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猛地瞪圆眼睛,匍匐在地:“陛下,您毁了士绅,要用什么阶层替代士绅呢?”
想毁掉任何东西,都需要替代品,否则社会就会动乱。
朱英知道这话会触怒皇帝,但还是要说:“天下士绅中,纵有不法之徒,但更多的人在支持您呀陛下,江南是大明财税重地,江南士绅可否说个不字?”
“陛下在江南大开杀戒,可有江南士绅反对过陛下?”
“士绅虽有局限性,但它是最忠心的!”
“因为士绅无法造反,完全没能力造反!”
“这几年,您大肆鼓励军功贵族的出现,想用军功贵族制衡文官集团。”
“可是陛下呀,南北朝之乱是从何而来的呀?那唐末五代,战乱何其恐怖呀!”
“以文制武,才是长治久安之策啊。”
朱英使劲磕头:“臣出自士绅,最懂士绅,士绅是贪是占,但不会动摇陛下的统治呀!”
“文官掌权,不会换皇帝,但武将掌权,一定会换皇帝的!”
朱英泣不成声:“陛下,臣是您的忠犬,臣的荣辱富贵皆在您的身上,臣不会害您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反对皇帝荡清士绅阶层。
朱祁钰阴着脸看着他。
“陛下呀,臣不敢骗您,也不会害您!”
“那些撺掇陛下和士绅作对的人,是真的想害您呀!”
“大明的根子,是士绅!”
“您毁了根子,等于毁了国祚呀,以后谁会支持您呀!”
冯孝在旁咳嗽,示意朱英别说了。
“让他说。”朱祁钰瞥了眼冯孝。
支持。
皇帝也需要大部分人支持,皇位才能坐得安稳。
朱祁钰一直都对士绅报以恨意,想用军功阶层和市民阶层取代士绅阶层。
可是,这两个阶层,真的会支持皇帝吗?
而且,他们的支持力度在哪里?能让皇帝坐稳皇位吗?
这个问题,朱祁钰一直很少想,朱英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朱英则重重磕头:“陛下,臣知道您的想法,您想让国家昌盛,让国祚绵长。”
“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国运窃夺者,士绅。”
“就想到铲除士绅,让天下百姓变成小地主。”
“可是呀陛下,谁都能铲除士绅,唯独您不行!”
朱英真的豁出去了。
“您是皇帝,士绅拥护的是正统!是大明!是皇帝!维护的是您呀!”
“臣说一句僭越的话,土木堡之变后,朝中无帝,为何朝臣会迎您继位?”
“因为朝中所有官员,都是士绅!他们维护您,就是在维护自己的利益呀!”
“真正拥护天下正朔的是,是士绅啊!最怕天下大乱的是,同样是士绅啊!真正维护皇帝的,是士绅啊!”
“您口中的贫寒百姓,他们会支持您吗?”
“臣在山东,天天和百姓打交道,知道百姓天生有软弱性,他们只会委曲求全,哪怕知道您对他们好,可您有什么事情,他们能帮着您解决问题吗?”
“不能呀!”
“甚至,您想征其为兵,也要给足好处,否则他们偷奸耍滑,不会为您卖命的!”
“您就算掏心挖肺的对百姓好,他们也会把这些当成理所当然,他们不会念着您的好,反而只会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盯着自己的饭碗!这才是人心啊!”
“反而,您稍微加税,他们就会唾骂您、恼恨您。”
“百姓软弱、唯利是图、偷奸耍滑,不值得您为他们做这些啊!”
“陛下呀,臣知道您的心思,可您没和那些升斗小民打过交道,您见过他们,就会知道有多失望了!”
“这些人是靠不住的!”
“您不给他们利益,他们就不会支持您的!”
“就算支持您,又有什么用呀?他们不掌握生产资料,也不掌握社会话语权,如何支持您呀?”
“若给利益,他们就会变成新的士绅!”
“陛下,今天士绅的祖上,难道不也是百姓吗?无非是因缘际会,得了机会而已!”
