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饶州府。
鄱阳。
饶州知府李郁招待金忠。
李郁是四朝老臣,历经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四朝。
仍只是一地知府,是他不愿意升迁,多次拒绝升迁,在地方当了三十年知府。
“陛下圣旨,下官已经收到,已经下令关闭城门,官吏坐在府衙,听候差遣,不敢有任何异动。”
李郁虽然官职低,但资历老。
“本督来时,鄱阳湖上尚有商船移动,都被本督强制扣押了。”
金忠皮笑肉不笑:“陛下圣旨,天下莫敢不从。”
“督公所言甚是。”
李郁向他禀报,饶州府官吏数目,多少人坐衙云云。
金忠听得细致。
汇报时,李郁也在打量这个太监。
都说此人是陛下的忠犬,来江西几个月,没有动静,一动便抖动风云,惹得陛下震怒。
江西被明旨戒严,官吏坐衙,城门关闭,任何人不许擅动。
搞得人心惶惶,人皆恐惧。
“李知府做的不错。”
金忠目光淡然:“饶州是好地方啊,这是本督第二次来,这次显得过于萧条了。”
能不萧条吗?
陛下不许开城门,不许人流流动。
什么原因您还不清楚吗?
见李郁不搭话,金忠笑道:“景德镇分御窑、官窑和民窑,本督已经下令,将中官都抓起来了!到这鄱阳审问!”
李郁瞳孔微缩。
真想去审问,该去浮梁啊,或者直接在景德镇审不更好?
御窑和官窑,都是朝中派太监做提督,都陶官被太监管着,一应进项,按理说该归宫中。
但宫中不但得不到进项,还年年往里面贴钱。
即便如此,底层役工对宫中不满,虽未造反,但也消极怠工。
上上下下都不满意。
上次金忠来景德镇,还是景泰二年。
“陛下对景德镇的御窑和官窑十分不满。”
“派本督来,也是要整饬景德镇!”
金忠淡淡道:“借贵衙宝地,本督审一审那些太监、都陶官,李知府不会有意见吧?”
“下官不敢。”李郁咂摸着其中的含义,他觉得金忠故意针对他。
“以李知府的资历,入中枢为官都可以。”
“但李知府一心为民,愿意在地方,为百姓做事。”
“陛下对您,评价很高呀。”
金忠一边喝茶一边绕弯子。
李郁越绕越迷糊:“督公,有话请直说,我李郁若一心为功名,也不会做三十年知府!”
金忠放下茶碗,开门见山:“知府大人,你在饶州府四年,可知饶州府最富的几家啊?”
“自然知道,鄱阳方家、浮梁岳家、德兴陈家和白沙鲍家,俱是本地巨富。”
李郁报上来的四家,都是纯商人。
说白了,就是白手套。
“可知这几家,靠何为生啊?”金忠又问。
“鄱阳方家靠跑船、浮梁岳家靠烧瓷、德兴陈家靠转运、白沙鲍家则是做镖局的。”
一条供应链。
“大人可查过这四家?”金忠问。
李郁苦笑:“下官只是知府,管一府之事。”
“若这四家作奸犯科,下官倒也可管得。”
“关键这四家皆是守法商贩,定期缴纳税赋,又是地方粮长,乃是良民。”
“下官实在不知为何要调查啊?”
“真不知道?”金忠笑眯眯问。
李郁摇头说不知道。
金忠沉下脸来:“你在饶州四年,会不知道这饶州商贾背后的人吗?”
“本督再提醒你一句,姓胡!”
“记起来了吗?”
李郁吃惊道:“可是胡文穆公的后人?”
“想起来了?”
金忠冷笑:“胡广可没白当首辅,整个饶州到底姓什么,伱心里没数吗?”
李郁吓得跪在地上:“下官真不知道。”
啪嚓!
金忠把茶碗砸在李郁的头上:“本督手上有圣命,可请天子剑,诛杀你!还不说实话!”
