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风点点头:“师兄,老子说小国寡民最好,是指的天下太平之时,内无忧,外无患,自可清静无为。但老子知道,若天下纷争,则小国寡民虽好而难存。就如太平之时,女子之美是好事,战乱之时,女子之美为祸殃。当此时,小国联合也好,被吞并也罢,最终成为大国,这是必不可免的。而为了让百姓在大国中也能过得好,老子才不得不在《道德经》中教导大国之君该如何治理国家。”嘉靖缓缓点头:“小国寡民,虽好难存,这话说得有颇有玄机。不得不教导大国之君,听来却是无奈。”萧风苦笑道:“万事之理,本就是相通的。就如蒙古草原,大明虽不愿与之纷争,却也一直纷争不断。只有当大明将其纳入疆土,融为一体,才能共享和平。而大明的疆域也随之扩大,变成了更大的国。”嘉靖诧异道:“怎么听你言外之意,国土变大,还不全是好事儿吗?难道这不是昌盛大明国运吗?”萧风耐心解释道:“师兄,国运对你修道来说,自然是越多越好。可大明疆域变大,并不会让国运直接变多。”嘉靖皱起眉头:“这却是为何?国大民多,国运自然昌盛啊!”萧风举了个例子:“万岁,伊王、徽王作恶多端,让封地百姓水深火热,怨气冲天,这地方是让国运变多呢,还是变少呢?”这个道理嘉靖自然明白,否则他也不会那么痛快地干掉这两个亲戚了。“阴阳相冲相抵,怨气重自然是国运变少。”萧风点头道:“由此可见,要想国运昌盛,疆域大只是一个条件罢了。还需要在这疆域之内调理阴阳,使其兴盛之气多,冤曲之气少。阳气多而阴气少。当阳气多到一定程度时,师兄自然就可以飞升了。”嘉靖并不是随便被人忽悠的,他也是很善于独立思考的,当下提出自己的质疑。“道家讲究阴阳调和,方为正道。为何国运越强,阳气越多,朕就可以飞升了呢?”萧风笑了笑:“师兄,蛊神说过一句话,其实是对的。人要成仙飞升,靠的是吸收天地灵气。但它说人吸了天地灵气飞升,就会亏欠天地之气,导致天下大灾,这却是错的。因为人本就属于天地自然,天地不予,人岂有强夺之能?老子说顺其自然,道法天地,才是正解。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可见天地与万物本为一体。所以天地灵气无处不在,国运也是灵气的一部分。天地灵气并非固定之物,而是如月有圆缺,变化不定。其实所谓修道飞升,就是想办法增加天地灵气。而这增加出来的灵气,天地自然会授予作养之人。作养之人得此灵气,自然就可以飞升了。这就是修道飞升的原理之一。既然是国运,作养灵气之人自然属于一国之君,所以老君才会让师兄以国运修道飞升啊。”嘉靖听得目眩神驰,但他生性多疑,内心深处仍有一个小人在大喊大叫:真的吗?不会是骗我的吧!“国运当归天子,按师弟所说,这世间能得道飞升之人,岂非只有皇帝才有机会了?”萧风摇头道:“这却不是。刚才我说这是修道飞升的原理之一,却不是全部。大道万千,殊途同归,修道飞升之路,皇帝有皇帝的好处,却也有皇帝的难处。”嘉靖瞪大眼睛,表示朕在等着呢,很急,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动起来吧。萧风正色道:“师兄,古往今来,得道成仙的传说中,都是行善积德之人,可有大奸大恶之徒?”嘉靖摇摇头,此时《封神演义》这本书还没写出来呢,人们一直以来都笃信好人才能成仙。萧风点点头:“普通人虽然不能像皇帝一样,作养一国气运为己用,但他们仍可以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作养气运。他们可以通过各种行为积德行善,例如修桥补路,赈济灾民,除暴安良,扶危济困。他们以此修行奉天地,天地以此灵气予他们,最终他们就能得道飞升。”嘉靖不解道:“他们造福之地,不过一城一地;造福之人,不过百人千人。朕造福大明,幅员万里,造福百姓,亿兆生民,为何他们能飞升,朕反而这么难呢?”萧风看着嘉靖,淡淡的说道:“福大孽也大,恩深冤也深。百代圣天子,难得一真人。”嘉靖脑子嗡的一声,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了一样,满眼的金星直冒,梦回壬寅渡劫之时。萧风的话太简单明了了,简单到嘉靖都觉得奇怪,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么到今天才明白呢?当皇帝当然是有好处的,全天下的功劳都是皇帝的,气运远比一城一地的善人侠客要多得多!可当皇帝也是有坏处的,全天下的冤孽也都是皇帝的,阴气怨气自然也比个人修行者要多得多!一道恩旨,活万千生民,功德无量;一道乱命,千万人头落地,冤山孽海。赈济灾民及时,活下来的百姓都是国家气运;贪官中饱私囊,饿死的百姓都是大明的孤魂野鬼。百代圣天子,难得一真人。就算是千古明君,又有几个没有做过几件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儿的?可不做见不得人的事儿,就得不到皇位,也坐不稳皇位。所以当皇帝,注定是要干这些事儿的啊……想到这里,嘉靖稍微振作起来,看着萧风,像是辩解,又像是赌气。