“这个世界上,剥削和压迫是永远存在的,不会因您而改变的!”
朱英泪如雨下:“陛下,军功阶层靠不住,农民阶层更靠不住啊!”
“您能靠的,只有士绅呀陛下!”
朱祁钰目光阴冷:“那你想说,别让朕折腾了?”
“不!”
“臣绝非劝谏陛下,而是希望臣的一片丹心,能让陛下看清事实!”
“您可以处置士绅,但绝不能荡平士绅啊!”
“士绅,才是您掌控天下的基石!”
“您不能自毁根基呀陛下!”
朱英这番话真的振聋发聩。
朱祁钰一直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在扶持军功阶层,并想打破士绅,将天下农民变成小地主阶级。
这样一来,就能得到短暂的公平。
起码能得二十年公平。
但是,朱英这番话说得让他难以自制,朕一直以来做错了?
“朕的根基,是士绅?”这个论调,让朱祁钰很难接受。
窃夺国运的人,就是士绅啊。
他们什么时候成为王朝的根基了呢?成为皇帝掌控天下的基石了呢?
“陛下,满朝臣子,出自哪里?”
“地方的粮长、吏员,出自哪里?”
“大明靠谁在掌控基层?”
“甚至,大明的税收,掌握在谁的手里呀?陛下!”
朱英哭泣道:“陛下想整饬士绅,可以!陛下想改造士绅,也可以!”
“但绝对不能荡平士绅!”
“就算要荡平士绅,也要考虑好,用何人来收税?用何人来掌控基层?”
“而且,还要做好基层混乱的准备。”
“臣最担心的,就是基层乱了,一旦士绅被铲除,整个社会基层就彻底乱了,届时陛下有强兵,难道能将六千万国民杀光吗?再来一次靖难吗?”
朱英叩首:“臣虽不在中枢,但怂恿陛下杀戮士绅之人,必是叛臣,请陛下诛之!”
士绅,竟这么重要吗?
朱祁钰也考虑过,从士绅家族里拿出来的银子,足够大明运转十年了,到时候再重组基层架构而已。
但朱英说的一句话,让他束手束脚。
士绅掌控着大明帝国的基层,一旦皇帝动手,士绅不会坐以待毙,必然遍地烽烟,重新荡平一次,大明还剩下几分元气了?
这是个死结啊。
朱祁钰很无奈地坐在椅子上。
朱英磕头时间很长,发现皇帝没有声响,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皇帝听进去了。
“先起来。”
皇帝声音传来,朱英长吐口气,活下来了!
别以为朱英傻,他要去交趾担任一届督抚,交趾距离京师多远?恐怕要三四年时间见不到皇帝了。
如何能做到简在帝心?
必须得拿出不一样的看法,让皇帝牢牢记住他朱英。
而想在地方做事,必须要有皇帝的信任。
看看项文曜,本来在贵州做得不错,但失了皇帝的信任,就被岳正摘桃子了。
他朱英必须表明身份,他是皇帝的忠犬。
这样,他才能在地方放开手脚。
起码有言官污蔑他造反,皇帝会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仅仅这个机会,就非常重要了。
所以,朱英要提出一个朝臣不敢提的观点,他在告诉皇帝,我朱英是您忠心的走狗,汪汪汪!
于谦要是敢说这番话,皇帝会立刻砍了他;
姚夔等人为了留住朱祁镇,已经耗尽了皇帝的耐心,就算想说,皇帝也不给机会说。
所以朝中有人看得清楚,却不敢说、不能说。
地方督抚中,朱英的功绩最大,又得皇帝宠爱,所以他敢说。
其实,这番话若他不说,到了南京,胡濙也会说的。
皇帝没对士绅动手,一旦动手,无论在北京还是南京,都会有人劝谏的。
朱英却抓准这个时机,向皇帝摇尾乞怜,简在帝心。
“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朱英磕头谢恩。
“朕是听不进劝的皇帝吗?”