李郁面部剧痛,知道这种事,不承认就得咬死了。
否则后患无穷。
切忌反复横跳。
“下官真的不知道,若督公以为下官有罪,便请天子剑诛杀下官,下官绝无怨言!”
金忠算发现了,李郁人老成精,不吃恐吓这套。
“快,请医者给府尊大人瞧瞧。”金忠又变脸了,露出笑容。
“不必,小伤而已,督公息怒便可。”李郁主打一个嘴硬。
金忠还真拿他没办法。
这时,锦衣卫将一个人请进来。
就是请,这个人来头太大,金忠也不敢动粗。
正是胡广第三子胡穗。
胡穗年过七旬,走路蹒跚,被锦衣卫请来公衙,并不怯场,反而有理有据地行礼。
“胡老先生请坐。”李郁满脸恭维。
别看胡广死了,他的影响是巨大的。
杨士奇是他一力推举出来的。
而杨士奇就是吉安府人。
而且,胡广的二女儿嫁给了解缙的儿子,解祯亮。
解缙被冤杀,同情者不在少数。
所以在饶州府,说了算的不是知府,也不是那几个商贾,而是胡广的儿子,胡穗。
这个颤颤巍巍的老头。
金忠也不敢喊打喊杀,他不知道陛下的边界在哪里。
是要彻底断了江西文官的根子,还是小打小闹,抄些钱出来即可,所以他也畏手畏脚。
他已经写信给皇爷了,回信差不多也该到了。
“胡老先生上座。”
金忠站起来。
“老朽残躯而已,仗着先父遗泽,在家乡尚有一席之地,不敢高坐公堂之上,于理不合。”
老头更精,作势还要跪下。
李郁可不敢受他的礼。
“好了,不必互相客气了,今日不算升堂,就当话家常罢了,您岁数大,便高座于上,旁人也挑不出理来。”
金忠亲自把胡穗扶到了主位上。
胡穗连连说不敢。
李郁却在观察金忠的表情。
金忠也无奈啊,他不知道陛下要干什么,万一陛下就想要钱呢,他把胡广儿子给弄死了,事情可就大条了。
他在吉安府,连杨士奇府邸,都得去拜访,而不敢乱动。
想想,吉安府费家,没有靠山,能做那么大吗?
金忠不敢深查啊。
江西这个地方太特殊了,明初半个朝堂都是江西人,现在朝堂上的人,都和江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必须要得到皇命,才知道如何行事。
胡穗问李郁额头上的伤,从何而来。
“不小心撞的。”李郁苦笑。
胡穗笑着安慰两句,说起中枢传来的圣旨。
胡穗恭恭敬敬跪在地上:“陛下乃大明的天,陛下震怒,则天下板荡,人臣者当遵从君命,万死不已!”
金忠心里腻味。
那所谓的饶州府四大商贾,都是你胡家的白手套。
陛下要查,查的就是你胡家!
你装什么忠君报国!
却在这时。
有番子急匆匆进来,压低声音道:“提督,宫中密旨。”
金忠赶紧去偏听接旨。
展开一看,心中大定。
再次踏进公衙正堂,脸上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假笑:“请胡太公再说一遍。”
“什么?”胡穗一愣。
“对陛下效忠的话呀。”
胡穗又站起来,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跪下:“草民胡穗,日夜沐皇恩而生,自当日夜感沐圣恩……”
啪!
忽然之间。
兜头一个耳光,抽在胡穗的脸上。
胡穗整个人都懵了,把手放进嘴里,竟然拿出一颗牙。
拿着牙的手,不停颤抖。
他七十岁了,就剩下几颗牙,却被金忠扇掉一颗。
“金督公,您要干什么?”李郁大惊。
金忠却盯着胡穗问:“你感沐圣恩了吗?”
“金公公这是何意?”胡穗不解。
“本督在问你,可有感沐圣恩!”
“自然有!”胡穗的意思是,我就算没感沐,你能知道似的!
“拿出来给本督看看!”
胡穗无奈地看向李郁,李郁咬牙道:“督公为何如此无理取闹?”
