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长恭脸上都是陈舞阳的唾沫星子。
“陈指挥使,你非往我胡家头上扣屎盆子,在下也得找个地方说道说道了。”
胡长恭被扇了一个耳光,这茬他忍了。
“找地方说道?”
“好啊,那你告诉本官,这家青楼和你什么关系!”
陈舞阳就喜欢这种嘴硬的。
“没有关系。”
陈舞阳则看向常恩:“伱说!什么关系?”
常恩看热闹不嫌事大:“胡先生,这家店你胡家占了六成股,由你家管事的胡三贵打理的。”
胡长恭脸色微变,却还是道:“此事在下并不知道!”
“那胡三贵,姓不姓胡?是谁的狗?”陈舞阳问他。
“你!”
胡长恭觉得理亏,语气一弱:“陈大人,虽说经营青楼被士林不齿。”
“但我家只是占了干股,并不参与实际运营。”
“而且,只占六成股。”
“另外还有受益人,您为何不询问他们呢?”
陈舞阳把刀挂在腰间:“常恩占了两成,这家青楼自己占了两成,你还想让本官去找谁呀?”
胡长恭见势不妙,立刻改变口风:“在下毕竟是当朝举人。”
“都知监查案,自当配合。”
“不管这家店出了什么问题,我胡家一力承担。”
“必给大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胡长恭态度很好。
“你可算说了句人话。”
陈舞阳冷笑:“但你承担得起吗?”
“养济院瘦马案,买家是谁,你知道吗?”
“就是她!”
陈舞阳指着卢氏:“你问问她,她打着谁的名号去收购孩子的?”
猛地,胡长恭脸色惨白。
他是政治家族,自然时时刻刻关注朝廷情况,而养济院瘦马案,让陛下一口气下了十道圣旨,亘古罕见,内阁未拦一道,布告天下,务必严查,查清每一个人!
他胡家收到消息后,就召开族议,让族人切割这些生意,切莫引火烧身。
结果,竟坏自己家中。
“你告诉本官,该不该查你?”
陈舞阳退后两步,手掌按在刀柄之上:“解释!”
“此事非我负责,而是家中长随……”
胡长恭话没说完。
陈舞阳抽出刀,架在他脖子上:“刚才不是很强硬吗?不是要找个地方说理吗?”
“本官还想为那些无辜的孩子,找你胡长恭说说理儿呢!”
“来!”
“说理,说理!”
胡长恭第一次感到死神距离他这么近。
陈舞阳极为激动,激动之余,刀刃随着他手劲儿划动,在他脖子上留下几道血线。
“陈大人先别激动……”胡长恭疼啊。
“现在回到管本官叫大人了?”
“你胡长恭不是很厉害吗?”
“整个江苏,天下百姓只知你胡氏,不知万岁!”
陈舞阳狞笑:“这江苏,到底是万岁的,还是你胡家的?”
噗通!
胡长恭吓得跪在地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天下皆是陛下之土,何况江苏一地?”
“我胡家区区清贵家族,若无陛下之盛恩,哪来的什么权势啊?”
“陈大人,我陈家确实经营了不该做的生意。”
“但对陛下的忠心,如大人一般,日月可鉴啊。”
胡长恭想磕头,但刀架脖子上呢。
心里暗骂,陈舞阳是真狠啊,因为瘦马案,他家未必会死,一旦什么江苏是胡家的话,传到皇帝耳朵里,胡家都得死!
他所谓的胡家,根本就不是胡濙的嫡脉!
甚至,胡濙有二十余年不回家了,武进胡家,不过是打着人家旗号罢了,真出事,胡濙绝不会保全家族的。
“把胡三贵叫来。”
陈舞阳也不敢逼迫太甚,皇帝和太傅若即若离,他摸不透皇帝的心思,不敢造次。
胡长恭拼命点头:“谢大人恩典!”