朱祁钰看着他:“虽一别两年,朕的初心,从未变过。”
“什么劝谏的话,朕都听得进去的。”
“陛下贤名,是以天下昌盛。”朱英磕个头站起来。
“朱英,你把朕带坑里了。”
朱祁钰反应过来了:“朕何时说要铲除天下士绅了?”
“陛下,即便是一地士绅,也不能铲除呀!”
朱英正色道:“大明基层,掌握在士绅手里,铲除了士绅,谁来填补基层呢?”
“中枢来!”
朱祁钰道:“朕要收回收税权,中枢来亲自收税。”
收税权,放在地方士绅手里,是中枢的弱点,一旦地方抗税,财政就难以维系了。
而且,他要重建基层,把皇权伸到乡村去。
朱英还要说。
朱祁钰摆摆手:“朕要开海,若不剪除士绅,就贸然开海,朱英你说,谁会是最大受益者?”
“伱说的没错,大明的基石是士绅。”
“但是,它只能当成基石,而不能当朕的绊脚石,更不能翻身起来,压在朕的脑袋之上!”
朱英明白了,皇帝担心士绅拥有巨大利益之后,变成财阀世家。
“陛下可设重税,用重税来挟制士绅。”朱英这个办法最好。
大美遍地财团,政府依旧稳如泰山呢?因为收税制度优越,把财团当成羊毛来薅。
太祖皇帝构架大明时候,也走的是这条路,对士绅收重税,把他们当成肥羊。
结果,太宗皇帝靖难,为了稳定皇位,被迫和士绅做妥协。
后世之君都是短命鬼,就给了士绅做大的机会。
“把你的想法写出来。”
“臣遵旨!”朱英欲言又止。
“用膳吧。”
用过早饭后,则打发朱英去写奏疏,他则一边看奏疏,一边思考士绅的问题。
晚间时候,项忠和梁珤入龙船拜见。
二人风尘仆仆,从海上而来。
先禀报了战果,以及水师训练程度,重要的是水师战力。
朱祁钰听得仔细:“朕欲组建六大水师,定额在六十万以上。”
“其一是渤海水师,驻扎天津,兵额为十万,宝船六艘,大舰千艘,中、小船若干。”
“项忠,朕想让你来担任渤海水师总兵官,负责渤海湾内,北直隶、辽宁、山东三省海上一切事宜。”
“并允许你在青岛,修建一处驻地,若南方有军务,可从青岛出港驰援南方。”
“同时,在大连也修建军港,随时可驰援朝鲜。”
项忠一听宝船六艘,就知道皇帝要有大手笔。
节制十万大军啊,何等位高权重?
但项忠却感到满满的责任,他跪伏在地:“臣必殚精竭虑,为陛下执掌渤海水师。”
“朕还要设朝鲜水师,驻扎在对马岛上,实额十万,负责整个朝鲜东西安全。”
“总兵人选,朕还没考虑清楚。”
“改松江府,为上海府,建立上海水师,实额十五万大军,和渤海水师规制一样。”
“梁珤,你来担任上海水师总兵官!”
“负责江苏、南直隶、浙江沿海军务。”
“改江苏海州为连云港,在连云港的岛上,建立一个军港;在盐城、丰利外,建筑军港;在宁波府舟山,建立军港;在台州府海门卫和温州府磐石卫都建立军港。”
“整个东南沿海的要务,朕全都放在你的肩上了!”
梁珤就知道,皇帝隐藏他两年,会给他一个大惊喜。
果然,整个东南沿海的水师,都在梁珤身上,梁珤很快就要立下大功,荣封国公是早晚的事情。
“臣谢陛下重用!”梁珤磕头。
“在福建设福建水师,沿海各府皆建军港,实额七万人。”
人选朱祁钰还没想好。
之所以人少,主要是福建暂时没有战事,等扩入台.湾后,再行增加。
“在两广沿海,建立南海水师,驻地设在广州和盖宝岛,并在两广沿海全部建军港,实额十五万。”
两广沿海,至关重要,朱祁钰其实是想让方瑛来做的。
但方瑛还在督抚两广,分身乏术,只能从中枢调人。
得派个能臣去,不能全用勋爵。
“等收复交趾之后,朕还要建交趾水师,实额十万,负责整个中南半岛上的军务!”
