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不是那种会有大把时间陪着新人吃饭的闲人,本也就抱着摸摸这少年的底儿的心思叫上了他——只不过,眼看着这小子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甚至还打算从他们这里得到什么信息,似乎也就没必要花时间在他身上了。
三人之后要去的地方不同,就此分道扬镳。
凯撒本就不喜欢和别人客套,他的时间非常值钱。
他吃完饭就起身,示意两人想坐多久都可以,自己则微微低着头边想事情,边快步往外走去。
德川三喜斋倒是有点等着陆的意思,刻意和少年一起并行出去。
不知为何,虽然从来都没在自己的本家待过,但这个老板着脸,和爷爷关系比较近的男人却让陆有种舒适,甚至可以信任的感觉。
这个爷爷的得力下属大约五十岁年纪,比陆大了近两轮。
可虽然对方是长辈,年龄相差极大,德川三喜斋给他的压迫感,却远不如年龄更相近的凯撒。
两人安静地在黑色的隧道里行走,上下左右都是密闭的。
不需要没话找话,也不觉得尴尬,反而只这么沉默着沉默着,步调就会同步起来。
直到道路要分岔了,德川三喜斋这才转过头,对着少年微微点头。
通道开口白色的光透进来,照在少年的脸上。
柔光模糊了少年轮廓上的棱角和更男性化的特质,雪肤乌发,唇红齿白。
那一瞬间,德川三喜斋竟有些晃神,时间仿佛回到了十数年前。
他之前偶然撞见他母亲,只那屏风背后珠光闪动的惊鸿一瞥,也像是这样,仿佛长时间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初次见到阳光似的,被那种光芒照得头晕目眩,自惭形秽。
“大概三个月后,我会拜托凯撒给你安排去本家的任务……那时候刚好鹰卫的选拔。”
陆看着三喜斋的眼睛:“需要准备什么吗?”
德川三喜斋摇摇头。
“……你们新十字军内部的训练就足够了。跟着凯撒好好干,比什么训练都强。”
德川三喜斋看着那个身材已经很高大,脸上却还有些稚气的少年,感慨万千。
他张了张嘴,本想再跟眼前这孩子叮嘱几句,让他多保重身体,别把自己逼得太厉害了,却终究没说出口。
“那……我们改时间再见,祝您旅行顺利。”
“好的。”
三喜斋如梦初醒,转身离开。
而陆目送这人离开,才开始往K的办公室走去。
K的办公室。
白色的大门虚掩着,房间里传来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和奇异的烟草香味儿。
“……我说了,我只是秉公执法,并没有难为你的意思。”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年纪了,语气冰冷,入耳就像是冬天在冰面上走,不慎掉进了冰窟窿似的。
陆犹豫片刻,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担心自己唐突了对方的什么正式会议。
“请进。”
K的声音响起。
陆打开门,只见一个身穿银甲,满头银发,背着把合金弓弩的高大女人站在K的办公桌前。
她背上背的弓弩足足有两米高,银色合金的把手散发着月华般的光芒,最细的地方都有手腕子粗细。弓弦是几股什么金属做成的钢筋扭制而成,粗粗的拧在一起,像是女孩儿的麻花辫,光看着就知道寻常人类的手劲儿怕是拉开这弓都成问题。
女人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过来。
她大概和伊卡洛斯差不多高,玉山肉柱似的伫立在房屋正中,身穿银色重甲,胸口和腹腔上半的位置镶嵌着巨大的半月型护胸镜。
眼前的女人大约五六十岁年纪,下半边脸部完好,有着坚毅的方形下颌骨,因为年纪大了皮肉有些松弛,但也因此有种难以取悦的威严感。她的上半边脸从鼻梁的上半部到额头之下,原本应该是眼球和视觉系统完全被换掉了,两眼的位置只装着个有些磨损和刀痕的黑色的金属匣子。
方方正正的金属盒子表面,陆通过眼球内部装的热感应可以看见,女人“眼部”黑色的涂层里隐隐看得见两个转动着的镜头此刻正往陆的方向“看”过来。
他对于其他的改造并不是很熟悉,但之前因为在地下格斗场期间被打碎过眼框的骨头,接受过眼球的改造手术因此对视觉系统的优化和改造相对了解——
陆看得出来,女人的改装和常见的置换的仿生义眼不太一样,这样的改造根本不在意美观不美观,只在意视觉系统的实用性。
“……陆准尉(因为陆在治安所升到了二级,严格意义上算是等同于新十字军少校的军衔,但因为之前不在同一体系,所以进入新十字军后军衔有所调整),你昨天去哪里了?”