啪!
金忠一个耳光,扇在李郁的脸上:“你是感沐皇恩啊,还是感沐胡恩啊?”
一字之差,千差万别!
“督公不可造谣啊!”李郁惊恐地对着紫禁城方向跪下。
啪!
金忠反手又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本督造谣了吗?你是陛下的臣子,还是他胡穗的臣子啊!”
胡穗惊恐地张大嘴巴:“公公不可污蔑人清白,草民也是陛下的臣子!不可胡说呀!”
“你是陛下的臣子?”金忠质问。
“草民对陛下忠心,日月可鉴!”胡穗能说什么?敢说什么?
“好,本督问你。”
“鄱阳方家、浮梁岳家、德兴陈家和白沙鲍家。”
“这四家,和你有什么关系?”
金忠直接追问。
胡穗脸色微变,却据实道:“这几家都和胡家有姻亲。”
“若这四家触犯大明律例,草民愿意上书给陛下,求陛下秉公处置。”
“不要看在先父的面上,法外开恩!”
直接承认了。
金忠扬起手掌,胡穗却把脸迎过来:“公公看老朽不顺眼,便打死老朽,老朽绝无话说!”
这是个高手。
金忠嗤地笑了。
“提督,景德镇的中官、都陶官等人被押到。”有番子进来禀报。
金忠这个人十分狭隘,讨厌被人叫督公。
因为带着公这个字,仿佛在提醒他,他是公公。
公公喜欢被人称为大人,而不是公公。
武将管他叫大人,文官就管他叫督公、公公,视为一种蔑称。
“押进来!”
很快,二十几个太监和很多都陶官,都被押进来。
昨天早晨,他们就被锦衣卫番子给控制了,然后被押上船,被带到了鄱阳。
之所以没查景德镇。
既然要查,就得从根上先查,后面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胡穗和李郁都跪着。
二人都在蒙圈,金忠似乎去偏听接旨,接旨之后,就变了脸色,圣旨里究竟写了什么?
难道皇帝要断了文官的根基吗?
难道他不怕被文官反噬?
不怕把太监和武将扶持起来,再现中唐时可随意废立皇帝吗?
金忠端坐于上:“尔等都是宫中的内侍,不管在外面做了什么,终究都要回宫的,宫里才是你们的根儿。”
“你们已经没了自己的根儿,难道还要没了安身立命的根儿吗?”
“谁先说呀!”
他指尖敲打桌面。
每敲一下,仿佛敲在太监们的心头上。
十几个太监,披头散发,一身騒臭味。
“金公公,奴、奴婢先说!”
这个太监叫谭琦,是正统朝被派到景德镇的,在景德镇呆了十几年,近两年在宫中使钱,想调回中枢。
他没少给金忠送钱,所以认识金忠。
“奴婢在景德镇没少贪,一年有一百多万两银子进项!”谭琦不敢隐瞒。
金忠却打断他:“本督对你的家底儿不感兴趣,说点本督感兴趣的。”
“啊?”谭琦一愣。
您来不就是来肃贪吗?
还有什么是感兴趣的?
他下意识看了眼胡穗,脸色微变,宫中要和文官决裂了吗?
还是想单纯地榨干胡氏的钱?
皇帝想钱想疯了吧?
“看来你也不知道,换个人说吧。”金忠失去了耐性。
“奴婢知道!”
谭琦疾声道:“有人走私御窑里的东西!”
“御窑烧制陶器后,会有一部分次品。”
“为了从御窑里走私瓷器出来,就把好品变成次品,倒卖出来。”
金忠对这点小事不感兴趣。
这种倒卖,自古有之,能贪多少?
“御窑烧制一件瓷器,送入宫中,就会产生十件次品。”
“这些次品,每年会卖几百万两银子!”
唰!
金忠陡然站起来:“你说什么?”
所有跪着的太监,面色惨白。
“几百万两?”
一件破瓷器,怎么可能值那么多钱呢?
不可能啊!