六大水师,兵额高达六十七万。
这个数字未来还会增长。
现在定下来的两个总兵官,就是梁珤和项忠。
项忠心里微微失望,接下来,渤海水师战争是最少的,他立功的机会最少。
“说是六大水师,其实就你们手上两万多人。”
朱祁钰自嘲笑道:“如今的重中之重,一是东南沿海的倭寇,二是以对马岛为跳板,进入倭国。”
“所以呀,项忠和梁珤,你们两个肩上担子最重。”
项忠眼睛一亮,只要他做得好,那么南海水师未来还得他掌印。
从兵额就知道,南海和上海两大水师,在未来是重中之重。
水师随驾南下。
朱祁钰在济南府足足停了七天,龙船才南行。
在十月下旬。
逯杲的奏疏传来,经过逯杲调查,暹罗王拉梅萱确实有吹嘘之嫌,暹罗确实有亩产30石的土地,但非常少,至于亩产18石的土地,也并不多,暹罗亩产4石的土地是非常的多。
但是,暹罗确实没有大饥荒。
暹罗百姓懒惰,不事生产,却不挨饿,说明土地适合耕种。
随侍的重臣不多,但都是皇帝看重的青年才俊,比如何乔新、何宜、丘濬、彭韶等人。
“陛下,按照逯指挥使说的,暹罗人并未精耕细作,甚至还有很多荒田,就已经不挨饿了。”
丘濬咋舌:“臣看那暹罗王其实所言不虚,只是百姓并未精耕细作而已。”
朱祁钰点头:“你有什么看法?”
丘濬翻个白眼:“当然是打下来喽。”
朱祁钰大笑:“对了,内阁为何没有批复?”
他在想,怎么才能和暹罗接壤呢?
“陛下,内阁怕是认为该打下来,所以批复也是浪费笔墨。”丘濬净说大实话。
朱祁钰不以为忤:“内阁愈发慵懒了,不批复来糊弄朕,哈哈。”
“陛下,暹罗王欲进献稻种,您是何看法呀?”何乔新开口。
何乔新是何文渊的儿子,此人甚是不凡,连胡濙、于谦都对他赞不绝口。
“收着,暹罗缺马,让太仆寺赐下些蒙古马,赐一百匹吧。”
朱祁钰现在有多是马。
大明境内的马场,都在陆续拆除,草场也要改成耕地。
而在热河、宁夏、汉州、山西等地,设下了十几个大型马场,一百多个小型马场,马文升上任后,对马场进行新规划。
如今大明有良马四十多万匹,种马十二万匹,驽马、挽马过百万匹。
这么多马,当然不是买来的。
而是战争的缴获。
牛羊更多,等今年年底会杀很多很多羊,这些羊会制成腊肉存放起来。
“陛下,赐驽马怎么样?”丘濬笑问。
“你怎么这么抠呢?还要和暹罗做生意呢,多赐点良马,让他们找咱们买马……”
丘濬却跪在地上:“陛下,马不可轻卖!”
“暹罗盛产稻米,若再卖给他们战马、火器,他们可就成为中南霸主了,大明想打下他们,何其困难?”
何乔新、何意、彭韶跟着反对。
“嗯,赐几匹良马吧,然后多赐驽马。”
“陛下圣明!”丘濬磕头。
“告诉逯杲,朕对大象没兴趣,象辂朕早就不用了,让他们多献稻米和水果来。”
冯孝让司礼监的人拟定圣旨。
“催促夏埙,交趾该重回大明的怀抱了,下一个雨季来临之前,朕要整个安南!”
