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上,数只画船游湖。
皇宫和东宫的后妃们,与官员眷属聊得热闹,问东问西甚至都顾不上听曲。
热闹了半天,朱铭向白崇彦招手,二人溜达着来到船头。
春风吹得湖水波光粼粼,朱铭随手撒了些馒头屑喂鱼,问道:“可知让你去河南省做什么?”
“摊丁入亩。”白崇彦道。
朱铭说道:“湖南湖北因为丁少地多,最先把摊丁入亩推开,遇到的问题相对较少但已足够让地方官头疼。接着又是京畿、淮南、山东、河北,这几个地方都经历了灾荒和战乱,本来阻力是较小的,但还是无法全面铺开。”
白崇彦担忧道:“河南没有大乱和灾荒,恐怕阻力重重啊。”
朱铭说道:“回头给你一些公文都跟摊丁入亩有关。阻力不仅来源于地主,甚至连一些丁多地少的小农也反对。”
白崇彦惊讶道:“既然丁多地少,摊丁入亩应该对他们有利才对啊。”
朱铭笑道:“我已让吕本中给你开路,让吕家去查洛阳大族,去年拆分迁徙了一批。否则的话,你去了河南之后,便在洛阳都举步维艰。”
白崇彦拱手说:“臣必竭尽全力办好。”
“一县均摊有人闹事,州府均摊也有人闹事,通省均摊还是有人闹事。而且,每次闹事的人都不一样。中央朝廷和地方大员,不断总结经验做出调整,可每次调整之后,总会有另一批百姓利益受损。”
白崇彦听完这一席话,顿觉头大如斗。
“亦有一府当中,有的州县丁少田多,有的州县丁多田少。知府在摊丁入亩时,以富县济穷县,导致不但富县百姓反对,就连富县的县令都不配合。可如果不这样支移,又会让穷县负担沉重。”
河南有個非常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洛阳等少数府县,现状是地少人多,土地兼并十分严重。而又有很多府县,地多人少,甚至是大片土地抛荒。
“真正执行起来,比你想象中更难,河南、江西这种省份尤其难。”
“去年,淮南布政使搞通省均摊,差点就酿成民变,使得富县百姓群情激奋。而诸多富县的县令,陆续有二十多人上疏,弹劾布政使残民不仁。通省均摊是极好的,朝廷也非常支持,但诸多富县官员却不配合。就算强令他们执行政令,也一个个阳奉阴违。”
如果直接摊丁入亩,必须通省均摊,导致富裕府县的百姓负担沉重。
朱铭笑道:“黄龟年能力不俗,又非世家大族出身,我让他去河南给你做副手。”
在河南摊丁入亩,比在江西还困难,因为它集齐了各省遇到的所有问题。
因此,白崇彦需要先安排省内移民,把人口稠密的富县百姓,分批迁徙到地多人少的穷县。还得在迁徙移民过程中,各县互相配合,趁机清查土地,捋顺一团乱麻的土地确权。
“真要迁都?”白崇彦一惊,他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这是在为朝廷迁都打基础啊。
“陕西又丁少地多贫穷,一旦摊丁入亩,百姓负担沉重,必然民变丛生。朝廷正在让内阁拿出方案,每年由中枢多划拨钱粮,以减少陕西省的丁额,安排妥当之后才敢去摊丁入亩。”
如果不通省均摊,人少地多的穷县同样负担沉重。
“至于陕西,我暂时都不敢动。因为陕西有大量贫瘠边地,戍边需要每年征发大量丁役。大明确实不怕西夏,很多陕西边军也抽调外省,可熙河、横山地区却有大量寨堡,这些寨堡都得全省征发丁役钱来维持。”
“还有前朝的遗留问题,许多土地并非民田,需要交纳的赋税更少。摊丁入亩之后,就算手里只有少量土地,需要交纳的赋税总额也会变多。”
朱铭说道:“不用着急,三年不成,那就六年。等你从河南卸任,至少是一个尚书职位。”
朱铭摇头:“得看各省的实际情况。因为兴修水利,或者其他原因,有些府县暂时丁少粮重,以前连赤贫无地之人也要分摊丁役。现在全部摊入田亩,丁多田少的小民反而吃亏,而丁少田多的地主更吃亏。于是乎,只要名下有田产,无论大户还是小民,都一起闹事反对。”
“当然,摊丁入亩最大的问题,还是彻底清查各地田亩。这也是闹出乱子最多的原因,必须重新制定鱼鳞册,把乱七八糟的土地归属给理清,田根、田面得好生捋顺。否则无数的土地纠纷官司,就能把府县官吏累得半死。”
江西反而相对简单,只要脑袋硬、胆子大,铁腕打击士绅即可!