谁会花这个价格买啊。
金忠满脸懵。
谭琦磕头:“奴婢不敢撒谎,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御窑一共卖几百万两,还是一个窑?”金忠问。
“一共!”
金忠又问:“具体几百万两?”
谭琦看向一个管事太监,咬牙道:“去年卖了六百万两!”
嘶!
金忠倒吸一口冷气。
皇爷在宫中,鸡蛋都舍不得吃,龙袍也舍不得换。对臣子的赏赐也十分吝啬,因为实在太穷了。
这区区景德镇的御窑,竟然倒卖了这么多钱?
“卖给谁了?为何能卖出这么多钱?”金忠被震了好久,才堪堪缓过神。
“正统朝,每年都能卖上千万两银子!”
“如今因为福建德化的兴起,景德镇已经没落了。”
“卖给谁奴婢不知道,但都是浙江商人在收。”
就是说,都出海了。
德化应该是得了景德镇的配方。
再加上德化近海,方便运输,还能做到悄无声息。
不像从景德镇外运,要经过很多地方,不便于打点,容易被发现。
所以德化瓷兴起了。
金忠目光一闪:“钱呢?”
“分润分润,就没了!”谭琦惊恐。
报到陛下那去,江西怕是要大乱了。
这么多钱,依着陛下的脾性,整个江西都得玩完。
“几百万两银子,分润给谁了!”
金忠陡然爆喝,指着他们:“你们,是不是都收到了?”
那些太监吓得哭泣。
“不对,这只是御窑,官窑呢?”金忠看向管官窑的太监尹寿。
尹寿浑身一抖:“大人……”
啪!
金忠一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说!”
“官窑的瓷器,没有御窑多,但也能分个三四百万两银子!”
加起来就是一千万两!
一年啊!
啪!
金忠又一个耳光:“吃里扒外的东西!为何不报与宫中,为何?”
“刀来!”
金忠伸手接刀,用刀身使劲抽尹寿的脸。
“你们是宫中的太监!”
“是给皇爷做事的!”
“生是皇爷的人,死是皇爷的鬼!”
“为何心里没有皇爷!”
“为什么?”
金忠发疯似的拿刀身抽人,抽完了尹寿,抽其他太监,一个个抽。
所有太监,脸上都带着伤。
“吃里扒外的狗奴,忘记了主子的白眼狗!”
“没有皇爷,你们连条野狗都不如!”
“为何不报与宫中!”
金忠想到皇帝舍不得吃鸡蛋的模样,心中就酝酿着怒火。
这些该死的奴婢,都该被凌迟!
不!
凌迟一百年才解恨!
“大人,我们不敢报啊,不敢啊!”尹寿惨叫个不停,整张脸高高肿起。
金忠拄着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皇爷养着你们,你们却欺上瞒下,心里就没半点忠心吗?”
“皇爷对一条狗这么好,狗都知道报答皇爷!”
“你们呢?”
“辜负皇爷的信任,诓骗皇爷!你们连狗都不如!连畜生都不如!”
金忠目光森然:“说,今天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
尹寿怆然惨笑:“大人,说了又如何?”
“奴婢们就算心向陛下又如何?”
“陛下远在京师,能为奴婢们做主吗?”
啪!
金忠用刀背使劲劈他脑壳:“丧心病狂的白眼狗!”
“皇爷赐予你们一切,你们还敢怨怼皇爷?”
“啊?”
金忠劈一刀不解恨。
连着劈几刀。
尹寿趴在地上,金忠就使劲劈他的后脑壳:“起来,说!”
脑壳肉眼可见的凹陷下去。
公衙之上的人,瑟瑟发抖。
“公公息怒,公公息怒,奴婢说,奴婢说!”
谭琦战战兢兢道:“奴婢们拿了人家的钱,就没有退路了。”
“不敢说的,真的不敢说。”
“前几年,有个太监心里过意不去,给、给宫中写信,没过几天,他人就消失了,宫中也没派人来查,此事就过去了。”
“没人敢说的,公公,没人敢说的!”