常恩看在眼里,顿觉陈舞阳得皇爷青睐,绝非偶然,此人做事非常有分寸,松弛有度。
胡家是巍峨山峦,陈舞阳不是推倒山峦,而是因势利导,利用山峦之力查案,这份火候把握不容易。
“这个邝公祠,你可否知道?”陈舞阳问了也白问,胡长恭不知道。
胡三贵也是随着胡长恭来江都游学,其实就是享乐来了。
他闻听主人呼唤,就知道出事了,但他家祖上就是胡家佃户,是家生子,根本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
硬着头皮进来,胡长恭对他一顿狠踹,让他把知道的都说了。
“都怪小人贪财……”
陈舞阳打断他:“别说这些没用的,邝公祠,是怎么回事?”
“这养济院建在邝公祠的遗址上,本地人就这么叫……”
嘭!
陈舞阳一脚踹他个四仰八叉:“本官问这事了吗?怎么买卖?都有谁经手过?官府之中,谁在帮你们做事!”
胡三贵小心地瞟了眼胡长恭。
“都说!都说!”
胡长恭快气死了。
他家最大的靠山是胡濙啊,而胡濙是新政的先锋官,自己家却给胡濙拖后腿,这不找死呢吗?
“江都不得志的吏员,都在养济院等清闲衙门里。”
“他们都是使银子上去的,如今被拨拉下来了,肯定想捞一笔。”
“这边的物价,是两块钱一个孩子,品相好的三块、五块都有。”
“像五块的,都是美人胚子。”
“就不放在青楼里了,而是送去培养成瘦马……”
胡三贵对这行知之甚祥。
陈舞阳知道自己找对人了:“继续说,记下来!”
“这些孩子来源也有问题,多是父母不想要,把孩子丢出来的,想送去京师让皇上养着,其实就当是溺死了的。”
“而恩养这些孩子,朝堂是会批一笔银钱的,这笔银子由地方垫付,按月中枢结算。”
“但是,这笔钱并不好批。”
“据我所知,江都知县熊瓒上书省南直隶,但南直隶并不愿意批复这笔钱粮。”
“恩养天下幼童,虽是陛下之意,但中枢、地方都不太积极。”
“中枢不给钱粮,地方自然也不敢深要,毕竟此事不涉及政绩,得过且过。”
“这就给了青楼行业的可乘之机。”
“地方知府睁一眼闭一眼,布政司、巡按使也不会派人来查,御史也不会盯着这点小事,这贩人之事就逐渐蔚然大观,形成大规模了。”
陈舞阳盯着这胡三贵,这胡三贵谈吐不凡,却只是胡家一个长随,足见这等大族的底蕴。
说白了,就是官府睁一眼闭一眼,下面的人上下其手,就使得养济院的幼童,被肆意采买。
归根结底,是地方政府不作为。
或者,他们都得到应得的一份了,得好好查查。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陈舞阳蹲下来,看着胡三贵:“你别告诉本官,你是听人说的,本官看你,是从业者吧?”
“不不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胡三贵欲言又止:“各家大族,都会采买一些的!”
又爆雷了!
这贩人,是士绅家族开始的,就是说,士绅和地方官员勾结,让养济院本是善举,却成为犯罪窝点。
“各家大族?都有谁?写下名字出来,本官一个一个的拜访!”陈舞阳面露凶光。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就是因为这些人买,所以才会有人铤而走险的去犯罪。
胡长恭意识到捅娄子了。
胡三贵吐出来的,肯定都是他家的势力范围,一旦被陈舞阳一网打尽,他胡家岂不直接倒台了?
咳咳!
他轻轻咳嗽一声。
陈舞阳仰起头,看向胡长恭:“你什么意思?”
“学生嗓子不太舒服!”
啪!
陈舞阳忽然暴起,一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这回舒服了吗?”
胡长恭刚要说话。
陈舞阳却抓着他的脑袋,走到门板前,使劲往门板上撞,几下就鲜血淋漓。
“这回舒服了吗?”
陈舞阳凶厉地看着他:“要是不舒服,老子把你送阎王爷那,再让你舒服舒服!”
“你!说!”
他凶厉地指着胡三贵:“你要是有东西不说出来,老子就把你的肚子剖开,看看里面还有什么!”
