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四姐妹终于聚到一起了。子琼忠厚老实，话不多，但很有分量，不爱做家务，在家独挑大梁，就住在村里，离娘家也就有一公里远；子梦性格脾气好，体贴周到，总是微笑着，从不和人抬杠争执，是个永远也闲不住的人，总是忙忙碌碌的，平时很忙，回到娘家，家务活抢着干，干完了，就和大家一起说笑，往往大家正在兴头上，她已经睡着了，她太累了，父母心疼她，子夜也心疼她；子涵直来直去，性格懦弱，胆子小，脾气暴躁，三两句话就能吵起来，但五分钟后就烟消云散；子夜多情善感、善解人意、善于体恤人，却又桀骜不驯……
海林夫妇很高兴，因为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一家人才有可能聚到一起，他们才有可能同时见到自己所有的女儿，今年是全家聚得最齐全的一次。
晚上，大家聊谈子夜上学的事情。海林夫妇为家里终于有一个大学生而高兴，子琼不在场，子梦不置可否，子涵不以为然。
“上这么个破大学，有什么用？还不包分配，将来能干嘛？”
“上大学了，不就有出路了吗？”海林说。
“那是以前，现在干什么不是找关系？还不如拿这些钱干点儿别的……”子涵说，“爹也是，还为她把烟戒了！”
“谁让她是我的女儿呢？我总不能为了供她上学，跟你们要钱吧？你们放心，要苦也是苦我和你妈，不会连累你们……”海林道。
“当初让她好好补习，她就是不听，那么多老师都指望她考名牌，她成天不是这个事儿，就是那个事儿，尽整那些没用的，现在可好，上这么个没出息的破学校……”子涵说。
“我整什么了？”子夜笑着问。
“成天虚无缥缈的，伤呀，感呀的……”子涵说，“这些有用吗？愣是把自己前程整进去了！”
“破学校一样出人才！”子夜始终笑着。
“人才他妈个球！”（地方言中，“球”指男人的生殖器）
“老爸，您听，您女儿可说脏话骂人了啊……”子夜玩笑道。
子夜想用调皮缓解气氛，没想到竟然触动了子涵的肺管子，她像发射连珠炮似的破口大骂起来，分贝高得无人能比……
“你妈了个屁的，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想当年，你不好好上学，到处乱跑，人家梁昊成天给我写信，成天谈论怎样挽救你……”子涵有一搭没一搭地骂着，“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就那么关心你？他凭什么那么关心你……
“什么忧虑社会呀，人文呀的，这跟你有关系吗？你能改变得了吗？别人怎么样跟你有关系吗？人家好坏是人家的事情，你替人家伤的哪门子感？将来你穷困潦倒的时候，他们会因为你曾经为他们忧虑过而同情你吗？你的亲戚朋友对你再好，那也是有限度的，马克思和恩格斯，俩人的友谊都是闻名于世的革命友谊，恩格斯经常在经济上赞助马克思，到头来怎么样，恩格斯照样过得很富足，马克思照样经常闹饥荒，再说啦，人家赞助你也好，帮助你也好，只是帮你一时，不能管你一辈子……人家马克思好歹留名青史了，你呢？做这些无用功能为自己、为家人带来什么？你太虚伪了！整天琢磨那些没用的，让大家为你操心受累……”
子涵一发起火来，说话就没有谱，家里人都知道她的这个毛病，所以她一发起火来，一般没有人插话。如果你不理她，她可能骂你几分钟、十几分钟就完了；如果你还嘴或为自己辩解，她可能会骂你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如果她骂不过你，她自己会憋出毛病来。子夜回到自己休息的房间，静静地一个人倚墙坐在炕上，思索所发生的一切……
因为家里人多，那晚，海林夫妇都在子夜的房间睡。海林夫妇进来的时候，子夜还呆呆地坐在炕上，她双手抱膝，背靠着墙壁，脸上两道清泪……
“睡吧，子夜？”海林说，“她是你姐姐，你还不了解她的脾气，你们姐们之间还真生气呀？”
“睡吧！”芙蓉说，“子涵就那么一张惹人烦的嘴，别说你是妹妹了，她不是把你二姐也骂哭过吗？这算是轻的，骂你二姐还带整什么马克思的辩证哲学的……她呀，就是瞎骂，别当真……”
子夜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很顺从地在芙蓉的身边躺下。他们很快入睡了，子夜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怕开电灯影响父母休息，就点燃了自己曾买的娃娃造型的蜡烛。
子夜把折叠的餐桌放下来当写字台用，蜡烛就蹲在餐桌上。她想看书打发时间，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于是她开始给姚坤写信，向姚坤倾诉心中的幽咽……
她知道子涵的话犹如酒后失言，几分钟后，她可能早就忘记这件事情了，可酒后往往吐出来的是真言。子涵的话不能说没有一点儿道理，可子夜总觉得那是很自私的想法，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局限于自己的那点儿小幸福和小安逸，我们的社会还会发展吗？她认为人活着不只是为自己谋福利，让更多的人幸福快乐才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她理解子涵的想法，但某种程度上，子涵的说法也亵渎了她美好的追求……
恍然间，她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不屈从于社会的潜规则，是错吗？一定要随波逐流，成为潮流的追慕者，将这些潜规则发扬光大吗？用父母从牙缝挤出来的钱贿赂那些趾高气扬的无耻的贪官污吏，求得一时之安逸吗？苦苦挣扎于现有的环境，又有谁懂得她的高洁？又有谁赞同她的出淤泥而不染？
人生总要为与这个世界的千丝万缕所累，害怕伤害别人，常常为了别人不再忍而忍，为了别人不再痛而痛……人生几何？这样的活法有意义吗？难道自己做事情仅仅是为了求得他人的理解或赞同吗？那么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谁？“那些谁”又会怎样看待她呢？尽管为了“那些谁”，但“那些谁”还是会伤害她，这才是最令人难过的……
第228章 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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