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山县做响马时,宋阜尽管是一个小头目而已,但十里八乡,还没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骂的。
他怎么也想不到,当上太子座下官兵,反倒要受这等窝囊气。
听完哨副的建议,他也有了大开杀戒的想法,然而一瞬间,他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孔有德叛乱。
崇祯四年八月,祖大寿受困大凌河城。孙元化急令孔有德,由海路抄袭后金占据的耀州,恰逢渤海风高浪急,未能成功。
孙元化大怒,复令八百骑由陆路赶赴前线增援。
孔部行至沧州市,因士兵偷了一只鸡,受到当地缙绅的百般刁难。
孔有德气不过,又受李九成父子的蛊惑,终于起兵造反,史称吴桥兵变。
吴桥兵变是一场影响很坏的大叛乱,登、莱两府被彻底打烂,临近十几个县也惨遭到蹂躏。
最后,孔有德带着一批经验丰富的炮手、火炮和铸炮技术逃回辽东,投靠了后金。
经此一役,朝廷丧失良将十多员,精兵数万,战舰、大炮、粮钱无算。
虽然最后还是赶走了孔有德,到登莱一片白地,无法再对辽东形成海上压制。
宋阜自诩东宫嫡系,当然不会纵兵叛乱,更不会降清。但他深知一旦惹怒缙绅,激起民变,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就在他打算放弃迁徙百姓,退出张秋土城的时候,忽有三四十个壮汉挤开围观百姓,向圈内移动过来。
宋阜见那几十个壮汉孔武有力,一看就是行伍中人,不禁大吃一惊。
身边才一个哨队,可别被这几十个贼人偷袭了。
他连忙让手下加强戒备,大声问道:“停下,停下。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三十多岁,儒生模样的人朗声答道:“吾乃兵部给事中陈子龙,是友非敌……老乡借过,借过……大家先让本官进去。”
陈子龙的官位虽不高,但论文名远播,比卢世可强太多了。
周围百姓听说是陈大人,纷纷侧身让开道路——先别论有没有名,光兵部给事中这几个字,一般人就惹不起。
磕着碰着,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宋阜虽大字不识一个,却也从刘孔和口中,听说过“几社六子”的名号。
刘孔和还曾在营中提过,几社六子都是当世人杰,又是方翰林的至交,不在太子麾下办事,实在太可惜了。
此儒生自称陈子龙,当然是友非敌。
宋阜连忙将人迎进来,只见儒生身边还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健硕壮汉。
那儒生道:“在下松江陈子龙,还有……”
还没等陈子龙接着介绍,半大小伙子便抢先道:“我是松江夏完淳,字存古。咱们都是方翰林的至交,自己人。敢问将军尊姓台甫?”
宋阜泥腿子出身,不熟悉读书人初次见面的礼节。但他从“尊姓”二字,猜测“台甫”应该是“表字”的意思。
他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叫宋阜,长山刘孔和将军麾下哨总……刘将军是宰相的儿子。”
陈子龙肃然起敬,拱手道:“原来宋将军是节之兄麾下大将,失敬失敬。我们一行欲北上投奔殿下,刚好路过张秋……敢问将军,为何赶百姓出城?”
宋阜听对方能叫出刘孔和的表字,更无怀疑,便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原来,刘孔和率轻骑出临清后,便沿运河官道一路向南急行军。
每路过一个河闸,均派出一支小队控制,无论拦河闸还是减水闸,均是如此。
路过一些市镇村庄时,还派出小队,驱赶百姓到附近的山坡或高地上。
张秋镇是运河边有名的繁华大镇,拥有三个土城,百姓万余人,比一般的县城还大。
所以,特地派来了一整个哨队。
没想到,张秋镇繁华了两百多年,缙绅和读书人很多。
比普通小镇能出一个秀才,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而张秋非但出秀才,还出了两个举人,比普通小村小镇更不惧怕官兵。
再加上宋阜不敢动粗,才被搞得灰头土脸的,差点出事。
至于驱赶百姓的缘由,刘孔和说是机密,不能透露。只说这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各队官奉命行事即可,不要问。
健硕壮汉在旁默默听完,忽然开口道:“既然真是殿下的命令,那就好办了。先将带头闹事的抓起来,其余强行驱赶便是。
张秋三城那么多户,再婆婆妈妈下去,入夜前肯定走不完。”
宋阜哭丧着脸道:“将军你不知道,带头闹事的人里,有好几个举人、秀才。按军中的规矩,无辜诛杀百姓一人即论斩,更别提读书人……”
听说举人带头闹事,健硕壮汉亦皱起眉头,开始觉得不好办。
不过,他带来的几十个壮汉却十分彪悍,在四人谈话这会儿,便以一身杀气,镇得老百姓不敢再挤上前。
这是经历上百次战场搏杀,才能练出来的杀气,不是义勇左营可以比的。
宋阜忍不住问道:“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固原马宝,是……”
马宝支支吾吾了一下,陈子龙连忙在旁补充。
“马将军听说太子殿下在临清抗清,特率部与我们一起北上投奔,是自己人。”
马宝看了陈子龙一眼,眼中露出感激神色。
原来,他是顺营威武将军陈德麾下威武将军,奉命驻守归德府。
本来隔着黄河,清军兵锋还未抵达。
怎料归德、开封、河南(洛阳)三府的土寨趁袁宗第率主力北上之际,忽然一起叛乱。
顺军寡不敌众,被土寇刘洪起击败,马宝只好带着几十个残部下东进,投奔高杰。
路上偶遇陈子龙北上,就一起来投奔太子了。
这段纠葛很尴尬,因为陈德是陈永福的儿子,以前朝廷官兵,现在是顺贼。
而高杰呢,以前是顺贼,后来给李自成戴了绿帽子,反倒成了官兵。
马宝不确定太子到底是不是李自成的义子,所以介绍起来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宋阜“哦”了一声,暗想:“看来和我一样,原是响马之流。”
又道:“陈大人,您是读书人,有主意。咱们现下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