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环保局对农村面源污染课题没有认真做过深入研究,对农村小型污水处理系统也陌生得很,猛然间听到侯市长问起,都有点发懵。
等到环保局分管副局长老彭急匆匆回到办公室召集各科室商议后,又紧急与省环保厅的关系户进行了衔接,这才知道侯市长所言不虚,确实省环保厅新近一项专门针对农村面源污染的政策,国家和省里都有资金,当然也需要地方配套。
得到确切消息后,关元岳赶紧就给侯卫东报告。
侯卫东接到回话时,抬起手表看了看,刚好过去二十六分钟。他比较满意环保局的反映速度,道:“今天你们做一个准备,没有时间做项目可研报告,但是要拿出茂云农村面源污染的基本情况,特别是城区沿河一带的面源污染情况。我的想法是争取省环保厅的理解和支持,把沿河一带的聚居区搞了。”
关元岳道:“我们尽快把报告拿出来。”
侯卫东打断道:“不是尽快,就算熬夜都要在明天拿出来,我和赵厅长联系好了,明天上午十一点到他办公室见面,关局长和彭局长一起过来参加。”
安排完与赵厅长见面的事,侯卫东拿着电话回到管海洋和朱小勇桌旁。
管海洋道:“卫东还真是敬业。很多市长都把这些事情分解给副市长,一把手就监督检查,这样可进可退。”
与侯卫东相较,管海洋是临近退居二线的老资格正厅级干部,因此在与侯卫东谈话时变得很洒脱。颇有点返璞归真的味道。
侯卫东在老前辈面前也就不玩虚的,道:“才到茂云工作。立足未稳,**不足。如果在政府坐镇指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能否真正做好工作就很难说了。我现在还没有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和水平。”
管海洋道:“这就是年轻领导干部的锐气,我们已经是暮气深重了。”
侯卫东这一番话说的是真心话,可是只讲了一半真心话,更关键的一部分没有讲出来。他对于市委书记段宜勇大力开发南城的决策是有看法的,可是作为领导集体的一员必须得服从常委会的决定。在服从的同时,他还是尽量利用能够争取到的资源有条不紊地推动北城建设。市政府不同于县政府,财政盘子大得多。在开发南城同时并不妨碍北城建设。
特别是在国家和岭西省各种项目经费大量投入情况下,很多项目就由市政府推动变成了政策推动,成为茂云市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侯卫东一直记得当年益杨县长杨森林上任时锋芒毕露的情形,当时他就告诫自己要避免这样外表过于强硬和锋利的状态,而是一种更理性、更温和、更强大的方式完成自己的战略目的。
政治,必须要妥协。
妥协,并非懦弱,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坚持不懈。
与管海洋、朱子勇和禇良分手以后,侯卫东没有回茂东。而是站在水库边上,先给老婆打了个电话。
“老公,你在哪里?怎么有闲情给我打电话。”小佳以前在市级部门工作,主要抓业务。相对单纯一些。如今当了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每天都被各种琐事缠身,忙得昏头转向。仍然觉得事情堆积如山。
侯卫东弯腰捡起一个石块,打了一个水漂。道:“我在八一水库,没做什么。喝了点小酒,现在在打水漂玩。”
小佳很感慨地道:“你这个当市长的,应该坐办公室日理万机,为钱的事情焦得愁眉苦脸,怎么还有闲心躲在八一水库打水漂。”
侯卫东道:“这是修炼的结果。如果你二十八岁当了县委书记,到了这个时候估计也在哪里打水漂。”
夫妻俩在电话里闲聊了几句,都觉得很愉快。
挂断电话,侯卫东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在湖边转了一圈后,拨通了楚休宏的电话。
“休宏,周省长情况怎么样?”
楚休宏声音很低沉,道:“情况不太妙,今天上午已经回到岭西,住在第一医院。”
侯卫东便明白自己心神不宁的原因,道:“我正在岭西,是否方便过来。”
楚休宏道:“周省长不愿意见其他客人,侯市长不算外人,随时可以过来。”
侯卫东蹲在湖边,将手洗干净,坐车直奔省人民医院。
这两年到省人民医院的次数颇多,进了医院都有了熟门熟路的感觉,对侯卫东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走到病房前,医院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不是消毒水的味道,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浮在空气中的医院特有的情绪。
楚休宏站在病房前面,目光迎着侯卫东。这一段时间楚休宏明显瘦了一圈,头发稍显凌乱,胡子在下巴变成黑青色。他以前的形象稍显有些表演,沉默和稳重是环境逼迫的,现在人变得憔悴之后,反而倒真有一种男人的深沉气质,而且是发自内心的。
侯卫东问:“严重吗?”