“他娘的!”
“在老子面前打信号,当老子白吃这碗饭的?”
胡长恭满脸是血。
被陈舞阳丢开。
而胡家家丁要来扶着他,陈舞阳却突然抽刀,劈了那家丁一刀:“你要干什么?造反啊!”
“本官在审案子,你出来干什么?”
“来人!”
“拖出去,劈死!”
“脑袋呈上来!”
然后,陈舞阳用刀指着所有胡家家丁:“老子看看,谁还敢动?”
“胡长恭,滚过来!”
胡长恭收到呼唤,强忍着剧痛站起来,慢慢走过来。
“说!”陈舞阳冲着胡三贵怒吼。
这么一瞬间,胡三贵想咬舌自尽,但没有勇气啊,能咬舌自尽的人,都是超级勇士,他不是啊。
他胡三贵也有三妻四妾,住的宅子不比胡长恭家里小,也是家赀万贯。
他舍不得啊。
哆哆嗦嗦的吐出几个人名来。
“来人,把他肚子剖了,本官看看还有没有存货!”陈舞阳目光凶厉。
“不要啊,不要啊!”
胡三贵吓惨了:“家主救我,家主救我啊!”
可是,胡长恭不敢说话。
陈舞阳凶厉的眼睛就盯着他呢,他敢说话,陈舞阳就敢剐了他,让他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而刀子已经落下,胡三贵惨叫个没完:“我都说了,都说了啊!”
“本官看你还有货,没告诉本官啊。”
陈舞阳狞笑:“你现在瞒着也行,本官派人去武进,把你妻妾儿女都抓来,一个一个挖!肯定能挖出秘密的!”
这个挖,好像是真挖。
胡三贵惊恐至极:“还有王法吗?”
“对待你们这等败类,王法太轻了,所以本官就用都知监的法度。”
陈舞阳坏笑:“当然了,你要是肯将你知道的都吐出来,就不用受这皮肉之苦了,让他看看自己的肠子!”
“啊啊啊!”
胡三贵死死闭着眼睛,不敢看啊。
但番子把他眼睛撑开,顿时吓晕过去了。
可随便一扯,他就痛醒了。
胡长恭心中惊惧,陈舞阳这是让胡三贵撕咬他胡家啊。
“家主都知道!”
胡三贵一句话,胡长恭噗通一声坐在地上:“攀咬,这是攀咬!”
啪!
陈舞阳用刀鞘抽他的脸:“老子让你说话了吗?闭嘴,让他说!”
胡长恭脸部火辣辣剧痛,却知道完了。
“胡家有几艘船,专门做贩人的生意,天南海北的买,尤其是五块钱的女童,家里设有安养堂,其实就是驯养这些女童成为瘦马,以后送给达官显贵当妾室……”
完了!
胡家的秘密,被扒光了!
胡长恭脑子炸开。
陈舞阳早就知道,这瘦马案没这么简单,不然圣旨从南京到北京,再颁布天下,这么短的时间,就让所有关于此案的线索消失。
当然了,养济院瘦马案,其实是盐商顶不住宋伟的压力,利用悟明教收买桂怡,让桂怡举报中枢,才爆发的。
背后都是盐商的实力,可在江南,能为盐商挡刀的势力可不多。
江南仅存的士绅,并未被吏部整治的官场,都是顶雷的好人选。
说白了,能在政治暴雨中还能保全的,多是朝中有人之辈,这些人执掌朝政,自然会护住下面的人。
同样,他们也是最需要这些幼童的,用心培养,编织关系网。
就说胡家,等胡濙没了,胡家凭借这些关系网,照样岿然不动。
联姻,是表面的关系网。
妾室、丫鬟,乃至漂亮的男童、伶人、僧侣,就是暗层关系网。
天下士族,靠这一明一暗的关系网,才形成树大根深的士绅阶级,形成能左右皇权的恐怖阶层。
所以,大理寺寺卿周瑄,都知监指挥使陈舞阳联袂而查,却一无所获。
“都记下来了吗?”