审视了眼前的少年一番,女人冰冷的,机械般的声音响起。
陆被这女人问了个措手不及。
这个问题如同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让他直愣愣僵在原地。
可能是周围的这群人,比如凯撒,或者幽鬼之类的,杀个人都很寻常,且罪不上公卿,没有太多道德负担,潜移默化地对他造成了影响;也可能是因为被得到「诸神黄昏」和发现自己特殊能力的激动冲昏头脑……
杀死马克西的实感,随着女人的质问才渐渐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突然意识到,我昨天,可是真真实实地杀了个人啊。
杀人犯法。
这道理作为曾经的治安官的陆再熟悉不过了。
在之前干掉共济会的杀手那次属于例外,他并不需要对此负起任何法律责任。
那次杀人的地界首先是在地球上的私人人造空间,属于研究所的地界,故自己参赛期间的具体图像数据不需要对联邦政府公开。
再者,为了以防法律纠纷,参赛者参赛之前都签署了条约,生死不咎,也不进行追责。
最重要的是,杀手隶属的共济会这样的组织,本身做的很多事情就都在灰色地带,遇到这样黑吃黑性质的事情更多会选择私了,而不是拿到台面上来说,毕竟闹大了对他们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只是,这次麻烦的是,他杀的不是连合法身份估计都没有的杀手,而是“联邦公民”马克西·达利——
且不管这种垃圾的私德如何,甚至是否有犯罪记录,正常的司法程序应该是由政府机关进行“公正的审判(至于公不公正另说)”而不是他个人站出来行侠仗义的,这也是法律存在的意义。
之前作为治安官,他常常感到无力的,莫过于看着很多罪该万死的家伙通过聘用律师,或者申请加入改造项目逃避应有的惩罚。
不过杀罪有应得的坏人,即使在道德上是正确的,在法治社会里都是不被允许的——
尽管在战区,贫民的死亡天天都在发生,可剥夺和平区一个“公民”生命的权利,对于大部分的独立个体来说都太大了。
至于“大人物”们吗?
这群人都非常谨慎。
比如卡洛斯后面的那位,干掉对手之类的都会使用共济会之类的杀手组织代劳,不需要弄脏自己的手,或者被追责即使被发现和曝光了也可以将功补过,或者层层追究下来总能找出个替罪羊。
他们自身给联邦政府带来的价值,远大于被他们杀死的个体,故可以被原谅。且新十字军毕竟是和联邦政府走的非常近的军事组织,对于很多事情本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性忽视。
但这并不代表他也可以“草菅人命”。
虽然事业刚刚起步,可他目前就是替别人代劳的手,还远没有到可以站在幕后的级别。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自己被证明有罪,一定会被追责。
何况,从执法人员的角度来说,陆自己都觉得自己脑门上印着“嫌疑人”三个大字儿。
首先,自己是艾丝蒂的男朋友,无论是不是被这女人抓来顶包的——而因为公主被马克西骚扰甚至威胁,导致自己起了杀心就是最合理的作案动机。
其次,自己身上新十字军士兵的芯片带有追踪的功能,最后出现的可以被追踪的位置也是在马克西最后被目睹的地点附近。
……
不过,即使对方对自己有所怀疑,又有多少证据呢?
况且,冷静下来想想,对方现在手里掌握的事实不过是马克西在某个地点消失,多半也只是猜测马克西已经殒命,但目前还是死不见尸的状态——
尸体都被自己的「境」消化掉了,连半点生物痕迹都不剩下,还查得到什么呢?
