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很近,殷鉴化所说的每一个字,清楚落入了杨天鸿耳中。
他脸上挂着令人畏惧的阴冷笑意,淡淡地说:“没错,我的确不会杀你。我杨家世代效忠于朝廷,效忠于陛下,又岂能因为你这种阴险小人几句挑拨,坏了我杨家世代忠良之名?”
这正是殷鉴化想要的结果,他也料到杨天鸿会这样说。顿时,殷鉴化高高提起的心脏,也缓缓掉落下来。他暗自舒了口气,双目狰狞地盯着杨天鸿,得意地连声喊叫:“既如此,那就命你手下这些腌臜军汉把路让开,本将与你去兵部大堂,就此辨个明白。”
只要不在玄火营,殷鉴化就不怕杨天鸿。被私下吞没的那些军饷,并未完全落入殷鉴化个人腰包。其中,相当一部分孝敬给了景宁王爷,以及兵部几位管事的大佬。若是没有这些人在上面罩着,给殷鉴化百个胆子,也绝对不敢这样做。
一旦事情摆在官面丧,往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不定,兵部还要怪罪杨天鸿多管闲事,摘下他的营官帽子,就此扫地出门。
“想去兵部?”
杨天鸿点点头,冷笑道:“也好,就让你去。”
殷鉴化脸上刚刚露出几分喜色,骤然听见杨天鸿抬手指着自己,对身边手持钢刀的亲卫杨通厉声下令:“此人罪大恶极,本将虽然无权将你就地斩杀,却有权力对你稍作整治。来人,给我剁了他那双爪子!”
他,他要砍了我的双手?
殷鉴化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目光一凛,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占据了身体每一个角落,口中连声狂吼:“杨天鸿,你,你敢!我要把你……”
话音未落,杨通已经穿过人群,雪亮刀光凌空直下,速度极快,殷鉴化根本无法躲避,肩膀两边骤然传来一阵酸麻,紧接着,猛的转化为剧烈惨痛。
在鸣凤山上陪伴杨天鸿五年时间,杨通得了不少丹药,一身修为高达炼气第三层。无论速度还是力量,都要远远超过刚刚越过炼气二层的殷鉴化。
剁手,也是很有讲究的。
齐腕砍断,断臂仍然可以镶嵌假肢铁手。胳膊上带有钩子的海盗船长就是例子。可是从肩膀底部直接削落就不一样了。那意味着整个人彻底变成残废,也谈不上什么安装假肢。
殷鉴化身体两边喷出浓密的血水,他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在人群里来回乱撞。片刻,耗尽了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上来回翻滚,丝毫没有之前嚣张凶悍的样子,仿佛一头被屠夫用刀子捅伤,惨嚎连声的猪。
旁边地上,两条断臂仍在不断曲张五指,场景触目惊心,围在四周的军汉们纷纷屏住呼吸,朝着后面退缩,让出一片宽敞的空地。
虽然痛恨殷鉴化,可是谁没有想到,新任营官杨天鸿居然就这样下令,砍断了殷鉴化双臂。对于这个年轻的上司,军汉们顿时产生了无限畏惧,也比平时往日听话了许多。
杨天鸿有条不紊发布着命令。
“来人,给殷副将止血。注意,别把他给弄死了。还有,把那上剁下的手扔出去喂狗!”
“抓住马文昌和邬汉,关进兵营大牢。”
“写奏报文书,把这一切都上禀兵部,等候发落。”
……
处理军营事务,的确让人感觉疲惫。等到杨天鸿带着亲卫回到杨府外院,已是掌灯时分。
刚刚走进院子,老仆杨大山急匆匆迎了上来,满面欢笑地对杨天鸿说:“少爷,大小姐来了,就在里面厅堂了候着,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大小姐?
杨天鸿有些发懵。这三个字实在太陌生了,尤其是在自己的宅院里。过了近三秒钟,他才猛然想起,杨大山口中的“大小姐”,正是自己的亲姐姐杨秋容。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顿时在杨天鸿心中升腾起来。他快步闪过杨大山,朝着厅堂方向奔去。
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坐在堂上。她长得十分美丽,淡青色的对襟褙子显得很是素雅,丝毫掩盖不住曲线玲珑的身材。领口和衣襟上绣着银丝花边,手工精美,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所用之物。她正端起茶碗,脸上的表情很是冰冷。也许是习惯,或者是由来已久的冷傲。但是那张脸杨天鸿很是熟悉,也在镜子里无数次看过。
她与自己长得极其相似,若是没有血缘关联,根本不可能有如此相貌。
脚步声很急,女子目光也转向厅堂入口,看到急匆匆冲进来的杨天鸿,女子手中的茶碗一松,差一点掉落在地上。
两个人相互对视,都没有说话。
虽然是气质清冷冰山美人,此刻却变得神情激动。她的胸脯连连起伏,略微抬起的双手微微颤抖,圆润的红唇不断翕张,黑而长的睫毛下面,似乎涌动着晶莹滚热的液体。足足过了半天,才从喉咙深处发出充满无限感情的呼唤。
“小弟,真的……真的是你吗?”