金忠嗤笑起来:“现在本督在这里,你还不敢说吗?”
所有太监都低下头。
仿佛在说,你金忠也走不出江西地界。
“本督乃锦衣卫提督太监,你们以为有人敢杀本督吗?他杀得了吗?”
金忠冷笑。
对付太监,拿家人威胁是没用的,严刑逼供用途也不大。
因为已经当了太监,六根不得不清净啊。
没有破绽。
毕竟皇爷不可能法外开恩,饶了这些太监的性命的。
他从怀里拿出密旨,大声宣读:
“金忠,朕将江西尽付于你手中,为朕清扫江西。”
“任何人皆可查,任何事必须查清,任何人皆可杀。”
“无须恐惧,朕为你撑腰。”
“朕已下旨朱仪率二十万大军入江西,归你提督,江西翻不起风浪来!”
读完。
金忠置于案上,恭敬磕头谢恩。
公衙内,所有人张大了嘴巴。
皇帝的决心,大得可怕。
两千万两银子,把皇帝刺激到了。
“胡太公!”李郁扶住胡穗,胡穗栽倒在地上,神情惊恐。
“说吧!”
金忠冷冷道:“本督死了,陛下还会派新的太监来,直到把江西搞清楚,谁敢忤逆陛下的意思,就诛谁九族!把江西杀光了,也在所不惜!”
谭琦听出皇爷的决心。
“是他!”
谭琦指着胡穗:“整个景德镇的瓷器,都跟他有关系!”
“你住嘴!”李郁疾呼。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谭琦厉喝:“你们同流合污,都分到了银子!”
李郁指着他:“你这条疯狗,胡乱攀咬,攀咬!”
“我有证据!”谭琦冲着他笑了。
李郁则看向胡穗老爷子。
胡穗仰面栽倒,直接装死。
“泼醒!”
金忠有皇帝密旨,谁都不怕。
哪怕是胡广重生,也得乖乖跪着。
胡穗算个屁。
“把证据拿出来!”金忠看向谭琦。
“在、在奴婢的住处。”
“本督让人去取。”金忠道。
“他们找不到,奴婢亲自回去一趟,什么都能拿回来,都是证据。”
谭琦发现金忠眼神怀疑:“奴婢不敢跑,也无处可跑。”
“去吧。”
金忠只能答应。
而这个当口,李郁则在胡穗耳边说:“老太公,为了大家好,您就一死了之吧。”
胡穗瞪大眼睛。
这是让他把祸事背下来。
“胡家会没事的,您放心去吧。”李郁正襟危跪。
胡穗留恋地看了眼这世间,慢慢闭上眼睛,咬住舌头,使劲……
啪!
泼他的番子发现胡穗要自杀,扇他两个耳光。
噗!
胡穗张开嘴,喷出一道血箭,和半截舌头。
鲜血往喉咙里面灌。
“快,快救他!”
金忠疾呼,但来不及了。
胡穗年纪太大了,就算不被鲜血灌死,就断了舌头,他也活不成了。
李郁松了口气。
但是,金忠的眼睛却看过来:“李知府,你好像很轻松啊!”
“没有,下官也很悲伤。”
只要胡穗死了,就给了他们销毁证据的时间。
至于谭琦,他一定会死在路上的。
等金忠彻底查明白。
所有证据消失了。
所有钱财也消失了。
甚至,人也不见了。
看他金忠能查出个什么来。
皇帝决心在大,找不到敌人,又能怎样?难道真能不分由说,把江西人都杀光吗?
啪!
金忠使劲一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本督看你就是奸贼!”
“来人,过刑!”
李郁直接懵了:“督公,下官犯了何事,为何要动刑?”
“陛下圣旨,本督管辖整个江西。”
金忠瞪着他:“本督想怎么查,就怎么查!”
“想查谁,就查谁!”
“你敢抗旨?”