胡三贵足足说了十五分钟,记录了十几张纸。
陈舞阳看向胡长恭:“你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你不是查瘦马案的,你要查什么?”胡长恭感到恐惧了。
“查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混蛋!”
胡长恭目光闪烁,既然你敢玩这么大,那就干脆捅破天吧。
“不止我家,天下哪个家族,哪个不培养些娱人的妇人?整个江南,你陈舞阳去查,家家都有!”
“你陈舞阳既然想捅破天,那就捅破吧!”
“看看这江南,还有多少魑魅魍魉!”
“看你陈舞阳能不能兜得住!”
皇帝强制移民,虽有叛乱,但没有形成规模,主要因为皇帝抽调天下各地的军队,屯守整个江南。
但是,谁能保证,这些客军,没有被美瑟诱惑?成为傀儡?
皇帝来南京已经一年了,他的这些军队,还听他的话吗?
皇帝的王牌是军队,他敢随便折腾江南士绅,靠的就是军队,可被江南渗透一年的军队,还能用吗?
“有你胡家陪葬,我陈舞阳死也值了。”
陈舞阳怪笑:“押下去!”
其实,心里也打鼓,他有点查大发了。
皇帝是移民了,但移民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有一技之长的留在本地,其实移走的都是旁支别脉,酒囊饭袋。
江南士绅虽伤筋动骨,但根系还在。
正如叶盛所说,二十年后,就会再长成参天大树,因为皇帝铲除得并不彻底。
移走了别脉,反而剩下的人更加团结,更能一致对外。
一旦皇帝触到士族的根子,看看皇帝能不能坐稳皇位!
这就是胡长恭的底气。
陈舞阳按照胡三贵招供的人,一家一家拜访。
深查哪个当官的,牵连此案。
查第一个官员,就是江都知县熊瓒。
消息传到周瑄耳朵里:“坏了,陈舞阳太急了!”
“老师,可有不对?”荀硕问。
“陛下人在南京,万一以扬州为中心,烽烟四起,陛下安危如何保证?”
周瑄还在调查悟明教,并已经理出脉络。
悟明教确实很诡异,明明是本地小地主建立的教派,却被外地大盐商控制,他们暗戳戳借桂怡的手,转移中枢视线。
偏偏扬州本地的小盐商还不知道,被人利用了。
而陈舞阳把胡长恭牵连进来,让周瑄意识到不妙,他再查这些细枝末节,变得十分无用。
此案涉及政治太深,其实是中枢党争引起,而无意间扩大的政治打击案件,归根结底是朝堂之争。
周瑄深觉无力,他本打算再次审讯周氏的。
如今被迫放下手中事,写奏疏送去南京,请陛下调北方军南下。
晚间。
朱祁钰就收到了陈舞阳的奏报,还有胡长恭。
陈舞阳派了十个人护送胡长恭回南京,死了六个,遭到十二次暗杀,江都离南京多近啊,胡长恭又是胡濙的亲侄子,贼人都干杀,这是触动根本利益了。
朱祁钰刚要入睡,登时睡意全无。
“宣重臣入宫,去文华殿。”
朱祁钰阴沉着脸,他刚好整饬宫中宦官,就碰上了此事。
可以说,此刻是他最危险的时刻。
来南京一年,并未遇到什么危险,这一刻却遇到了生命危机时刻。
“叫舒良来。”
舒良住在宫里,他是最早来的。
朱祁钰摆手,让人都退出去,包括冯孝。
“舒良,你从山西带来的选锋营,现在还可靠吗?”朱祁钰问。
“皇爷,一定可靠。”舒良因王诚案牵连,也被弹劾解职,如今正在操练选锋营。
朱祁钰把陈舞阳的密奏给他看。
“来南京一年了,这些人可曾在南京纳妾?可曾收了谁的贿赂?你都知道吗?”