杨天鸿之觉得浑身上下血脉狂涌,他上前半步,一把抓住对方的手,紧紧握住。
有些东西,不需要语言询问,也不需要什么所谓的证明。
血脉相亲之间,总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只是与生俱来,流淌在身体内部的神秘因子。就像失散多年的母子光是看看外表就能相认,父亲与儿子之间存在着奇妙的心灵感应等等。
即便是被杨连升父子欺凌最惨的时候,杨天鸿也从未哭过。此刻,他却觉得鼻子一阵发酸,心里滚动着一种说不出的莫名情绪。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只能变成几个普普通通的字。
“姐……姐姐!”
杨秋容抬起右手,颤抖着,慢慢抚摸着杨天鸿的脸庞,眼睛里浮泛着泪光,口中不断喃喃自语:“真像,你和父亲长得真像。”
骠骑将军杨靖曾经去过一次青灵宗,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杨秋容见过父亲。
能够有亲人在身边的感觉,真好。
什么见鬼的大将军,什么修为盖世的飞升之人,什么阴谋诡计灵宝丹药……此刻,杨天鸿脑子里完全变成一片空白,他再也不去想那些搅扰脑筋,需要耗费心力的事情。他只愿意就这样拉着姐姐的手,永远就这样对视下去。
两个人都在哭。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眼睛里充满了水,脸上却挂着无比欣慰,无限满足的笑意。
不是其中人,永远不可能明白这种极其深厚的感情。虽然彼此从未谋面,可是血缘亲情之中那一缕无法割舍的成分,注定了在会面的时候,都会产生出无比炽热的情感,以及任何文字都无法描述的悲喜。
“姐姐,我去过内院找你。但是,那些人,不让我进去。”
“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前些日子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没有回来。呆在府中久来无事,我只能闭关练功。”
“我并非畏惧徐氏,只是无论任何事情,都必须顾及父亲的脸面。徐氏乃是父亲平妻,很多时候,我只能再三忍让。”
“姐姐知道,我的小弟天资聪颖,做事分明,徐氏二子根本无法相比。说到杨文耀和杨文嘉,那就是两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女性的生长发育期比男性更早,十八岁的杨秋容足足比杨天鸿高出半个头。高挑的身材,更能衬托出她的冰冷气质。只不过,在自己的亲弟弟面前,她丝毫没有之前的冷清,前后变化甚至让熟悉她的人产生错觉,认为这根本就不是她。
也只有在自己亲人面前,杨秋容才会如此做派。
姐姐说话的语调虽然温和,杨天鸿却从中听出了几分讥讽和冷意。他牵着姐姐的手,两个人在厅堂上分别坐下,继续相互对视了很久,杨天鸿用力抹去眼角泪水,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微笑着问:“姐姐为什么突然提起徐氏生养的那两个废物?莫非,在内院的时候,他们胆敢对姐姐不敬?”
杨秋容重新恢复了清冷的样子,淡淡地说:“之前,我刚回到府中,并不清楚各种事务,也不知道现在杨府分为内、外两院。杨文耀整日纠缠于我,想要让我嫁给他。”
听到这里,杨天鸿猛然从椅子上站起,双目圆睁,连声咆哮:“什么?他,他居然说出如此猪狗不如,大逆不道的话?”
徐氏所生的儿子虽然与杨秋容血缘有异,却毕竟都是同一个父亲。此举此言,无异于乱,伦。
杨秋容从鼻孔中喷出一声冷哼:“那种人,自幼嚣张跋扈惯了,天是老大他是老二,从来不知道尊卑为何物,从来不晓得什么叫做礼仪。杨文耀仗着有几分道术,当天晚上就想要硬闯我的房间。哼……他也不想想,区区一个炼气第二层的废物,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
青灵宗的嫡传门人,远远不是沈长佑随口教授普通弟子能够比较。何况,杨文耀无心于修炼,若不是沈长佑给了几枚锻体丹提升修为,根本不可能进入炼气二层境界。
杨天鸿狠狠握紧双拳,咬牙切齿地说:“徐氏二子屡次冲撞于我,杨文耀现在居然还敢对长姐你窥视觊觎,眼中毫无长幼之别。今生今世,我必将其杀之。”
杨秋容脸上也满是无奈,连连摇头:“真不知道父亲当年为什么要娶徐氏为平妻。若非如此,这杨府上下,肯定要比现在安定得多。”
说着,杨秋容把目光转向对面,正好看到杨天鸿也把目光投向自己。姐弟两人对视良久,忽然,都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别想那些不高兴的事情了。”
杨天鸿道:“姐姐,你此次下山,能够在家里待上多久?”
杨秋容清丽的脸上带着娇艳笑意:“若不是进入了炼气第七层境界,师尊也断然不会准许我下山游历。离开山门的时候,倒也没有说过回去的准确时限。不过,师尊反复叮嘱,回山之日,就是检验我修炼成果之时。境界至少要比现在提升两层,否则,掌门师叔那里,也很难交代过去。”
炼气第九层吗?
