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忠在三天后苏醒了过来,这个消息由小姓当即送到本丸政事区——表的大殿。家光获悉后欣喜之色溢于言表,领着土井、酒井、正胜和信纲迅步赶往西丸御殿,但见头上缠着降温白绸的秀忠,想要撑起身体迎接他们到来。“父亲,不要勉强自已啊!”家光连忙阻止,小跑到被褥旁盘膝而坐,同时将秀忠牢牢按回到被褥上。“你可昏迷了三天呢,现在只要躺着休息就好!”“三天……吗?!”秀忠似乎回想到了什么,感慨地笑了笑,“我记得元和一年时,你意外堕马后也足足昏睡了三天,我们父子在昏睡这件事情上还真相像啊。”不知道为什么,听秀忠提到这件事,家光心里忽地有了种不祥预感。但他还是竭力控制住自已,对着秀忠挤出一丝心有所感的笑容。“被你这么一说,倒觉得还真是巧合,居然昏迷时都是睡了整整三天,我们果然是父子啊。”“对了,将军,我有话想和你私谈,就让土井他们先退下吧。”“好……土井,你们都听到了吧?”家光转头将目光扫向土井,和声吩咐道,“我知道大家有多关心大御所,但目前先退下,等他状态好了一些再来探望吧。”重臣、小姓和御医们都一齐退出寝殿,偌大的空间里很快就只剩下秀忠与家光两父子而已。家光俯身温和地望着秀忠。即使父亲不开口,他也大抵能猜到父亲特地摒退左右、要和他谈的肯定是一件何其重要的事。家光知道这件事,至少在秀忠心里是无比重要的。于是他低下头和声对秀忠说:“父亲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无妨,这里已经没有其它人了。”“家光,你可不可以宽赫忠长呢?”秀忠艰难地逼迫自已向长子发出请求,“我知道他骄纵跋扈、又在封地内举办了人神共愤的‘剑豪生死斗’……”“但不管怎样,他都是你的弟弟啊!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弟弟!家光,我相信他已经知错了,你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好吗?”看着父亲神色暗然地发出请求,家光心里涌现的第一个感受就是:时间真是残酷的小偷。时间会偷去世人很多珍贵的东西,青春、健康、活力、朝气、容颜……当这些珍贵的东西都被时间这个小偷盗走以后,人在个性与处世上亦会发生很大改变。换作五年前,家光根本不会想到:秀忠会这般低声下气,边观察他神色、边向他发出请求。毕竟在家光眼前的秀忠,并不是一般的父亲,而是卸任的江户幕府二代将军、兼整个德川一族大家长的大御所啊!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在病危之际还要看长子脸色、向长子请求宽赫次子,他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向自己发出请求呢?——只要一想到这点,家光的心就不由得阵阵绞痛,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会就此作出让步。“首先父亲你有句话说错了,忠长并不是我唯一的弟弟,我还有另一个弟弟保科正之。况且正之前不久才刚和你见过面,父亲难道忘了么?”“正之他是庶子……”秀忠一时语塞,“但忠长和你同样均为嫡子、都是阿江与所生。家光,俗话说‘百年修得兄弟缘’……”“怎么不是‘百年修得同船渡’么?”家光半开玩笑地打断了秀忠的话,“对我来说,正之比忠长更有弟弟的感觉,所谓嫡子或庶子这些根本就不重要。”“还有父亲就别再强调什么嫡子、庶子了,要谈嫡庶的话,父亲不也是庶子么?但父亲依然继任了二代将军,现在还成了大御所,不是吗?”秀忠被家光将得说不出话来。他浅浅叹了口气,并不去对家光生气,只是拿长子没辄地轻声应了一句:“你说得倒也没错。”意识到自己处于垂危状态的秀忠,放弃了正面与长子发生冲突的任何可能,一股被命运摆布和捉弄的无力感,就这样紧紧攥住了他整颗心。秀忠的忍耐和退让,亦触动了家光内心最柔软的心弦。