“朕的底牌揭开太早了。”
“就不该匆匆调你回京,应该遇到困难时,比如现在再调你南下的,再翻开朕这张底牌。”
“悔之晚矣啊。”
选锋营暴露的太早了。
江南士绅的渗透力太强,谁也不敢保证,这些人有没有被渗透。
“皇爷,无论如何,奴婢一定挡在您的面前!”舒良表忠心。
朱祁钰摆摆手:“如今情况不妙,你要尽快发动下一案,要快。”
恐怕连冯孝想不到。
汉宗案、妖书案,是皇帝一手策划的,而执行者,就是舒良。
都以为皇帝最信任的人是王诚、金忠,却忘记了在山西秘密为皇帝训练军队的舒良。
他才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啊。
“奴婢这就回京!”舒良磕头。
“选锋营不可靠了,你拿着朕的圣旨,去山东调朝鲜军,朕巡幸山东时,叮嘱过朱英,让他操练一支从朝鲜来的军队,这支军队连汉话都不会说,应该可靠。”
“再调宋杰南下,柳溥北上,代为执掌热河军。”
“朕的身边不能没有人,让王来调一支吉林军来护驾,那里的生人生猛非常,又在朝中没有臂助,只能依附于朕,所以可信。”
“回京路上,你秘会林聪,林聪会明白的。”
“再从湖北调来一支军队护驾,朕已经给年富下过密旨了,年富会配合的,你负责送信即可。”
“切忌,一定要派信任的人去送信,朕不传密旨,这宫里,朕怀疑也被渗透了。”
说到这里,舒良猛地抬头:“皇爷,用不用奴婢清理一番?”
“没到时候,狐狸尾巴尚未露出来,再等等。”
“皇爷,您不能以身犯险啊……”舒良着急。
朱祁钰摆摆手:“朕清楚,朕既然知道了有眼线,就会注意的。”
他并不慌乱。
因为出京之时,于谦就分析过,三个月一轮值,让江南士绅无法渗透。
但是,他刚巡幸南京时,天下就不安稳,不能频频调兵,尤其陈友案后,更不能调兵替换了。
于谦的策略,却被他一手给毁了。
好在山东、河南、湖北皆有布置,最快的三天就能抵达南京。
朱祁钰并不担心。
“皇爷,奴婢离开,您手中少个可用的人,您万勿注意。”舒良叮嘱。
“朕晓得,再调西厂来南京,金忠北归。”
舒良却道:“皇爷,不如启用王诚,王诚对您忠心耿耿,而金忠留在南京,尚能护卫您,您说了宫中不密,就让金忠代查,必能让您满意。”
“王诚伤势未好啊,怎么奔波?”
“舒良,你发现没有,这是江南士绅给朕设的一个圈套,从一年前就开始布局了。”
“所以时机恰恰好,好的让人惊叹。”
“王诚之事,让朕警醒,朕刚要整顿内宫,这胡长恭主仆就招供了,这是离间朕和老太傅的感情,君臣相疑。”
“同时,也让朕猜忌手中之兵,让各军投鼠忌器。”
“内宫、军中、朝堂,都让朕开始不信任。”
“所以,江南士绅的反击,太妙了。”
朱祁钰目光闪烁,刚要继续说,门外冯孝的声音传来:“皇爷,老太傅等人皆到文华殿了。”
“你速度要快,案子办成,朕就安全了,你也切忌注意安全。”朱祁钰拍拍他的肩膀。
“奴婢遵旨!”
舒良磕头,星夜离开南京。
朱祁钰抵达文华殿。
诸臣跪地行礼。
朱祁钰坐上御座:“带进来。”
没让朝臣平身,胡濙、叶盛心头一跳,连夜诏见群臣,肯定是发生大事了。
胡濙瞳孔一缩,这不是他的侄子胡长恭吗?
胡长恭第一次见到皇帝,却是这般情形。
看见自己的伯父跪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世人皆说,这江苏姓胡,不姓朱。”
朱祁钰幽幽道:“老太傅,您厉害啊,朕没分封给你王爵吧?大明有裂土分封的规矩吗?”
“这胡家的江苏,是怎么来的啊?”
轰!
