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们的食堂和普通士兵的食堂之间相互独立,去路也不太一样。
陆跟在德川三喜斋和凯撒后面,特意和这两人保持了一两步的距离,表面上依旧低眉顺眼的样子,但也趁此机会默默观察。
见他一直刻意落后几步,凯撒转身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三人一路穿过白色的建筑,原本匆匆忙忙的人群看见走在前面的凯撒都像是风吹过的稻田似的弯下腰去给他行礼。跟在后面的陆就像是那只站在老虎旁边的狐狸,也享受到了这种被万众瞩目的感受——
只是凯撒连头都不转一下,目不斜视,甚至还加快了脚步,仿佛这些给他行礼的人都是人行道两侧的树似的。
基地的构造很像一个巨大的动态蜂巢,白色小房间数都数不清,密密麻麻的像是白色的巢室似的——不过,和蜂巢不一样的是,这其中不少的巢室是相对独立的整体,可以旋转和移动。
大楼正中挖空的部分从架设着十几米高的桥梁式通道,随时可以变更接通的位置,随时都在优化通行的方式,方便有更急迫的事情的人或者权限更高的人通行。
陆这也是首次走到基地这么深的地方,难免会想四处张望。
只是还没等他有更多的机会去多看其他的地方,三人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四壁都是黑色玻璃的巨大通道。
这通道的开口直接连通到三人的脚下,显然是凯撒利用特权直接申请的,可以在去食堂的路上隔断周围人的目光。
他对着身边两人比了个“请”的手势,解释道。
“人太多,烦。”
陆跟着两人踏上眼前的通道,没走多远就直接看到了圆拱形的石头出口。
进入出口后眼前一段曲折的灰白色石头游廊。两侧碧水环绕,白色和灰色的石子儿铺在廊边和池底,深浅不一;圆圆的小荷叶掩映着其下眼泡儿鼓鼓的各色金鱼,颇有雅趣。
穿过过渡的白色回廊,几株类似芭蕉的绿植并排排开,像是天然的屏障,半开半合后墨绿的墙面配着厚重的胡桃木的门框,层层递进。
门前摆着个小小的胡桃木的桌子,其上正中一套碧绿翡翠雕琢而成的迷你编钟,左手边一个小碟上平放一根木制的小锤。
门口的灯高悬,和整体的配色一致,柔金色的灯光暧昧又神秘。
凯撒本来就长得有些秀气,站在直射的灯下,面容更显阴柔,眉眼的影郁郁沉沉,像是白色的石膏像,或者秋末的月色透过芭蕉的间隙,打在青石板上。
他先把那小锤摆正,和编钟的方向对得整整齐齐,然后才拿起来,对着编钟敲了几下。放下小锤的时候他又在确认了一次,须得锤和编钟的架子完全平行他才肯满意。
他抬起袖子的时候陆注意到他的手,手腕纤细,筋络微微突出,虽然有薄薄的茧子,但绝不是很像那种成日里干粗体力活或者主要能力是近身格斗类的那种手。
“请进。”
随着门缓缓开启,凯撒偏了偏头,示意身后跟着的两人和他一起进去。
这个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男人似乎并不喜欢被人环绕的感受。
刚刚直接使用通道也有避着人的意思,现在他的私人餐厅里也是连半个人形的身影都看不到。
绢细的水流从门外的那泓清水里引进来,顺着人造的沟渠流淌着,速度也相当平缓,几乎溅不起任何水花。
穿过石板的地面,凯撒引着两人落座。
和艾丝蒂宴客的布置类似,每人各有自己的坐垫和小桌。
三人各坐在沟渠的两侧,每个人之间都隔着说话可以挺得很清楚,但又不过于靠近的位置。
四周围种植着深绿的竹。
竹林里几块大石森落棋布,其上可见油绿的苔影——林子深处隐隐可见石桌石凳,四四方方的石桌上雕刻着围棋的棋盘,还摆着黑白厮杀的残阵。
