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青登那头——
以现代法学的眼光来看,青登暴打拦路讹钱的浪人的行为,是十分合理的正当防卫,但在江户时代,有条著名的法规,名叫“喧哗两成败”。
“喧哗”在日语中,为二者间发生纠纷、暴力冲突之意。
该法早见于室町幕府时代,对于喧哗者,不问谁是谁非,冲突的双方一律受到惩罚。
室町幕府也好,战国时代的分国法也好,皆采行“喧哗两成败”作为仲裁的原则。
江户幕府建立之后,虽然御定书中没有明确规定,但喧哗两成败依旧成为一种习惯法流传下来。
如果真有差吏找上门来,要为“与浪人当街斗殴”一事,而向青登等人问责……虽不愿见这种境况的出现,但青登一行人倒也不会对此感到畏惧。
都毋需德川家茂和天璋院动手,光凭青登自己的能量与人脉,就足以摆平这点小小的事端。
但是,多一事总归是不如少一事的。
于是乎,秉持着“麻烦能避就避”的理念与心态,青登等人没有在日本桥久留。
接下来要去哪儿?
德川家茂思考了一会儿,缓缓吐出一个在江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名:神田。
用通俗易懂的话语来概括的话……神田是江户唯一的一座蔬菜批发市场。
全江户上下绝大部分的蔬菜商和卖菜小贩,都是先从神田批货后再四处兜售。
每日天未亮的时候,都会有大量居住在江户近郊的农家,将新鲜的蔬果拉至神田贩售。
曾写出过被誉为“日本金瓶梅”的的著名文学家井原西鹤曾在这本书里描绘了神田菜市的热闹景况。他写道:“每天由马匹驮着萝卜而来,看起来简直像农田在自己移动一样。”
青登还从没去过神田,哪怕是在前世,他也未曾拜访过任何一座蔬果批发市场。
所以,在进入这座空气里总弥漫着植物清香的热闹地区后,他顿时被眼前的新奇光景给惊得眉眼微跳。
举目望去,满坑满谷的新鲜蔬果映入眼帘。
“茄子!茄子!有谁想要一点茄子吗?”
“菠菜!菠菜便宜卖了啊!”
“正当季的橘子!快来看哟!正当季的橘子哟!”
……
一片片或大或小的摊口,支在神田的各条主干道的两侧。
琳琅满目的蔬菜水果将神田的里里外外,点缀得如同一座大型的农场。
无数衣着简朴的庄稼汉在神田的各处往来穿梭。
他们中大半以上的人,只能靠着一张石背与一双铁肩来扛送沉重的蔬果。
只有极个别家境较富庶者有那个财力动用牲畜,以牛马代步运货。
有卖菜的农人,那么自然就有前来进货的商人。
“啧……怎么这些茄子都这么地不新鲜啊……”
“喂!你家的白菜怎么越卖越贵了?”
“唉,大爷,我这可不是故意压价啊!最近的市场行情不好,这你也是知道的!”
……
摩肩接踵、人欢马叫——用这两个成语来形容哪怕是在今日的元旦佳节里,也依旧热闹非凡的神田,貌似再合适不过。
然而,静静地目视这一切的德川家茂,却没有展现出分毫的安心与欣慰。
“真瘦弱啊……”
德川家茂小声嘟囔的这句话语,形成微粒,轻飘飘地传进青登的耳中。
此言何意,青登自是心知肚明——因为他恰好也在几乎同时,生出了一模一样的感慨——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几乎所有农民,都实在是太瘦弱了。
面色红润者,十不存一。
身上没有几两肉的瘦骨嶙峋之徒,不知凡几。
腿脚浮肿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明明他们就是种粮食的人。
明明他们的肩上、背上就担着、背着大量的鲜美食材。
结果,他们却一个个面露饿相,一个比一个瘦弱。
德川家族治下的农民瘦弱——这是正常的,如果个顶个地强壮,那才不正常。
江户幕府所规定地税赋是“四公六民”,即全年总收入的4成需上交给官府。
除了如此高昂的税收之外,压在农民肩头的还有名目繁多的各类杂役。
总而言之,不管是在幕府天领,还是在诸藩封地,八成以上的农民因受尽剥削而穷得触目惊心,经济极其脆弱,随便来点天灾人祸就会立刻倾家荡产。
只有地主与部分富农吃得起大米饭,其余农人只能靠吃稗子与赤米度日。
稗子:在现代专拿来供牲畜吃的杂草。
红米:味道极其难吃的农作物。因为味道实在是太难吃了,所以收粮食的时候官府总会强调“不要红米”。
长年吃这两种东西……身体不虚弱才有鬼了。
“咦?你要去哪?”