胡濙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看见胡长恭,他就知道是家族惹祸了。
一听这句话,更是把他吓惨了。
李贤入阁的圣旨已经送出南京了,他是李贤的举主,执掌吏部,已经权势滔天了。
却闹出这么一出,就如当年杨士奇被迫离开内阁,一生清名,毁于一旦。
文臣权势滔天,也不能造反,只会让自己难堪的离开朝堂。
“老臣不知此言何意?”
“我胡濙侍奉五位君主,对大明忠心耿耿,而我胡家更是清贵人家,不事生意,耕读传家。”
“这胡长恭,确实是老臣侄儿。”
“但老臣已经二十四年,没有回到武进老家了。”
“饶是祭祖大事,老臣也只是派长子回家,老臣不肯面见族亲。”
“就是担心族亲不知法度,坏了我胡氏祖训!”
“陛下可抄老臣的家,老臣家中若多一两纹银,多一文钱,请陛下斩我父子三人头颅!”
胡濙掷地有声。
“你说!”朱祁钰指着胡长恭。
胡长恭都吓惨了,他没想到伯父第一句话就这般绝情。
“胡长恭,照实说!”胡濙沉声冷喝。
叶盛低眉顺首,不置一词。
心中却在思考,皇帝这是要罢免天官之位?还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李贤入阁,王复居次辅,姚夔三辅,他叶盛和岳正,行列四、五,王竑、张凤暂时不在京中。
他可不想争首辅的位子,他很清楚皇帝是要地方督抚来入阁,担任阁部重臣的。
所以他叶盛,早晚也要去当一任督抚的。
再回朝担任重臣,顺理成章。
“我家参与了买卖女童……”胡长恭哆哆嗦嗦,复述一遍,但遮遮掩掩。
“怎么?见到伯父了,反而不敢说话了呢?”
朱祁钰嗤笑:“你不好好在武进老家里面读书,去江都干什么?”
“说话遮遮掩掩,难道朕大半夜的不睡觉,跟你扯嘴皮子吗?”
“来人!”
“打!”
胡濙心头一跳,这是给他看呢。
两个太监按着胡长恭,一个太监行刑,专往腰眼上打。
冯孝的脚,是合着的。
这是要打死胡长恭啊。
朱祁钰把奏疏丢在地上:“老太傅,自己看吧。”
登时,胡濙脸色大变,打死他,快打死他!
“陛下,武进老家族人如何,老臣并不知道啊!”
胡濙叩首:“老臣有三个弟弟,胡长恭是我三弟之子。”
“您是知道老臣三弟的,他诗画一绝,又无仕途之心。”
“宣德朝,先皇曾诏见老臣三弟,三弟却夺窗而逃,装病数月不肯入朝,先皇看着三弟的画,徒呼奈何。”
没错。
胡濙兄弟四个,个个高寿,而且在民间名声还算不错。
尤其是这个三弟胡汄,书画一绝,却不受征召,不事权贵,一时传为美名。
“纵然老家做生意,有进项,但老臣绝未取过一分!”
“尤其此等脏钱,老臣死也不要!”
“老臣愿意亲自查明武进胡氏,给陛下、给朝堂、给天下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胡濙真的懵了。
他很少提拔过家族的人,也远离家族。
因为他知道,自己侍奉的皇帝是什么样的,比较好糊弄的就是正统和景泰前期,也就十年时间。
但他也没有以权谋私,也不敢。
皇帝这招,恰好打在他七寸之上。
朱祁钰阴沉着脸,心里却在思考,这是最好拿下胡濙的机会,当年杨士奇就因为不孝子而离开内阁,倭郡王才真正掌权。
他皇权膨胀到了这个地步,胡濙、于谦已经成为皇权进一步膨胀的绊脚石。
所以他先夺了于谦的文臣之权,让他老实当个勋贵,必要的时候出去打打仗,当个工具人。
胡濙呢,也该回家养老去了。
不是胡濙能力不行,恰恰相反,这个老滑头能力太强了。
胡濙见过他最凄惨的一面,见过他哭泣、软弱、无能的一面,所以当他彻底长大后,单独和胡濙在一起时,他会觉得十分别扭。
虽然胡濙还跪着,但他总觉得,是自己跪着,而非胡濙跪着。
可是。
最好的机会,却发生意外。
胡长恭捅破天了,真的捅破天了。
皇帝对付江南士绅,是在打散江南士绅的势力,然后强制移民,可交趾有雨季,有几百万人在等着十月开始移呢,这些人就是定时炸弹。
就如叶盛所说,皇帝并未彻底铲除江南士绅,只是达到权力平衡的基本点而已。
而这个脆弱的平衡,因为胡长恭一番话给打破了。
这个时候,能让胡濙离开吗?