凯撒又像是进门来的时候那样敲了敲手边的另一套编钟,似乎是示意后厨可以上菜了。
几个小小的碟子装着前菜,顺着水流流淌出来,颇似魏晋时期文人雅士玩的流觞曲水,或者跟近代点流水荞麦面的那种吃法,只是每个碟子之间隔着的距离都是恒定的,几乎没有任何“无规律”和“不规则”的地方。
头顶的照明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就像是清晨的阳光透过海面照射下来,在地上投下半透明的波纹状水影。
巨大的鲨鱼,鳐鱼的全息投影在头顶游过,是不是还会游过体型硕大的鲸。
整个场景令人分不清是身处现实还是虚幻,光怪陆离。
耳边的水声潺潺不绝,头上又像是有群鱼游曳而过,但这样的声音,幽深的竹林和头顶深蓝的景象却只让人觉得越发森冷又孤寂。
周围都是生命,却没半点人形,因此并又不觉有半点生机——
这场景或许也就反映着高人的心境吧……
世间无数的声音虽然都听着,却入不了耳;周遭无数的生命起起落落,但却没什么悲喜。
在这种安静道令人几乎窒息的环境下长大,小鬼长成叛逆又欠揍的性格倒也觉得情有可原了。
陆听着水流声没开口说话,也先眼看着凯撒和德川三喜斋先把碟子拿起来自己才动手。
装着前菜的碟子有巴掌大,整体呈叶子形,上了油绿的釉,看起来干净流畅,颇为清雅。其上摆着切得方方正正几片鱼生,白色的肉贴近骨骼的地方透着少女腮红般浅浅的粉,看着就令人食欲大开。
陆虽然吃过寿司和鱼生,但都是在治安所附近那种不入流的小店子里吃的。
人造肉成本低廉的情况下,能吃上真正的肉都是很奢侈的事儿了,更别说这个核辐射和泄漏还没有完全解决的年代,能食用的鱼更是重金难求。小店里鱼生多切成薄片儿,摆盘的时候花里胡哨,各种装饰,拿筷子夹起来还能透过肉片看见后面的门帘。
而且吃了很容易拉肚子,虽然能吃是能吃,吃到嘴里也算是吃着了鱼生,闻着都有点儿难以下咽的腥味儿——毕竟是早晨在尚可进行渔猎的海边打了,长途运输过来,在储藏室里不知冻了多久又解冻的。
相较之下,面前长官请他吃的私人食堂里的鱼生,每一片都足足有手掌那么厚,刚好一口那么大,实实在在,重重叠叠地码在翠绿的盘子中央,像是玉做的麻将。肉质看着肥嫩之外,还只散发着淡淡的鱼的鲜味儿,新鲜得连半点鱼腥味儿都闻不到。
陆光看着那鱼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嘴里津液直冒,但碍着长官就坐在面前不好直接上手。
他有些踟蹰地拿起筷子,入手也沉甸甸的,似乎也是什么昂贵的木头雕琢而成。
筷子打磨得油光水滑,半是沉水乌木,半是足金——而以这入手的感受和味道判断,这也应该是真金。
陆等着两人动筷子,这才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搜寻起做蘸碟的材料来。不过只找到一个小小的装着酱油的壶,一种黄绿色的,类似根茎的植物,还有一个版面粗糙的木制小板子,却找不到寿司店常见的袋装的芥末。
德川三喜斋本还没消昨日的酒,没什么胃口,看着碟子上的东西还打了个饱嗝。但冷眼旁观之下见他有些局促,倒了酱油就拿着筷子呆坐着,眼睛在山葵和磨板上打转,心下立刻明白这小孩子应该是过苦日子过惯了没见过新鲜芥末。
普通的寿司店为了节省成本和效率,多半都是使用做好的芥末,不会这么讲究地把山葵摆出来——故大部分平民也都不知道新鲜芥末是怎么来的,甚至不知道生出芥末的植物根本不叫芥末,也不知道山葵是什么样的。