朱祁钰对夏埙隔岸观火有些不满。
不快些吞并安南,就无法打通去暹罗的道路,没有天兵威压,暹罗就不会恐惧于大明。
“陛下,占城国已经只剩下片隅之地了,咱们吞并安南后,该怎么办?”何乔新发言。
“占城王室还算恭顺。”
朱祁钰沉吟道:“就宣回大明来,挑个地方,封个伯爵,养着吧。”
“陛下,太祖祖制,非军功不可授爵!”
丘濬反对:“而且,占城国已经不剩什么地盘了,却要荣封世袭罔替的伯爵,大明吃亏了呀!”
何乔新也道:“大明伯爵何其难封,都是将领用命拼回来的,给占城王室封爵,该封几个?那么以后其他王室呢?难道都封爵位吗?那样的话,大明爵位还值钱吗?”
朱祁钰沉吟:“你们怎么看?”
“回陛下,臣以为封武勋,带回京师荣养起来。”何乔新够糊弄人的。
武勋是散官,并不世袭。
关键是,若占城王室不满,逃回国内搞叛乱,头疼的还是大明。
一直没说话的何宜,却冷笑两声:“陛下何不斩草除根呢?”
朱祁钰看向他:“说下去。”
“等收复交趾的时候,可买通安南将军,打下占城国属地,将占城王全家屠净!”
何宜冷笑道:“那占城国延续百年,王室钱财必然不菲,何不收为己用,充作军资呢?”
“何大人,那占城王对大明还算恭顺的……”彭韶小声道。
“恭顺?当初大明丢了交趾的时候,他为什么没帮忙呢?”
“我大明强大,他自然恭顺!”
“等我大明衰落之时,他们还会恭顺吗?”
何宜厉声道:“陛下曾言,非我族裔,其心必异。”
“他占城王既然恭顺,为何不全面汉化?用汉文取汉名?为什么从不进献占城稻种?他们是何居心?”
“哼!臣以为那占城王不过是假恭顺罢了!”
“此等蛀虫,朝廷养他何意?”
“不如利用安南军,将此事做绝!”
何宜是真的够狠的。
但对朱祁钰的胃口,他点了点头:“那占城百姓,是否会怀念他们的王呢?”
“陛下心慈!”
“臣以为,可诱使安南军南下,祸乱整个占城国,咱们再平定安南军。”
“如此一来,整个占城国破败不堪。”
“那些百姓十不存一,活下来的都会感激大明,大明再收其地纳其民,岂不痛快?”
“这样,就没有了顽固势力困扰,占城就成为一块白地,就能彻底融入大明了。”
何宜跪伏在地:“请陛下采纳!”
朱祁钰站起来,亲手将他扶起来:“你能将心摆正,朕很欣慰。”
“朕是汉人的父母,心永远摆在汉人这边!”
“你是汉人的官员,心自然要向着咱们自己人,才是个好官啊!”
“咱们是一家人,对外人仁慈,是对自己的残忍!”
丘濬在一旁听着,狂翻白眼,您也太明显了吧?装一下不行吗?
“陛下圣明!”丘濬跪地高呼。
大明一直在实行大汉族主义。
从未变过。
“臣生是汉人,死是汉鬼。”
“所以臣一言而灭占城,却问心无愧。”
“因为臣是汉人!打仗是堂堂正正的,落后就要挨打,没错的!”
何宜恭恭敬敬磕头,满脸坦然。
“朕就需要你们这样的官员。”
朱祁钰大笑:“何宜,你将所想写成奏章,送去中枢,由内阁下旨,送去安南,交给夏埙。”
“臣遵旨!”
何宜也想升官啊,摸准了皇帝脉搏,自然得顺着说。
试问朝堂百官,哪个心里不以汉人为荣?