“皇权天授,历来天子受命于天,为稳大局,有时也不得不委屈几个人。君臣无狱,难道他们还敢心生怨念不成?”萧风苦笑道:“师兄啊,父子无狱,君臣无狱,这是儒家的信念。道家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道家说的是道法自然,人若天真赤子,初生婴儿。有恩则爱,有冤则恨,岂是身份地位能挡得住的?在皇帝面前,自然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心怀怨念的,可蒙冤而有怨,乃天地之理,师兄能逆天理吗?”你他妈的冤枉了人家,欺负了人家,还敢问人家是否心怀怨念,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人家当你的面当然不敢说怨恨,你还就真以为人家心甘情愿地让你欺负?你心里没点逼数吗?嘉靖仍然不死心,他也是雄辩之人,自负少有对手,今天跟师弟论道,若是全盘接受,那他也不是嘉靖了。“师弟,可《道德经》中也说过:‘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身为皇帝,自然要止风于青萍之末,防微杜渐,遏制不对的苗头。人怀不忠之心,不除之,等到人有不忠之事时,岂不悔之晚矣?”我认为谁不忠,就要干掉谁,这叫防微杜渐;否则等他真干出谋逆造反的事儿来,那还能来得及吗?萧风点头道:“师兄所言,乃自古以来的天子所为,并无不妥。所以百代圣天子,难得一真人啊。”嘉靖被萧风噎住了,师兄啊,我没说你这么当皇帝有错,我是说你这么修道不行。“师弟,难道我当个明君圣主,反而还导致我不能修道飞升了吗?这没道理呀!”萧风心里苦笑,师兄啊,你这话说的都让我没法接茬,你都自认是明君圣主了,我还怎么指出你的问题呀?萧风想了想,决定曲线救国:“师兄,《道德经》中还有两句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师兄可知何意?”嘉靖心说不会吧,这两句话三岁小孩都知道,你不会还能给出更新的解释来吧,他缓缓说道。“天道自然,是将富余之物补给不足之物,以实现平衡;人间之道,却是将不足之物拿给富余之物,变得更不平衡。这是老子提醒人们,要克制贪欲,不要让穷人被掠夺过甚,让财富过于集中,朝廷就会有危险。”萧风点点头:“可这话对于皇帝来说,还有另一层意思,师兄可知?”果然来了!嘉靖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来。实话实说,他和萧风没事就扯扯淡,论论道,也是一大乐趣。但像论到今天这么深入,互动这么激烈,情绪这么高潮,喊声如此响亮的,却还是第一次!“师兄所说的不错,老子深知,人之道是逆天而行的,财富会不断的从不足的穷人身上,转到有余的富人手中。而且不单是财富,还有权利,也是如此。钱权自古不分家,以钱谋权,以权谋钱,历来如此。而这天下最大的有余之人,就是皇帝。皇帝拥有天下最多的财富,最大的权利。比起皇帝这个‘有余’来,天下人皆为‘不足’,师兄,你说对不对?”嘉靖点点头,自然是如此的,天下再有钱的人,能比皇帝钱财多吗?再有权的人,能比皇帝权利大吗?真有这样的人,那也是昙花一现,很快就会被皇帝损掉之后补给自己了!抄家谁不会呀!“可师兄有没有想过,既然天之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为何人之道却能逆天而行呢?人本来就包含在天地之内,天之道乃是大道,人之道本来就是小道,为何小道能逆大道而行呢?”嗯?嘉靖再次亚麻呆住了,就像刚才那个‘小国寡民’,与‘治大国若烹小鲜’一样。朕把《道德经》倒背如流,古往今来的大家们给《道德经》做的注解也几乎都看过,怎么这个问题就没人提出来过呢?“这……这却不知,师弟莫非也从仙界之中看过什么解释吗?”萧风深吸一口气:“师兄,其实人之道乃是小道,天知道乃为大道,小道不可能逆大道而行。所以人之道和天之道是一样的,都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只是一阳一阴,一明一暗而已。”嘉靖双拳紧握,眼睛瞪得像铜铃,连连点头。一旁的黄锦也对扒灰失去了兴趣,专心的侧耳倾听。“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里说的损补是阳,补的是灵气;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这里说的损补是阴,补的是财富和权力。其实两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人之道看起来是与天之道反向的,其实灵气的流动方向,却永远是一致的。”嘉靖愣住了,萧风所说的话,他从没听别人这样说过,可仔细想想,却是合情合理,无可辩驳。中国古语中就有“吃亏是福”的说法,也有很多“散财得福”的传说。这么想起来,和萧风的说法完全一致,人们以为人之道与天之道不同,其实只是人们看见的东西不同罢了。