越强。如果你不端正立场,很快就会被挤走。你只要想想简东阳就够了,他为上汽做了那么大的贡献,只因为一时立场模糊,便被厂派敌视,差点前功尽弃。”

  韩培基悚然而惊,“我倒没想这么多,如果市国资委按不住他们,那上汽岂不是要变成央企了?”

  简越说:“我对国内政界不了解,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你想在上汽长呆,就不要老想着给二汽帮忙。”

  韩培基笑道:“说到帮忙,我倒真有事想请你帮忙,——别担心,我说的不是军用越野车,唉,这帮鸟人乱来,把二汽连累了。好不容易敲定合作对象,瞬间化为泡影,更不要说引进PT40了。这款车我很喜欢,刚好买得起。”

  简越哑然失笑,“别乱扯,说正题。”

  韩培基严肃道:“行,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上汽乘用车的自主业务发展很快,一汽和二汽压力非常大,尤其是二汽,经常被上级点名批评。我知道你不喜欢国企,更倾向于和民企合作,但在中国这种政治环境中,和国企合作得到的好处不是民企能比的。”

  “请继续。”

  韩培基说:“海汽的事,二汽得到的内幕消息远多于上汽。我到上汽工作之前,就知道你不是黎海集团的实际控制人。你迟迟不去海南,除必须先摆平这边的麻烦之外,主要跟那边的局势变化有关。黎海集团和海南省府的让步幅度没有达到你的期望值,所以先等等,反正你年轻,不急,此其一。其二,你跟你伯父相反,喜欢脑体分离的运营模式,苹宇集团在海南有产业,又有大批的合作伙伴。其三,海南是特区,有税费优惠,你不喜欢缴税,海外关系多。其四,你喜欢较大的活动空间,不喜欢呆在中心城市。综合算下来,你去海南发展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算你无法获得海汽的绝对控制权,相对控制权不会有问题。简总和霍总他们想让你偃旗息鼓,借用你的话说——是典型的白日做梦。”

  简越说:“你的功课做得很仔细,我可以让EMK给二汽帮忙,但总不能没好处吧?”

  韩培基笑道:“给小财迷画大饼,我没这个自信。如果你同意帮忙,首先,我们在海南的政界关系你可以用;其次,风神的动力总成都从海汽买,我们不要两点五和三点零这么高端的玩意,一点五、一点八和两点零足够,内部结算价;再次,没有,就这两条。”

  简越悻悻然,“看似我占了便宜,实际相反。你们的消息够灵通的,居然知道我准备做一点五的机头。不对,你在提醒我易茂凯是个筛子,我的心太软了。”

  韩培基缓缓点头,沉声道:“你虽聪明,但年纪太小,又在国外长大,不了解国情。在国内,大部分时候,宽容是得不到回报的,只会让人认为你软弱可欺。”

  简越刚要继续,手机响了,是办公室打来的,按下接听键,荣燕说:“简董,你是不是有一个叫符垒的朋友?”

  “对,略瘦,偏黑,不高,扁鼻子,59分长相。”

  “你才不及格!”符垒愤怒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赶快滚回来,我在办公室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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