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后,联想到之前艾丝蒂要求对方换女性执法人员和她交接,见对方肩膀上两道金色的流线型,和K以及墨丘利的军衔一致,陆大概也猜到了眼前这个欧巴桑大概就是墨丘利的同事。
对方这么上来就杀自己个措手不及,就是希望通过突然施压,企图逼破自己的心理防线——这种虚张声势逼供的手段他在治安所见太多了,可能吓吓普通有钱人家的少年还行,对于他完全行不通。
新十字军毕竟主要还是精英军事机构而不是治安所,演技和心理策略什么的肯定还是不如在基层打滚儿的治安官。
如果是他自己出手的话,搞不好手上还会拿几张印着字的白纸什么的,假装是已经取得的证据,这样看起来更能唬人。
直觉告诉他,这女人如果真的有实质性证据的话,肯定是不需要用这种手段获取自己的证词的。
“报告长官,我不清楚您要问什么具体时间。早上我就在艾丝蒂·图桑特的公寓里,之后下午去了DC区和J区三丁目五番。”
“你去DC区和J区三丁目五番干什么?”
女人似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毫无感情地追问。
那双在黑色的护目玻璃后的“眼睛”闪烁着红色的光,似乎可以检测陆的心率和脉搏,起到一定程度的测谎作用。
去这两个地方干嘛,任何一个说出来都能让他当场定罪。
去DC区,是去匿名者的老巢找幽鬼。
去J区三丁目五番,是去杀人。
“报告长官,无可奉告。”
陆懒洋洋地回答。
虽然接触的时间很短,冷眼旁观之下,他看得出这女人是个喜欢端架子的人,且控制欲极强;这样的人最讨厌的就是别人不按自己的想法行动,尤其是下级的不服管教和挑战她的权威,一激就中。
他和小鬼混久了,那种阴阳怪气,阳奉阴违的语气学了个十足十,果然把对方气得嘴角紧抿,脸都涨红了。
“你……你也不管管吗?你的属下这么嚣张的样子。这可是涉及到重要人物的命案!”
银发女人憋着气,转头就对着还坐在办公桌后面的K低吼道。
K被她携带次声波的咆哮吼得头昏,慢吞吞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安抚了一下自己受到重创的耳膜,漫不经心地回答。
“昨天陆准尉休假,私人行程本来就不需要对新十字军汇报。而且即使这个事情要调查,也是由我们队内部调查,你一个其他部门的来插手什么?”
凯撒的这群部下,从老大到副官,到他那个跟着赫麦尔跑了的妹妹,再到新人,都是复制粘贴一样欠揍的死鱼眼……
这种满脸的“有本事你来打我啊,嘿嘿不敢吧”的表情,真的越看越气人。
陆看着坐在办公桌后面悠哉悠哉掏耳朵的K和面前剑拔弩张的欧巴桑,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点搞笑。
K是摆在脸上的偏袒,而对方的“秉公执法”则显得有点虚浮。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个上级,好像是各种更年期及更年期之后的女性的克星。
原本盛气凌人的女人被K这么提醒之下,倒也想起了自己目前是在凯撒的地界,审问凯撒麾下的人,顿收了继续逼问的心。
她早就耳闻过毒药公爵的麾下都有种很强的自豪感,都是优中选优,因此异常团结,互相袒护。她故意趁着凯撒走了才来上门刁难,本就有点碰运气的成分在里面,被K这么一提醒,心知这个新人应该是获得了这群人的认可了,倒也不好继续逼问下去了。
她转身走到陆的跟前站着,个子和块头都比少年要高大出不少,像座小山似的,能完全把对方笼罩在她的阴影里。
两只无情的机械眼透过玻璃直勾勾地盯着陆看了一阵子,红光在玻璃后有节奏地闪烁着,似乎想再用这种沉默的威压逼着对方开口。
可无论她再怎么施压,这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却还是连眼皮都不抬的怠慢样子,活脱脱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小子,我叫阿忒弥斯。”
身穿银甲的女人终于还是开口了。
陆闻着她的口气差点没被熏得翻白眼。
这种长期喝大量咖啡,饮酒和吃肉的人火气重,口腔卫生都多少有点邋遢。
加上老头老太都过了要吸引异性的年龄,更是不注意这些,一张嘴跟养了一嘴的臭鱼烂虾一样。
阿忒弥斯(Artemis)是狩猎女神,在古希腊文化里是纯洁的象征,也是月亮的守护神。这是和墨丘利在一个神话系统里的代号,完全验证了陆之前对这两人“同事关系”的猜想。