人们看不见天之道中气运的流动,只能看见人眼可见的财富和权力,却不知财富和权力流动方向,和气运是完全相反的!你损了别人的财富和权力补了自己,其实同时也是损了自己的气运和灵气去补了别人。所以那些不择手段获得财富和权力的人,最后不但不能飞升,甚至连善果都很难得到。说到底,萧风一句话就说清了,胳膊再粗拧不过大腿去,人之道凭什么能比天之道更大呢?嘉靖颓然坐倒,可怜巴巴的看着萧风,就像一下子失去了精气神一样,这个打击甚至比刚才他听到两个儿子要兄弟相残还要大一些。“师弟啊,我明白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要修道成仙,看来是要舍弃皇位了。你费心帮我筹划一下,尽快将皇位传给裕王吧,你我师兄弟专心修道,早日飞升。”嘉靖的语音颤抖,神色颓唐,甚至连黄锦都有一瞬间,觉得嘉靖是真心实意的在向萧风请求帮助。但他毕竟对嘉靖太熟悉太了解了,只一瞬间,就全身寒毛直竖,低下头抓紧扒灰,连看萧风一眼都不敢。他怕萧风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来,更怕嘉靖觉得萧风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来。萧风啊,这一关,只能靠你自己了。冲过这一关,万岁对你应该再无疑虑,但冲不过这一关……“师兄,并不需如此。否则当初我说以大明气运助你修道,岂不是一句妄言了?当皇帝虽然要背负比常人更多的责任,但若能化解怨气,昌盛国运,其修道也如高屋建瓴,事半功倍。对于修道来说,当皇帝是难关也是龙门,普通人既没有这个劫数,也没有这个机缘。不就是让大明百姓安居乐业吗?不就是让大明官场激浊扬清吗?不就是让大明朝堂正大光明吗?别的皇帝做不到,我相信师兄一定能做得到!我愿意帮师兄度过这个难关,跳过这个龙门!重回仙界,并肩飞升!”当啷!嘉靖的拂尘掉落在了地上。他睁大眼睛,呆呆的看着慷慨激昂,语气诚恳无比的萧风,眼圈真的红了。萧风的声音高昂,身形挺拔,伴随着有力的肢体动作,就像一个战无不胜的律师,在对着法官做第二十一条的结案陈词。他的脸上写满了真诚,他的眼中含着泪光,他的拳头捏得很紧,就像要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砸碎阻挡嘉靖飞升的障碍一样,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嘉靖真的惭愧了。如果说上次在这屋里,他红了眼圈,指责萧风不理解自己的苦心,是表演大于真心的。那么这次,他的真心大于表演,其真心纯度可以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五,已经达到他的极限了。“师弟弟弟弟弟弟弟……”“师兄兄兄兄兄兄兄……”“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打断两人情绪的是被黄锦不小心碰洒的香炉,香灰飞了满屋,三个人都不得不收起情绪,捂住口鼻咳嗽起来。黄锦手忙脚乱,喊进两个小太监帮忙收拾了残局,然后给依旧红着眼圈的两人各自倒了杯茶,咳嗽着谢罪。“万岁,咳咳,萧大人,咳咳,老奴有罪。只是刚才听到萧大人一番话,老奴实在是难以自制啊。这么多年来,向万岁表忠心的话,老奴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可今天萧大人这番话,老奴听着心里热呀!”嘉靖温和地看着黄锦,点头微笑:“这是自然,师弟与朕是仙门兄弟,自然是不比他人。像黄伴和陆炳固然是朕的少年玩伴,朕也一向以朋友待之,只是你们不懂道法,在修道一事上,也无法帮朕。唉,陶师是忠心的,也是有道之人,只是从徐福的事儿来看,丹鼎一派,在修道飞升中只能辅助,不能为主啊。若不是仓颉仙师收了师弟为徒,若不是我师尊老君指点师弟来助朕修道,朕还不知道要在这红尘苦海中沉沦多少年啊。”黄锦举起袖子抹眼泪,心里却想,你可拉倒吧,还红尘苦海呢。刚才萧风要是敢顺着你的话,让你明天就退位,估计萧府在三日之内就得被圈禁起来。就算你舍不得杀萧风,也会把他全家囚禁,除了逼他帮你修道之外,连门都不会再让他出了!凡是跟萧风关系好的将官,都得被换掉;凡是萧风一派的官员,都得被赶到南京去!但此时走对了关键一步棋的萧风却恍然不觉,仍然一心的在为嘉靖的修道大业着想。“师兄,所以接下来,咱们要做的事儿,一是扫平日本,去除大明昌盛的千年隐忧。二是清理冤案,这是最容易也最快的消除怨气的手段,越是冤情重大的案子,洗冤后国运增长就越多!”嘉靖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此事就由你牵头,带领刑部和大理寺尽快开始吧!”
第六百五十章 西苑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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