杨天鸿没有说话,只是神情有些古怪。
想到达到这个目标,其实很简单。
自己手上就有大量元气丹,掌握着珍灵药园,各种材料都不缺乏。不要说是炼气第九层,就算是筑基,也毫不困难。
只是,姐姐秋容与自己所练的功法不同,也不知道是否适于女子修炼?但不管怎么样,对于自己的亲姐姐,总是要予以厚待。
想到这里,杨天鸿从乾坤袋中取出那本在玲珑宝锁内部刚刚得到的,递了过去。
看着书页蓝色封面上的四个大字,杨秋容颇为惊讶:“小弟,你从何处得到这本功法?这,这似乎是我青灵宗不传之秘,不可能被外人所知啊!”
闻言,杨天鸿有些意外:“怎么,姐姐你平日里修习的功法,与此类似?”
杨秋容也不解释,直接从随身乾坤袋里取出另外一本,与杨天鸿拿出来的这本摆在一起。两本功法外观相同,区别只在于纸页厚薄,尤其是杨天鸿从玲珑宝锁得到的这本,足足比杨秋容手上那本宗派发放的秘籍厚了三分之一。
面对姐姐探询的目光,杨天鸿只能随便编了个由头搪塞:“此书是我在一处遗迹中偶然所获。只是我修炼归元宗功法,其中有诸多对冲之处。故此,一直未能仔细翻看。也是忽然想到长姐你青灵宗弟子,这才拿了出来。”
顿了顿,杨天鸿继续道:“当时在那座遗迹里,发现这本功法的地方,还有一具修士遗骸。现场留有几句遗言,那人自称为“盘木真人”,说是让发现此书的人,将此功法转交给青灵宗。如此一来,我也算是替此人了却了心愿。”
“盘木真人?”
杨秋容蹙起眉头,思考了很久,才慢慢摇着头说:“我虽为青灵宗弟子,可是终究上山时间甚短。对于门派中人知晓不多。这盘木真人的名字,我也是从未听说过。这本功法我就暂且收着,等待日后回山交给师尊,再做定夺。”
杨天鸿脸上露出微笑:“如此甚好。长姐,你我今日会面,实属难得。稍等片刻,我这就让人去外面叫上一桌酒席,我们好好坐下来喝几杯。”
杨秋容微笑点头:“我也有此意。只不过,今晚我仍然还是要回到内院暂住。即便想要搬出来,多少也要有个说法。毕竟……徐氏仍然还是我们名义上的母亲。”
杨天鸿不由得为之气结,闷头不语片刻,才慢慢地说:“即使如此,就由长姐做主。若是在内院那边住的不如意,还请长姐搬出来。我们姐弟二人自己过得快活,何须看别人脸色?还有,若是那杨文耀再敢纠缠于你,我必然将其当中羞辱,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惹不得,碰不得。”
虽然话语阴狠凶恶,杨秋容听来却很是舒服。
毕竟,有这么一个事事为自己考虑,时时想要保护自己的弟弟,感觉真的很不错。
这才是一家人。
……
落屏山,连接着京都与周围数州之地,乃是极为重要的关键之所。山上怪石嶙峋,林木茂盛,多有山涧溪流,外人若是冒冒失失就这样走进去,很容易在山中迷失方向。
大楚国四面交通纵横,州府县乡之间都筑有官道。虽然此举工程浩大,每年也需要花费大笔钱粮进行维护,民众却从中受益颇多,南北物资调运也很是便捷。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每条道路都是通途。官道之上,也有无数的小径土路连接着。若是从高空俯瞰,就像人体内部的血管,在粗大的主动脉沿途,又分出了无数细小缠绕的弯曲支线。
远远的,道路尽头出现了朦胧人影。走得近了些,才隐约可以看出,那是一辆马车。旁边,还有三、四个骑在马上,身穿富贵人家仆役服装,腰间挎着长刀,孔武有力,显然是护卫的人。
兵部尚书李绍明上个月刚过了五十四岁生日。虽是文人,他的头发却灰白而刚硬,脸上刻满了风霜与岁月留下的痕迹。年龄使每个人变得苍老,却也使李绍明增添了很多年轻人并不具有的刚硬与严肃。用另外一个世界的话来说,这就是岁月沉淀的效果。
即便身为高官,仍然免不了要回家省亲。还好,李绍明老家距离京畿不远,往来所耗最多也就半月时日。选择在生日的时候回乡,一来是为了与家中父老亲朋好好聚聚,二来也是想要避开麻烦。
做官做到兵部尚书的位置,本来就是对自身能力以及资历的认可。然而,围绕着这个职位产生的种种利益,注定了李绍明身边无论任何时候都有一大批人聚集过来。有的求官,有的求职,还有的想要上蹿下跳。人人都用钱财珠宝当做敲门砖,还有各种沾亲带故的家伙上门献媚。
总之一句话,实在是烦不胜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