就“吃”这么个小小的细节,陆给德川三喜斋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富人是没有“饥饿”的概念的,因为从生下来开始就不需要为吃了什么而犯愁,再怎么好吃的东西也都只是用来饱腹而已,比味道更重要的是怎么吃最能附庸风雅。
之前在艾丝蒂的宴会上,少年就是拿出这种大口喝汤的架势,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而对方这种对食物渴望,对味道好奇的状态,让三喜斋想起了自己刚从一个孤儿成为领主贴身的小侍卫时的景致。
“饿”的滋味,只有经历过贫苦和食不果腹的日子的人才会深有体会。
三喜斋不禁想到,如果当初黎牧早些带他回本家的话,这个孩子大概也应在富贵人家吃腻了玉盘珍馐,会挑三拣四的吧。
眼前这个和领主最为肖似的孩子,童年和少年都被偷走了,因此当他面对这种本该习惯的奢侈的饮食时却显得有些紧张和局促不堪。
三喜斋难免的对眼前的少年更生出些怜惜,不过倒也不想表现得太直接,怕伤着这少年的自尊心。他虽然不怎么有食欲,但还是把手心朝着少年,刻意自己先拿起根茎状的山葵磨了几下,将磨下来的新鲜芥末放在小蘸碟里。
陆意识到对方是在教自己,且没有直接说出来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心头微微一暖,也有样学样地削新鲜芥末打蘸碟。
“不用那么拘束,”凯撒也只往这边看了一眼,“想吃什么对着那边的窗口随便点。”
陆嘴上唯唯诺诺地应和着,心里却想着要真没吃饱回家吃就行了,长官请客的话这么饿相恐怕反而会叫对方瞧不起。
不过,凯撒似乎会读心术,那双穿透力极强的绿眼睛只是盯着他看了一眼,对着窗口喊道。
“给他双份。小孩子长身体,吃不饱。”
肥嫩的鱼肉细腻柔软,层层叠叠地排着。
新鲜鱼子,章鱼,还有刚开的金黄的海胆,满满当当地摆在盘子里。
……
多汁的木耳和莴笋上带着碎碎的蒜末,配着接着就是烤得皮子金黄酥脆的烤鸭和面条类的主食……
本来还有些拘谨的,几道菜下去胃口大开,也顾不上自己给对方留下的印象是不是太过饿相和穷酸,一直吃到甜品陆才觉得自己逐渐饱了起来。
注射了基因药剂之后肌肉的生长上限会有一定程度的增幅,而肌肉的形成比脂肪之类的组织需要的能量更是大了很多——以前吃几碗饭还能凑合,现在再多的食物下去胃里都还不觉得垫了个底子的。
德川三喜斋和凯撒就坐在那里看着他吃,偶尔吃两筷子,时不时聊两句无关紧要的时事,倒也不催他。
两人自斟自饮,白色的小瓶子里面装着热过的清酒,散发出淡淡的酒香,配着偶尔夹几筷子菜什么的,倒也清雅。
看着陆终于撂筷子了,德川三喜斋这才开口问道。
“你……之前是不是有些神奇的能力?”
陆擦擦嘴:“什么能力叫神奇?”
“比如和时间相关的。”
陆想了想:“之前能在梦里穿行在平行宇宙里算吗?”
这是已经消失了的能力,故说起来也无妨。如果对方问现在自己的能力的话陆并不打算就这么承认。
“……算吧,”德川三喜斋摸摸胡子尖,“更类似于控制时间流速类的呢?”
陆本想回答“能的话就好了”,但被对方这一提醒,突然想起夜里听见的不知何人说的那句关于时间的话。
时间只会向前,不会向后。
他故意没急着回答,也没抬头看两人的眼睛,只是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
“您为什么这么问?”
虽然德川三喜斋和凯撒目前都比他的位置高,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恶意,可人心隔肚皮,在不知道对方想知道什么的情况下,把自己手里的牌一股脑儿全给对方看并不是什么聪明的决定。
“你今天打开的那个箱子上有个同心圆的印记,你觉得像什么?”