机关算尽太聪明。
李郁以为胡穗死了,他反而放松了。
谁知道,金忠要拿他过刑。
不管结局如何,蛋疼啊。
他真没想到,锦衣卫竟猖狂到了这个地步,能拿一个知府随便过刑,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整个公衙,泛滥着李郁的惨叫声。
好好的饶州知府,四朝元老,却被在自己公堂之上,被太监严刑逼供。
“去,把谭琦给本督带回来。”金忠觉得,这江西水下,藏着大怪物啊。
本来,他以为胡穗就是大boss。
现在看,胡穗不过是推上前台的人,背后另有其人。
“别、别弄那里啊!”
李郁惨叫。
他好好的知府,在自己的公堂上,被剥光了,那些该死的番子,扎他那里啊!
他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历经四朝,数次拒绝入中枢为官,一世清明啊,全都没了!
关键下面还有观众。
除了从景德镇押过来的太监、官员,还有饶州府上下的官吏,都在公衙内跪着呢,都看着呢。
金忠让人上了茶,喝茶,品鉴。
品鉴惨叫声。
“跟本督说说,你们的家里,都有多少家当啊?”金忠还得给皇帝搞钱呢。
那些太监在哭。
“怎么?舍不得那些身外物?”金忠眉头拧起。
“不是、不是!”
尹寿哭泣:“大人,我们都是太监,也没个后人,要那些黄白之物,又有何用啊!”
“那怎么还护着呢?”金忠放下茶碗,品鉴着好茶。
尤其搭配着这惨叫声。
真是好听啊。
“奴婢家里有现银四百万两……”
金忠噗的一声,茶水全都吐出去,霍然起立:“现银?不是宝钞?你哪来的现银?”
大明不产银啊。
皇帝想印银元,改用银元,都舍不得火耗钱。
因为大明奇缺银子。
这江西动不动就几百万两银子,是纸吗?哪来的银子啊!
“奴婢也不知道,是倒卖瓷器赚的。”尹寿惊恐道。
他们不是舍不得黄白之物。
而是不敢报啊。
家里的银子太多了。
“你们家中,都有这么多银子吗?”金忠的声音在颤抖。
倒是没有尹寿这么富。
但最少的也有几十万两现银。
合计超过1200万两!
金忠还十分震惊:“你们到底哪来的银子啊?”
“奴婢等也不知道啊,那些商贾阔绰得很,直接付现银,好似银子不值钱一样。”
等等。
他们说这些只是现银。
肯定还有值钱的东西。
“家中还有宅子、美人、古董字画、铺面、庄子,林林总总的,也得有个百万两!”尹寿小声道。
这些人的财富加起来,超过两千万两。
江西这么富吗?
金忠都懵了,江西地底下有银矿不成?
怎么可能呢?
“奴婢愿意将一切上交皇爷,求皇爷开恩,饶奴婢一条狗命吧!”尹寿磕头。
金忠则看向李郁。
李郁可惨了,那玩意享福了,这辈子都没玩过这么刺激的,上面全是针,还被人拨弄着玩。
“去把他的家人,都拉过来。”
“让他们看看,自己敬爱的丈夫、父亲,这般恶心的模样!”
金忠目光森然:“把他们的家人,也都一并带过来,都看看,犯罪的下场!”
公衙外面,跪着的饶州同知、通判、推官、经历等等。
一听自己家人也要过来看。
登时吓晕过去。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把那些昏过去的,抓起来严审!”金忠隐隐猜测,整个饶州府的官员,估计没有干净的。
他还要求问皇爷,要查到什么地步。
万一把江西上下官员,全都给抓空了,皇爷该如何收场?
他还在担心一件事,自己送去中枢的奏章,会送到皇爷手上吗?
此时。
宫中。
朱祁钰正在承乾宫。
“爱妃,看你的肚子,像是个男孩。”朱祁钰脸上含笑。
“谢陛下宽慰。”
唐贵妃也收到了风声,陛下不打算立皇后了。
一种欺骗的感觉,萦绕于心头。
“若是皇儿长大了,就能为朕分担朝政了,朕就清闲喽。”朱祁钰又开始画饼了,老饼皇了。
唐贵妃眼睛一亮:“陛下,万一臣妾腹中胎儿是次子,岂能僭越?”