不过,眼前的欧巴桑虽然看起来和“纯洁”没有半毛钱关系,身上的味道确实像是在草原上蹲守猎物蹲守了几个月没洗澡的猎人——换个角度说,一个人要是有这么独特又有个性的味道,一辈子都纯洁(找不到对象)其实也挺合理的。
陆闭着气竖着耳朵继续听。
“虽然爱……艾丝蒂跟我说你是去帮她买东西去了,但我才不信她那张嘴里说出来的话。不过今天你运气好,我就这么放你走了,但你要记住……我这双眼睛会一直看着你,直到你露出狐狸尾巴的那天。”
阿忒弥斯说完伸出中指和食指戳了戳自己的电子眼,再指了指陆,满是警告(恐吓)的意思。
陆心想,要看我什么的都好说,只要您老人家别靠这么近跟我说话就行。
即使是闭气之中,他也能听见这女人说艾丝蒂(Estelle)的时候,也不知是嘴溜了还是本来想发另一个词,发出来的第一个元音是A。
大姐威胁完了,转身就走,穿着重甲的魁梧身躯每走一步都能在厚厚的地毯上压出个几厘米深的脚印来。
K等着这女人走出去之后立刻关上门,脚步轻快地打开窗户透风透气。
他像是坐着飞行器出去兜风的狗那样,把脑袋完全从窗户里支棱出去,贪婪地深吸了口气,甚至夸张地发出了满意的叹气声,等到新鲜空气完全清洗了一下自己的肺部才把头探回来。
女人走之后陆的脑子才恢复正常的转速,联想起自己之前被共济会陷害时的场景不由得生出些疑心。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种构陷的方式……有点太熟悉了。
“长官,这女人……我是说阿忒弥斯中校,和墨丘利中校有什么关系吗?”
K看了他一眼:“他们都隶属一个部队。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陆揉了揉太阳穴,“就是……他们的行事方式有点类似吧。”
在对方掌握的信息不足的情况下,出于焦虑,自己主动竹筒倒豆子一样给出信息是非常愚蠢的行径。
陆对于K和凯撒的亲疏还并不太确定,因此也不能很好地去估计凯撒对对方的信任程度。如果这人并不是凯撒的亲信的话,作为直系长官,K很可能对自己的了解仅限于一些书面文件,因此他对自己之前的经历是否熟悉,或者对于凯撒和共济会的明争暗斗有多少参入都未知。
在那样的情况下自己贸然开口告诉对方之前发生的事情,很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中泄露一些凯撒不想泄露给K的消息……
“并不类似。”
K打破两人之间略显尴尬的静谧,睫毛厚重的眼皮子后,看着少年的眼神里瞬间犀利起来。
“……啊?”
陆没想到对方会接自己的话,甚至猜到自己原本想问什么,差点没反应过来。
“我说,之前墨丘利参与的陷害你的行动是共济会指示的。但这次阿忒弥斯找你的麻烦,除了这个老娘们儿本身和我们不对眼之外,更多是因为她想抓着艾丝蒂的把柄。”
陆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共济会”三个字非常清晰地从长官薄薄的,半掩在胡须里的嘴唇里说出来。
K和凯撒的关系,看来比他想象的要近。而且对方没打算对自己隐藏这一点。
“艾丝蒂……和她有什么芥蒂吗?”
K拉开抽屉,拿出根雪茄来,剪掉头部点燃。
刚刚送走了凯撒和德川三喜斋就来了个阿忒弥斯,他精神难得的有些紧绷,等到把瘟神送走了才想抽根烟过过瘾,眯起眼睛忙里偷闲。
“你问错问题了。你应该问的是……‘艾丝蒂和阿忒弥斯的身上寄生的东西有什么过节’。”
身上寄生的东西?
K用的形容词很特别,说阿忒弥斯是某种生物的宿主(host),而这个形容多用于寄生生物寄生在异种生物上的情况——也就是说,之前那个人形航母一样的欧巴桑,似乎只是什么生物操纵的壳子了?
难道这就和艾丝蒂之前不敢随意杀人和使用能力有关?
还没等陆继续追问,门再次打开了,抬着空箱子的苦力兰卡斯特和卡文迪许都喘着气,汗流浃背地撞开门进来。
袅袅的烟雾逐渐升腾起来,K的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犀利光芒瞬间熄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烟不离手的老油子上司的状态。
陆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看着两个倒霉的同僚对自己露出的渴望和求救的眼神,陆撸起袖子准备帮忙,心知今天估计是问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