没有胡濙,他会更加被动。
最可怕的是,军中变得不可信了,军中有多少兵卒,被士绅渗透了呢?
内宫呢?宫人就没被渗透吗?惩治王诚之后,宫人就没和他离心离德吗?
这些都是未知数。
需要时间慢慢试探才知道的,可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善于以强权压人的朱祁钰,此刻面临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
“皇爷,没气儿了。”冯孝小声提醒。
同样的,胡濙也非常被动。
李贤入内阁担任首辅之后,他本来进退自如,可赖着天官位置不走,也可急流勇退,留一世美名。
偏偏胡长恭深度参与了瘦马案,胡家飘摇,让他变得极为被动。
只能跪伏在地,等待皇帝审判。
“老太傅之心,朕是知道的。”朱祁钰退让了,保住胡濙,放过这次让他滚蛋的机会。
胡濙长吁一口气,皇帝出面,会保住他的声名的。
到了他这一步,其实已经不贪恋权势了,他的弱点是名声,他想要身后名。
而能保全他身后名的,恰恰只有皇帝。
所以,他和皇帝再一次捆绑到了一起,就如当初夺门之变后,皇帝迫切掌权时是一样的。
“请陛下屏退诸臣,老臣有话上禀圣上!”胡濙决定和皇帝做一场政治交易。
皇帝厌恶他,主要是他到南直隶后,毫无作为。
这才使得君臣离心离德。
而从汉宗案开始,皇帝就给他设套,让他滚出朝堂,换上一个听话的吏部尚书。
“诸卿暂且去偏殿等候。”朱祁钰让人下去。
文华殿只剩下朱祁钰和胡濙。
胡濙却跪在地上:“谢陛下成全。”
朱祁钰走下御座,坐在台阶上:“老太傅,朕和你向来是亲密无间的,您扶立朕、拥戴朕,这份情朕永远不会忘记的。”
这是瞎扯喽。
您是想用我,也想赶走我。
因为我这把老骨头不听话,还倚老卖老。
可是,朝中没有老臣拴着你,大明就真的能一切变好吗?
“那老臣就说两句肺腑之言。”
胡濙道:“您改革,其实将社会各阶层都得罪了,让您再次陷入势单力孤的地步。”
“而您在南京,这天下士绅的巢穴里,岂不更加危险?”
“陛下,您太急躁了。”
“您移民,为了开发交趾,就如那隋炀帝开凿大运河,福泽千年,但隋炀帝享受到了吗?”
“您做的这些,都是千年计的大事!大好事!”
“但为什么历朝历代的君主,都不做呢?”
“陛下呀,您聪明绝顶,应该早就知道的呀!”
“因为您是制度的维护者!”
“无论是开疆拓土,开发东北、西南、交趾,都是挖您统治的根子呀!”
“为何黄河只是小修小补,从来不根治?是没钱吗?”
“为何北京黄沙漫天,却无人愿意治理?是不会种树吗?”
“为何改土归流有好处,却无人愿意改呢?是嫌弃云贵吗?”
“为何明知暹罗是产粮之地,却不愿占领呢?是没能力吗?”
“为何朝鲜近在咫尺,却没有并入大明呢?是吃不下吗?”
“陛下呀!”
“因为做这些,就会改变社会阶层!就会让您的统治变得摇摇欲坠呀!”
“没错,所有事,都是为大明百年计、千年计的大好事。”
“却没有任何君主愿意做。”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会动摇您的统治啊!”
说着,胡濙眼泪流了出来:“臣等那些劝谏之言,您听听就好了,为何要真信呢?”