“爱妃无须担心,朕的儿女,朕都会妥善安置的。”
之所以后宫为了后位,争到了白热化。
主要原因,藩王太惨了。
皇帝把藩王诏在京中,随便杀戮。
谁不会为自己孩子考虑?
皇帝在时还好,等新君即位,他还不照样学样,对自己兄弟下手?
“知道朕为何要打下这么大的疆域吗?”
朱祁钰笑道:“就是要分封给自己儿子的。”
“所以不管是否是太子,都不重要。”
“都会划地为王,不会在京师当个窝囊废的。”
唐贵妃眼睛一亮,旋即暗淡起来:“陛下,那等不毛之地,当个什么劳子王,又有什么意趣呢?”
“爱妃可就不懂了。”
“你以为大明占据的就是膏腴之地?”
“朕告诉你,错了!”
朱祁钰笑道:“朕调元史出来,有时间你好好详读。”
“再对照着郑和下西洋的归档看。”
“就知道大明,也是井底之蛙。”
天选之地,一个美洲一个澳洲,都是称王称霸的根基。
唐贵妃讶然:“陛下的意思是,天下还有比大明更富庶的地方?臣妾不信!”
“哈哈哈,那你说瓦剌为何往西去呢?成吉思汗时代,分封去西边的诸王,为何不东归?”
大明早就开眼看世界了。
不像鞑清,对外面一无所知。
郑和才死几年啊,大航海时代可是大明开启的,佛郎机也是个弟弟。
“爱妃,朕还要和你多生几个孩子。”
朱祁钰笑道:“朕和漠北王是亲兄弟,到头来是什么模样,你还不清楚吗?”
“只要大明有藩王存在,皇帝必须防着。”
“这等小富贵,哪有去称王称霸舒服呀?”
“朕是皇帝,知道当皇帝的好处,所以朕希望,朕的所有儿子,都可以去当皇帝。”
唐贵妃眸中闪烁着期许:“陛下,咱们的儿子不会兄弟阋墙的。”
世人总认为自己儿子好。
等儿子长大了,才知道,所有儿子都一样。
“陛下为何不信任自己的孩儿呢?”唐贵妃面露不快。
“朕不是不信任,而是朕看透了人心啊。”
朱祁钰站起来,吹了灯,走过来躺下:“皇家哪有什么亲情啊?朕和漠北王、和常德,都是最亲近的人啊。”
“到头来,走到何等地步。”
“朕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兄弟杀戮,姐弟成仇。”
“所以,朕要打下最大的疆域,把儿子们都分封出去。”
“女儿们都嫁得好,等她们的孩子出生,再嫁给朕的孙儿们。”
“如此反复联姻,方能保全女儿们的万世富贵啊。”
“朕这个皇帝,太自私了。”
朱祁钰心情低落。
他这样做,也是为了让未来的太子安心,不要把刀对准自己的兄弟。
太祖、太宗、仁宗、宣宗皇帝都这样想过。
但他们的子孙,都互相厮杀。
何其悲惨。
“陛下,您太累了。”唐贵妃环住朱祁钰。
“爱妃,朕闭上眼睛之前,会把这些事做好的,这也是朕唯一能为孩子们做的事了。”
“朕是皇帝,天下人皆是朕的儿女。”
“朕不能只挂念自己儿女,忽略了天下啊。”
“爱妃,不要怪朕。”
朱祁钰慢慢闭上眼睛。
唐贵妃眼角划过眼泪,看着皇帝英俊的面庞,呢喃着:“陛下,您想过臣妾做母亲的感受吗?让母子分离,才是世间最大的痛苦……”
她摸了摸小腹,眸中闪烁着异常坚定。
翌日早晨。
朱祁钰锻炼,吃饭,上朝。
“煤矿卖得怎么样?”