几杯酒下肚,「毒药公爵」喝了酒之后精神似乎没那么紧绷了,嘴角的肌肉稍微松弛了些,眼睛却还是清明的。
极具穿透力的绿眼睛直勾勾盯着少年的眼睛看,似乎要通过窗户看见少年的灵魂似的,苍白细长的手指蘸着酒在小桌上画了个同心圆的图像——
毒药公爵的指尖触碰之处都像是被什么极强的酸液或者毒物腐蚀过似的,在坚硬的木质桌面上留下了烙印般的痕迹。
陆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注意,专心地观察起对方指尖的「场」。
和自己隐约成形,但是相对松散的「场」完全不同,对方对于「场」的强度的控制收放自如,炉火纯青。
按理说这类有特殊性质的「场」都有能量外泄的情况发生。
高浓度的能量操纵起来很难,就像是用火柴点燃卫生纸,本来只想烧掉一个角,但残余的火势往往会烧到更多。一个普通的强者,包括K,艾丝蒂和无常在内(幽鬼的能力因为难以观测所以没办法确定地说),使用「场」的情况下留下的痕迹都是相当不规则的,痕迹边缘的形状总有些毛躁。
可在毒药公爵却好像并不被这样的问题所困扰。
随手一画之下,性质为「毒」的「场」通过灼烧桌子的木头刻出来的同心圆痕迹不仅深浅均匀,而且收势圆滑,仿佛对方不是用「毒」去腐蚀,而是用什么精密机器雕刻出来的一样。
对方只是手一勾的功夫,陆在旁看着却暗啧啧称奇。
圆像圆规画出来的,四面均匀;圆心点在正中,不偏不倚。
这三笔看似简单,两个圆一个圆心,实际上要求使用者要控制释放的能量的量非常精确和稳定——不仅要对自己的「场」有极强的控制,还要预测到裹着酒精这层介质释放出来产生的误差,在指尖的酒精蒸发之前这么短的时间内均匀地释放出来。
“一个星系?或者……轮子?”
陆心知德川三喜斋之前问起与“时间”相关,多半是钟表之类的,但揣着明白装糊涂。
凯撒指着他的鼻子哧笑几声,似乎是看出他装傻但不想明说——
他笑的时候眼周的肌肉是被牵动了的,似乎是真的乐了而不是假笑,凯撒脸上那层冷漠又凉薄的壳子随着酒精的作用松动了些。
这个新十字军一号的大人物因为身份的原因常常故意板着张脸,笑起来的时候却像是年轻了十岁,恍惚间能在他脸上看见点L的影子。
“那是时间领主的记号。”
德川三喜斋也没继续试探和卖关子,直接说出口了。
“时间……领主?”
陆倒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词。
时间领主,是一种比人类高阶很多的宇宙高级生命体。
通常情况下,假设A文明比B文明领先千年之上,从技术和文化上都进化到下一个阶段了,A对于B的态度通常有三种:
1)无利益纠纷,不进行干涉。
这也是大部分宇宙文明之间的状态,因为星际航行毕竟劳神费力,没有哪个文明吃饱了撑着了会没事儿就到处走一走。
2)敌意性的介入。
小到在卫星区进行骚扰,再到区域性掠夺,再大就是战争了——这也是之前为了地球的资源打响的几场战争的文明介入类型。
3)友好型外交。
人类发展的早期,在文字记载尚还没有发展完善的阶段,大量外星人,比如欧米纳星人,阿努纳奇人等就曾经来过地球支援建设……而当一个文明比人类强大得多,以至于到人类的大脑难以理解的时候,出于对强者的恐惧和为表忠心,外星文明往往会在历史中和人类的文化中成为“神”的角色。
而这些被掩盖的历史,随着时间的流逝,即使外星文明离开地球已久,也还在被各式各样的人持续曲解,包装成“宗教”甚至“传说”。
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前,能接触和触碰到真实的历史的,往往都是人类中极少极少的精英人物。而经过三站对人类文化的清零,人类的信仰和宗教体系也还原到了最初的模样——
越过当今为了传教改写过,拟人化过多次的宗教典籍,追溯到最原始的文本,我们偶尔可以瞥见最贴近真实的外星生命的样子。
这也就是当今信奉圣主的信徒所参拜的偶像。
而「时间领主」的文明,比人类所敬仰的这层面的文明更高级。
没有人知道「时间领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
他们仿佛在宇宙大爆炸的初期,就随着时间的概念诞生了。
人类和这些生物的接触始于22世纪末,他们神秘莫测,掌控着控制时间流速的奥秘,能大幅缩短星际航行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