朱铭拍拍白崇彦的肩膀:“你在河南打开局面之后,我这里就可以放心迁都了。以后,洛阳周边改为京畿,开封变成河南省会。”
“那还好。”白崇彦认识黄药师。
清代的摊丁入亩,是明代一条鞭法的延续。
其实在明代部分地区,已经有官员这样搞。即进行一条鞭法改革时,顺手把丁役钱也鞭了,当时名叫“丁随田办”、“随粮派丁”。
朱铭现在搞的摊丁入亩,却不是跟银子挂钩,也可缴纳铜钱或粮食。
另外,商贾和工匠的徭役朱铭不敢直接往田赋里摊。
这源于宋代的畸形城市化发展,导致城市化率过高。商贾和工匠的丁役钱如果摊进田赋,必然导致农民难以承受。
明清两朝则不同,由于生产力长足发展,兴起大量的城外市镇。又以一个个小镇为中心,孕育出中国独有的乡土经济模式,农民去镇上赶集就能获取生活物资。
说个数据就清楚了,南宋极盛时期的江南地区,其小镇数量只有明代的四分之一。
两宋则是失地农民,一股脑儿的往城市跑,没有形成那么多小镇。等于是明清的小镇居民,大部分成了城市居民,那城市化率能不高吗?
造成这种现象,生产力发展不足是一个原因,官府对农民压榨太狠也是一个原因。
即便朱国祥、朱铭父子,取消了大量苛捐杂税。但宋代遗留下来的重税传统,导致大明新朝的实际税收,相比历朝历代依旧很重。
白崇彦拿着一堆摊丁入亩资料,全是各省施行时的典型案例。
朱铭害怕地方官束手束脚,对于那些搞出民变的官员,只要做得不是太离谱,一律不予严重处罚,只是象征性的罚俸一两个月。然后,再寻个时机进行嘉奖。
甚至有县令派遣差役,出城抓捕闹事百姓。吓得百姓惊慌逃命,在护城河边争相过桥,落水溺死八十多人,朝廷也只是罚俸三月而已。
那个县令屁事儿没有,反而是串联闹事者,被举家发配到幽州耕种。
政治信号释放得非常明显,很多想要往上爬的官员,都莽足了劲推行摊丁入亩。
白崇彦来到洛阳,黄龟年率领官吏出城迎接。
左布政使白崇彦,右布政使黄龟年,按察使章谊,都指挥使张近,洛阳知府吕本中,还有一些参政、通判、县令等,这就是洛阳三级衙门里的官员。
章谊是章惇的同族后代,平时看似老好人一个,关键时候却能当机立断。
历史上,他因多次解决钱粮问题,被赵构提拔为户部尚书。还在苗刘兵变时提出合理建议,也懂得招商、屯田那一套,属于南宋实干派官员。
这个时空,章谊因为推行摊丁入亩得力,被朱国祥提拔为河南按察使。
张近则是在金州追随朱铭起兵的老人,担任主将时擅杀不听话的副将,严重影响他后面的正常升迁。因为作战断了一根手指,就被朱铭扔去巡检系统,多次军改之后升为河南都指挥使。
洛阳众官员,为白崇彦接风洗尘,言谈甚欢,颇为和谐。
次日,白崇彦问黄龟年:“德邵兄先来履任对河南更为熟知,哪些官员可以勠力齐心?”
黄龟年笑道:“皆可。”
白崇彦恍然大悟,原来太子已经安排好了,他立即招来章谊、张近、吕本中等人议事。
吕本中是最积极的,他被朱铭忽悠到洛阳,身为吕家子负责清查吕家。虽然早就分居两地,但二吕同源啊,洛阳吕氏把吕本中恨得牙痒痒,他在洛阳的名声完全毁了。
一不做二不休,吕本中干脆豁出去,一心一意清理洛阳大族,被他发配去陕西、幽州的各族子弟就有近百人。去年又拆分大族,把两千多人迁徙到北方各县。
“洛阳府各县百姓,还是人多地少,必须往南边搞省内迁徙,把南部州县的荒地都开垦出来!”吕本中变得越来越铁腕。
黄龟年说道:“宜叟兄善于理财,迁徙百姓所需的钱粮、种子、耕牛、农具,还须宜叟兄多多筹划。”
章谊说道:“我只是按察使,无权做这些事。”
白崇彦说:“那就临时弄一个差遣,章先生来牵头负责。”
黄龟年道:“我跟杨将军,盯着移民之事,防止出什么乱子。”
张近拱手道:“若有宵小生乱,俺就调兵扫平!”
章谊提醒道:“各地县令和士绅豪强,才更需要安抚,实在不行得用强。”
白崇彦说:“俺过几日便动身,巡查全省各个府县,当面跟地方官和士绅交谈。了解他们的想法和诉求,能安抚便安抚,如果安抚不了就用强硬手段!太子说不着急,用六年时间在河南摊丁入亩,但咱们做臣子的怎能拖延?今天便定下一个日期,三年之内要完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