“陛下,想买煤矿之人,趋之若鹜。”耿九畴高声回答。
这是公有制私有化。
他还要想,如何防范彻底私有化,不能为了让国家进入发展的快车道,而忽略了百姓的生计。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百姓过得好,大明才能真好。
朱祁钰沉吟:“要快些,京畿这么多人口取暖问题,乃至整个北方取暖问题,都是大问题。”
“明年,中枢就下旨,不许砍伐树木。”
“朕要下最严厉的砍伐令,并且给天下百姓,免费送树苗,令其栽种,伺候长大。”
“三十年后,朕希望大明遍地是绿色,甚至让黄土高原,再现生机。”
王复出班:“陛下,保护水土,极为重要,但陛下要免费送树苗,微臣以为,户部负担不起这么重的费用。”
“你有何良策?”朱祁钰问。
“陛下,像云贵两广辽宁热河吉林等地,当大肆砍伐树木,方便治理。”
“而京畿、河南、山东、西北等省份,又当大肆种植。”
“不如中和一下。”
“从边疆省份运来的木料,栽种起来。”
王复笑着说。
他的意思是,移植成年树木到京畿,让京畿先郁郁葱葱起来。
朱祁钰笑道:“你这办法耗费更大。”
“陛下喜欢郁郁葱葱,便当速成,将边疆的树木,移栽京畿便可。”王复这是恭维呢。
“成,明年开春先试试,行的话,就在京畿先种。”
议论完这事。
朱祁钰笑道:“诸卿,改名之事效率很高,尔等送入宫中的名字,朕都很喜欢。”
“不限于两个字,三个字、四个字都可以用。”
“华夏文明向来兼容并蓄,五个字、六个字的朕也能接受。”
“所有重名的,必须改掉。”
“还有一些什么宁、化、定、兴、东南西北的,全都加一个字,改个有寓意的名字。”
朱祁钰道:“就比如福建德化,境内有戴云山、九仙山、石牛山、岱仙等山川,名字如此动听,为何不从中取一个呢?叫德化多难听!”
“陛下,德化乃古名,以德化名,后唐长兴四年取的,用了几百年了,从未改变过。”白圭苦笑。
“改!”
朱祁钰淡淡道:“这种名字全国有多少个,你统计过没有?肯定重名。”
“尔等都是饱学之士,用点心思。”
“朕相信,一定能改好的。”
“大家商量着改。”
说完这件事。
“诸卿,朕打算重新划分南直隶。”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臣激烈反对,认为大明是两京制,南直隶必须存在。
“朕不是要取消南直隶,而是缩小南直隶的领土。”
“虽然是两京,但朕不在南京。”
“完全没必要多花一大笔钱在南京上。”
朱祁钰道:“去年,宫中花了678万两银子,其中南京花了233万两。”
“朕从出生开始,就一日没在南京待过。”
“这些钱,是怎么花的?”
“朕百思不得其解。”
一提钱,朝臣全都低下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朝堂上公然议论钱,士大夫不再有羞耻感了,而是愿意在铜臭里打滚。
“以前北京是行在,南京需要维持这么大规模的支出。”
“但在正统朝,已经确定定都北京了。”
“如今又过去二十余年了。”
“南京没必要花这么多钱了。”
朱祁钰剑指江南。
“陛下是要放弃南直隶吗?”胡濙问他。
“并不是放弃,而是朕要削减支出。”
“陛下削减支出可以,老臣十分支持。”
胡濙大声道:“但陛下要放弃南京,绝对不行!”
耿九畴、叶盛等人都支持胡濙。
“朕不是要放弃南直隶,而是想着用那么大的地方,供养着南京,浪费民力,空耗国力,得不偿失。”朱祁钰气势一软。
“陛下关怀民间,关爱子民,乃是天下百姓之福。”
“但是!”
“南直隶的存在,更大的是政治意义!”
胡濙坚决反对:“绝不能轻易动弹。”
朱祁钰皱眉,表示不解:“请老太傅教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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