楚休宏道:“很严重。”
推开门,侯卫东便明白“很严重”是什么意思。周昌全原本就瘦,是典型的“筋骨人”,但是瘦得有精神,瘦得有气质。此时周昌全精气神完全垮掉了,脸上似乎就剩下一张皮,身上骨头顶着衣服,用瘦骨嶙峋用在这里十分形象。脸上呈现出淡淡的绿色,小腹部肿胀。
母亲得病后,侯卫东恶补过许多有关癌症的知识,看见周昌全的状态,便明白周昌全的肝脏受到了癌的吞噬,病情很难控制了。
周昌全在爱人帮助上坐了起来,闭目养神片刻,才对侯卫东道:“卫东。我命不久了。”说这话时,他神情十分平静。就如在沙州主持常委会,对重大决策作出判断一般理智和平静。
侯卫东违心地道:“周省长。我们不能放弃,奇迹总会发生的。”
周昌全靠着床上,道:“不用安慰我了,现在我是靠止痛药才能勉强不痛。”
侯卫东道:“痛吗?”
周昌全又闭了一会眼睛,道:“很痛,钻心,噬骨。”
周昌全病情加重了,躺在床上很少说话。大周见父亲精神好转,赶紧又拿了一把药。道:“爸,吃药了。”
周昌全道:“吃罢。”将药片吃进去,他又道:“我的人生路走完了,回顾这一辈子,总体来说还是满意的,一个农村娃儿能当到副省长,不容易。”
大周见父亲愿意跟着以前的秘书谈话,便给母亲做了个脸色,两人出了房门。
“你爸说这么多话。等会又要疼。”
“妈,我爸不说话也要疼,他愿意和侯卫东说话,就让他说个痛快。”大周狠狠地抽了一枝烟。道:“这些年我真不应该去美国,和爸爸接触得少,根本不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平时感觉不到。这次在医院里,我们父子俩很难交流。反而是侯卫东来了。父亲就有了谈话的**。我希望时间能倒退几年,我能守在爸爸身边。现在想尽点孝心都没有机会了。”
“你还是不了解你爸,他哪里想儿子们守在身边,他是想你们事业有成。他这人一辈子都是干事业的人,一个农村娃如果不执着于干事业,也当不了省长。”
大周深陷于悲伤中,却还是想安慰妈妈,道:“妈,你要有心理准备啊,医生说随时都有可能。”
“人固有一死,我也想得开了。”大周妈妈这一段时间老了近十岁,头发完全白了,神情倒显得比较淡然。
在病房里,周昌全稍稍恢复了精力,用淡然的眼光看着微微鼓起的腹部,道:“你别安慰我,我知道病情。在前一段身体还行时,我也注意在看有关茂云的新闻,研究了茂云的决策,开发南城不妥当啊。”
侯卫东没有想到周昌全在这个时候还关心茂云,很是百感交集,他在老领导面前没有说假话,道:“我打心眼里不赞成在南城大搞,必然会大规模拆迁。茂云原本就是贫富差距比较大的城市,不患贫而患不均,搞拆迁风险太大。但是,段宜勇作为市委书记在大力推进南城工程,我作为新任市长,还得执行市委决定。”
周昌全道:“依着你的性子,也不会就放任不管?”
侯卫东道:“搞城市建设和治水一样,宜疏不宜堵,我不是向老领导学习,另立炉灶,回避拆迁矛盾,同时改善市民的居住环境。”
周昌全头靠在床背,道:“北城不适宜建城。”
侯卫东道:“这个观点是传统观点,我是想利用综合手段,借用国家和省里对老矿区改造的资金以及银行贷款,将北城废弃的矿井建成矿山公园,周围大片的无用的国有地立刻就升值。只要资金到位,北城改造基本没有阻力,肯定能打造成一流的城区。”
周昌全点了点头,道:“你有这个思路,我就放心了。其实一年前我就到上海、德国鲁尔区、英国康沃尔去看过,他们就是你这个思路。”他稍事休息,道:“我在岭西已经没有用了,你以后的日子或许会变得有点难,唯一的出路是出色的政绩。”
说了一大段话,疼痛感又悄然袭来,他没在再绕弯子,道:“开发北城是大工程,你要把大周带上。他是海归博士,可是不如你。把他交给你,我放心。”
这是周昌全第二次向侯卫东谈起此事,这一次谈话便有了白帝城托孤的意味。
离开医院时,侯卫东心情颇为沉重。一位受人尊敬的熟悉的老领导就要离开他十分眷恋的人世间,无论再大的官职,再多的金钱,都不能挽回其生命。
驱车回到茂云,侯卫东独自一人走上隔断南城和北城的小山,沉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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