只是一直没戳破而已。
“派些侍卫去民间看看。”
“朕想看看民间的真实情况。”
“告诉侍卫们,不要被人蒙蔽,有些事是当地官员做出来的。”
“朕不要看这些假的,朕要看真的。”
“还有,谁敢隐瞒实情,和本地官员沆瀣一气,他趁早滚出宫中,他爹也不必干了,滚回老家养老去吧。”
朱祁钰就想看看真实的民间,真正的大明。
在水上的日子,甚是无聊。
至于偶遇卖艺的画舫倌人,更是想都别想,皇帝走哪条河,整条河都戒严,不可能出现任何人的。
护卫的水师、两岸的马军,以及当地的卫所兵,都不是吃素的。
而在朝鲜。
王越收到中枢的批复。
横跨渤海湾,走海路传递信息,缩减了朝鲜到中枢的距离。
中枢让他将朝鲜百姓,编户齐民,落下户籍,重新分地,并让孙可法,严惩朝鲜士绅,以朝鲜之财,解朝鲜之困。
再从大明调入一批士绅去朝鲜,安家落户。
这批士绅,就得从江南出了。
又从北方移一批百姓入朝。
安南的雨季已经过去了。
安南的朝局,也变得稳定下来,黎思诚政斗失败,谣传黎思诚人疯了,如今主政的是丁列。
丁列已经遣使,和大明交涉,请大明将安南北部还给安南。
夏埙还在鸿基。
鸿基已经建造成为军港基地。
如今广西两个府,已经全部划分完毕,并沿河设置重兵。
城池名字,也是延续永乐朝的名字,全部用汉书书写,并插上了大明龙旗。
各地的官吏系统,已经基本架构完毕。
包括广西治所,已经从桂林,转移到了南宁。
七十万广西土人,被安置在新建的两府,因罪被强制解甲归田的有二十万人,这些人从军中退下来,进入地方任职。
因为是有罪的,并没有担任吏员,只是担任地方皂吏等等官位,但退伍金是照发的。
他们在当地都分到了田地,媳妇也是分配的,甚至还分了个安南奴隶给他们,若不愿意当皂吏的,则银行资助一笔贷款,做些小生意。
中枢严令,有功之臣,务必妥善安置。
主要担心这些人心中不满,在民间造反。
整个夏天,方瑛都在整顿军制。
将那些在军中混吃等死、贪生怕死的,全部清除军队。
广西军剩下47万人。
而广西的人口,在这一年的时间内,翻了一倍,超过了七百万人,其中有190万人是婴儿。
都是军卒的孩子。
甚至,中枢鼓励军卒生子,生孩子还给发一个银币做生子补贴。
这就导致了军中纳妾速度飙升,生孩子的速度在增快。
夏埙初时没看透中枢的想法。
但最近,他看透了。
中枢明显担心广西狼兵因为生活好了,而战斗力锐减,就用鼓励生育的方式,让他们变穷!
别以为生个孩子,给补贴一个银币是好事。
就这一个银币,都不够孩子花一年的!
何况,广西又成为大明商贸发达之地,各种婴幼儿的产业,疯狂发展,正在榨干狼兵的荷包。
倒逼狼兵去战场上建功立业,赚军饷得赏赐,最好能出去掠夺一波。
最近,军中正在鼓噪方瑛出战。
这番操作,夏埙看懂后,竟不寒而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当中枢把丁口看做物品的时候,那么中枢和无情的天地有什么区别呢?
中枢催促的圣旨传来。
南下,侵吞安南全部,变得水到渠成。
夏埙还往深了想了一层,皇帝南巡,江南士绅肯定要分出来一些,来重建的交趾省。
这是一环扣一环啊。
安南的使臣又来,请求大明归还安南北部。
即便知道大明连城池名字都改了,安南百姓也强制起了汉名,落下户籍,但安南朝廷还是不遗余力,不停派人交涉。
而边永的儿子,边镛带着皇帝的赏赐,刚到鸿基。
和夏埙密谈后,边镛渡江来到河内,册封黎思诚为安南王。
册封礼上,丁列面皮抽动,中原皇帝这是不想让安南消停啊!
黎思诚却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只是恭恭敬敬受了圣旨,然后自己就把自己关入王宫,不肯出来了。
当天晚上,丁列找到边镛,开门见山。
“丁大人,陛下惦记着安南王啊。”边镛皮笑肉不笑。
“需要什么条件,大明才愿意归还北部疆土?”