他不禁握住父亲的手,将那只冰凉的右手给捂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反复地摩挲着。“父亲,别再为忠长的事情操心了,因为无论你再怎样请求,他的命运和下场都不会改变。”“你还是这么讨厌他吗?家光,我大概在这世间呆不长了,现在最大心愿就是看着你们兄弟和好、一起好好维护这来之不易的天下。”“恕我直言,那这就属于父亲的不是了。”“呃?”“父亲既然知道如今的天下来之不易,就更断然不能纵容会扰乱天下、甚至让天下陷入动荡的不稳定因素,更遑论忠长就是当前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你是说忠长将是让江户幕府、甚至德川一族陷入动荡的威胁?”“父亲对此心里也很清楚,所以当初你才会决意将忠长放逐到甲斐去,不是吗?”家光可谓一语中的,完全封住了秀忠试图为忠长求情的所有劝说理由。随后他听到父亲从鼻孔吐出的一声徐徐长叹,秀忠似乎也放弃了试图说服并打动他的努力,此刻颓然地正躺着,眼睛直挺挺地盯着吊天井。“如果当初为父不是那么听你爷爷的话,不将你交给春日局抚养,而是把你留在身边和忠长一块长大,不知道现在会不会有变化呢?”“人生,是无法再重来的!想必对于在粮仓内自尽的右府秀赖来说,也有过类似的念头吧?父亲又何苦拿这些来折腾自己?”“你说得倒轻巧,忠长毕竟也是我的孩子哈。等你将来当了父亲便会明白,看着骨肉相残是件多么残忍诛心的事。”父子俩随后相对无语,陷入到长时间的沉默当中,但家光并没有丝毫告退的意愿,依然静静地守护在秀忠身边。盯着吊天井看了半天的秀忠,终于还是把目光移到了身旁的长子身上。即使明知道答桉不会有任何改变,不死心的秀忠却还是忍不住地对着家光再追问了一句。“家光,你真的不能再给忠长一次机会吗?如果他再不懂得爱惜羽毛,到时候哪怕你对他下达怎样的重罚,我也不会有半点劝阻!”家光出乎预料地笑了起来。那是极其温和与明朗的笑容,连他那双剑眉下的星目,都随着笑意显露出月牙般的形状。当家光笑得最和曦的时候,秀忠突然听到了他斩钉截铁的回答。“父亲,还不明白吗?德川家的孩子里,那些叫忠辉、忠直和忠长的,都不会有好结果。”一听到这句话,秀忠就知晓在家光心里早就笃定了会对忠长赶尽杀绝的决心,任凭他再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了。家光直接将忠长拿来同被家康处以终生蛰居的忠辉、被秀忠流放至府内藩的忠直相提并论,就等同于在政事与亲族两项领域里把忠长给剔除出去了一样。秀忠知道,这对一度野心勃勃、心高志远的忠长来说,简直要比直接判处他切腹还更难受。然而在身为将军的长子裁断下,为了幕府的安稳、为了天下的太平,秀忠什么也不能做。他更不能在自己垂危之际,无视家光感受、强行下达宽赦忠长的旨令,否则天下必将大乱。“是吗?这就是家光身为将军所坚持的决断啊,我知道了、为父明白了,不会再说什么了。”秀忠虚弱地闭上双眼,以此逃避这个喧嚣烦扰的世界、以及如影随形的宫斗暗影。真是奇怪,明明这间西丸御殿宁静无比、连枝叶随风轻曳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秀忠却仍觉得自己置身在一阵喧嚣烦扰当中。这大概是由于,他心迹已然陷入一片混乱不堪的缘故。这天以后,秀忠病情的恶化以超出所有御医意料的速度加速蔓延,连关口德都手足无措了。只有家光明白:所谓哀莫大于心死,秀忠应该是不忍再目睹骨肉相残的情景上演,只怕是一心求得尽早解脱了。即使这样,家光也没有丝毫松口或退让的意思。这是登上无人之巅后的寂寞与痛苦。身为担负了幕府与德川一族存续的天下人,他的家事即为政事,他的亲族亦为政事,家光明白自己万万仁慈不得。而秀忠在接近年底时,已病重到只能喝上将菜粥熬得稀烂的程度,他连肉都吞咽不下了。
第285话︱家光父子心肠的软与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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