“历朝历代先贤君王,都不曾做,因为都清楚。”
“会动摇自己的统治!”
“您也清楚啊!”
胡濙泪如雨下:“黄河决口,受灾的是百姓,肥了的是士绅!”
“不改土归流,朝中有贬谪官员的地方,将军有立功的地方,流官有赚钱的地方,土官有剥削的地方。”
“天下缺粮,所以运河重要!”
“不开疆拓土,所以天下稳如泰山。”
“陛下,这才是现实啊!”
“这不是本朝就形成的,而是华夏用了四千多年,形成的一套理念,一套礼法!”
“没人能破的,陛下!”
胡濙在哭。
朱祁钰认真的在听。
所以大明永远不会诞生工业革命,永远也不会产生资产阶级萌芽,哪怕被一遍一遍犁清,最终还是回到惯性上去,也许,因为天下百姓期盼的是明君,而非自己参知政事……
数千年大一统的国家,千古强国,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悲哀。
“朕知道,都知道。”
“隋炀帝于当代有过,却大功千年。”
朱祁钰嗤笑:“朕也没做隋炀帝,大明也不是大隋。”
“朕的确遇到了困境。”
“但这些,朕早就有所预料。”
“您说的这些,朕都明白,归根结底是利益。”
“不是做不了,而是不能做!”
“运河上,牵扯了太多利益集团,又有几百万漕丁靠着运河讨生活。”
“一旦粮食不缺了,运河就没用了。”
“所以黄河不能修,修了黄河,北方粮食就能自给自足了,运河就没用了。”
“黄河不决堤,沿岸的家族就赚不到钱了。”
“朕开疆拓土,穷士绅富百姓,所以得到的地盘也要丢掉。”
“朕都懂。”
朱祁钰幽幽道:“朕在用一己之力,推动大明前进。”
“所以,朕早晚会有一天,众叛亲离。”
“但朕希望,这天晚一点来。”
“也许朕能凭一己之力,能将大明推到另一条轨道上去呢?”
说到这里,朱祁钰停顿一下:“正如您,明知是陷阱,不也站到朕的对立面上去了吗?”
“正如您,根本就没预料到,瘦马案,会牵连到您。”
“让您被迫和朕,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这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
朱祁钰笑了。
胡濙低头不语。
没错,江南士绅对付皇帝,是他出的主意,他知道皇帝的弱点,所以编织一张大网,把皇帝像捞鱼一样捞回北京。
可陈舞阳意外破局。
而这却要感谢盐商,盐商被宋伟拷问太厉害,导致盐商恐惧之下,反用桂怡案,把江南士绅再次推到台前,让他们和皇帝去斗,自己喘一口气。
胡濙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皇帝身边。
就像是前女友求复合一样。
“老臣有罪!”胡濙意识到,这是场政治交易,他入戏太深了,被皇帝笑话了。
“你只是逼走朕,没想过伤害朕,朕看出来是你布局了。”
朱祁钰道:“否则,躺在那的,就是你了。”
他指了下胡长恭死的地方。
胡濙叩首:“老臣绝不敢伤害陛下,只是希望陛下慢下来,让大明慢下来。”
“人的观念,是要一点一点改变的。”
“您骤然改变人的观念,只会让人站在您的对立面上去。”
“要以利诱之,慢慢发展,不急不躁,才是治国之道啊。”
胡濙说的很对。
被移走的江南人,哪个不恨皇帝?
但等到了下一代,都会感谢皇帝的,改变观念是要一点点来的,过程是漫长的。
朱祁钰吐出一口浊气:“老太傅,朕来一次南京不容易。”
“朕不想做被勒死在江都的隋炀帝。”
“只能快刀斩乱麻,快点做完,返回北京。”
“在这里,朕夜夜都睡不好。”
胡濙翻个白眼,您带来四个妃嫔,路上怀孕一个,在南京都怀孕了三个,还睡不好?
听说又临幸了两个美人。
“说说吧,江南士绅要什么?”朱祁钰打开天窗说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