边镛看着丁列,还做梦呢?
“大明挥师南下,安南也不会束手就擒的!”
“真打下去,没个几年,是打不完这一仗的!”
“大明难道就想要一个打成一片焦土的安南?”
丁列真的生气了。
“丁大人,在下能视为这番话,是安南向大明宣战吗?”边镛问。
丁列直接变色:“你!”
“若您敢触犯陛下龙威,莫说把安南打成焦土,就是把安南之地抹平,大明也能做到。”
边镛笑道:“不过呢,陛下乃圣君,对属国甚是照顾。”
“安南若出一万船粮食,大明就可暂休兵戈。”
丁列傻眼了,我把粮食运给你,让你打我吗?
边镛也不在河内停留。
休整几天,就继续南下,出使占城国。
然而,边镛刚走几天后,十月初九,驻扎在江对岸的明军,开始调动,十月十七,明军乘船南下。
丁列遣使问明军为何南下,结果明军没有回应。
他则派兵半渡击之。
双方交火。
夏埙手中有三万狼兵,都是火枪兵,有七千兵装备着火绳枪。
安南兵袭扰一次,被夏埙打退一次。
耗时三天,第一股明军才登陆,抄了安南军后路,才让大部队登陆。
夏埙掌握渡口。
后续明军陆陆续续过河。
此战方瑛亲自督战,总共率军三十万。
被方瑛分成六军,每军三万人,渡河后,先控制河内东面的城池,海阳、广安、海防、建安、太平等城。
夏埙这路,则包围安南王都河内。
方瑛亲率十二万中军,在十月二十七,抵达河内,包围河内。
河内坚城,若硬打的,需要十万大军围城,没个几年是打不下来的。
方瑛也不急。
再次拆分中军,又拆分出三军,每军三万,向西攻克山西、东木、乐松、朗达、文安、杭盖等城池。
使西部城池,和大明接壤。
并一路向南攻掠。
同时,夏埙率领本部南下,攻打河东、河西、河南,将河内变成一座孤城。
主政的丁列,收到一封封败报。
整个人都傻了,明军怎么这么快呀?
三十三万明军,围住河内后,分散开来,开始攻掠附近所有城池,把空虚的城池全部占住,至于难打的,则困成孤城,把安南给切开。
安南的大军,在西面和南面,防备老挝、柬埔寨和占城。
明军南下速度太快,丁列反而没有调兵回防,因为回防的话,就给明军围点打援的机会。
明军摆明了是想围点打援,攻打来救援的安南军。
“南狩!”
丁列做出最有利的决定,放弃河内,往南跑。
别看明军迅速取得战场优势,安南军可并未收到损失,一旦丁列南下,整盘棋就活了,主动权重新回到丁列手中。
丁列搞倒了黎思诚,整个朝堂是他的一言堂,好处凸显出来了,没有其他声音,他下令南下,令行禁止,立刻收拾东西,准备南下。
丁列更狠,派兵把城内的安南百姓全都抢掠一空,带不走的就烧掉,把这些嗷嗷待哺的百姓丢给大明,让大明养着去吧。
围困河内的只有三万明军,根本围不住。
丁列手中安南军在十七万上下,顺利突围。
在河东和明军打了一仗,丁列把河东城给烧了,沿途洗劫,并烧毁大面积耕地,坚壁清野,并大肆放明军屠杀的谣言。
本来安南是他的基本盘,但丁列不要了,把钱粮都烧了,留下个烂摊子给大明。
用烧毁农田、抢掠百姓的方式,延缓明军南下的速度。
丁列真够绝的。
但是,丁列却发财了,整个王都的财货,十七万大军,赶着蔓延几十里的马车,蜿蜒地往南撤。
并沿途焚毁城池,继续抢掠。
打了几仗后,丁列发现明军并不强啊,干脆,他开始攻打明军占据的城池,几座城池易手,他开始抢掠、焚烧。
一路上烧杀掠夺。
结果,在河南,碰到了钉子。
夏埙刚打下河南,气儿还没喘匀呢,就听说后面的城池被丁列抢走,并焚毁了。
“丁列可真是个狠人啊。”
“是大明成全他了呀!”
“若不是大明,帮他铲除异己,安南朝堂上怎么只有他一个声音呢?”
“没给他朝堂扯皮的时间,反而让他占据了战场主动权。”
夏埙叹息:“真的果断,若让丁列逃窜,整合西、南军力,安南军会高达四十多万大军!”
“到时候必有一番恶战,最好能把他堵在河内,围点打援!”
以前是明军打,安南守。
丁列放弃河内,就变成了明军守,安南打,借此掌握主动权。
别忘了,丁列是权臣,他不是皇帝,国民死活跟他有啥关系啊?反正有黎思诚这个倒霉蛋下罪己诏,他快活就好了。
夏埙正分析呢,手下就来禀报,安南军打来了。
丁列十分挑衅,枪杆上挂着明军的人头,气势汹汹而来。
“开城野战!”
夏埙不是傻,而是城池他是刚打下来的,几面城墙都损坏了,守城反而会大败。
再说了,明军正是气势如虹的时候。
三万对十七万,也不是没有自保之力。
丁列看见河南城门开了,顿觉这股明军不简单,他又发现,这股明军有骑兵。
骑兵护住两翼,把步兵围在中间。
靠近安南军的时候,骑兵散开,火枪兵对着安南军开火。
等到安南军反击的时候,骑兵则射箭袭扰,给火枪兵填充弹药的时间。
一轮一轮火枪打完。
安南军死伤不重,但士气明显暴跌。
他们根本打不着明军,明明都是步兵,偏偏明军有骑兵护住,不给安南骑兵反击的机会。
而对着骑兵射箭,则有步兵张开木盾,为骑兵遮挡箭矢。
明军如车轮一般的战阵,一轮轮打火枪。
打得安南军心里窝火,被迫后退。
他刚退。
城内传来急切的马蹄声,一股全副武装的骑兵从城中奔驰而来,人数不多,只有两千人上下。
但胯下皆是良马,装备精良,马上有弓弩、火铳,甚至还挂着一支带着钩的长枪。
骑兵在土地上疾驰,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
安南军登时就慌了。
丁列都看傻眼了,这股明军怎么这么强?
想让步军快速脱离战场,他只能派出自己的骑兵队,安南骑兵人数在七千左右,这可是权臣的老本。
安南的马,比蒙古还矮。
蒙古马就矮,安南马更矮。
和蒙古马比起来,有种爸爸见儿子的错觉。
安南骑兵也不弱,这些都是安南贵族的家丁,都是用银子喂养出来的,装备也算精良。
但是,他们的战法落后。
两军靠近时,明骑先射箭,安骑也射箭回击。
而更近时,明骑忽然拿出火枪,安骑也知道火枪,但他们还停留在火铳的阶段,明骑用的是能瞄准的火绳枪。
愣神的时候,明骑开火。
明骑的火枪,并不打人,而是打马!
专门往马身上打。
安骑被迫调转马头,不肯和明骑对冲。
明骑迅速散开,组成一个个小旗,把安骑切割,然后有的用火枪,有的用木枪,彼此配合。
安骑迅速落入下风,不少骑兵被打下马,然后两根木枪像钩子一样,钩住一个人,快马在地上拖。
细看会发现,木枪上面有一把钩子似的白刃。
配合十分默契。
这样的战阵,需要大量时间训练、磨合,才能初见成效,而骑兵训练,那是非常烧钱的。
“完了!”
丁列发觉不妙,热武器和冷兵器融合使用,这是廖庄想出来的新战法。
明骑主将,赫然就是廖庄!
丁列鸣金收兵。
可这是战场啊。
明军占据了优势,夏埙下令,骑步前压,掩杀安南军。
足足打了一个多时辰,安南军惨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