天璋院讶异地看着突然径直走向旁边的一座蔬菜摊的德川家茂。
“不去哪。”德川家茂平淡回复,“就只是……想找人问几个简单的问题。”
受德川家茂光顾的蔬菜摊主,是一个年纪在50岁上下的老汉,他和此地的绝大部分农人一样,用不起牲畜,只能用一杆扁担将比他的腰还要粗上一大圈的两大筐青菜,从自己所居住的农村挑至江户。
青登不知道这名老汉住在何方,但他知道离江户最近的农村,脚程再快也有至少小半个时辰的路程。
用一根扁担挑起至少有30斤重的蔬菜,走上小半个时辰,乃至更长时间的崎岖土路……这样艰苦的生活,只不过是此刻正在神田的街头巷尾熙攘来往的多数农人的真实日常写照罢了。
“啊!武、武士大爷!日安!”
眼见青登等人行至他的摊前,正在揉按略有些浮肿的小腿的老汉,连忙站起身,结结巴巴地问好,紧张且疑惑地来回打量青登等人。
青登一行的打扮,全然不像是来进货的商贾,因此也不怪得老汉会露出此等表情与眼神。
“老先生。”德川家茂微笑问道,“您的生意如何?”
德川家茂刚一开口,老汉就吓了一大跳。
好家伙,一个腰间佩刀的武士大爷,居然称他为先生?还用了敬语?强烈的愕然情感包围住老汉全身。
老汉脸上的紧张之色霎时以几何倍数浓郁起来,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他吃力地扭动仿佛打了结的舌头,磕磕巴巴道:
“我、我我我我我今日的生意、意马马马马、马马虎虎、虎!并没有卖出很多的菜!”
“马马虎虎啊……”德川家茂轻轻点头,随后目光下移,扫视老汉浮肿的双脚,“老先生,您的身体……看起来不是很健康啊,有好好吃饭吗?”
“啊……?”老汉正大眼睛,一脸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的神色。
德川家茂不得已之下,只能将刚刚的问题又重复一遍。
“好好吃饭……这……”老汉讪笑几声,“武士大爷,您、您实在是说笑了,我只不过是一介卑贱的农民,能有一口吃食、不至于饿死,就已很满足了,不敢再奢求更多……”
“那您目前的生活如何?”德川家茂不依不挠地展开进一步的追问。
德川家茂的年轻面容与和善的态度,让老汉心里的紧张感溶解许多。
仪态渐渐放松下来的老汉,讲起话来也不那么地紧张、结巴了。
“目前的生活……也就那样吧。”
老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好到哪儿去,可也不至于苦得过不下去。”
“不过,我对现在的日子没啥不满的。日子再差……也比闹天保饥馑时的那会儿强……”
天保饥馑——即那场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使无数百姓沦为饿殍的席卷日本全土的大饥荒。
没人说得清有多少人在这场历时数年的天保大饥馑里活活饿死。
在饥荒闹得最严重时,别说是稗子和红米了,连山间的树皮都快被灾民们啃光了。
后来,日渐糜烂的赈灾形式与幕府的无能,引爆了民众们的怒火,直接引发了那场震动全国、直至现在仍让幕府心有余悸的“大盐平八郎起义”。
官军与义军的惨烈厮杀,让时下的大坂仍残留着不少战火的痕迹。
在吐出“天保饥馑”这串字眼时,大汉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似的,脸色一白,身子用力地抖了几下。
片刻后,他又叹了一口气。
“武士大爷,我看伱像个善人,所以我就跟讲点掏心窝子的话吧……”
“最近几年,明明也没闹什么大灾大害,可日子就是愈加难过了。”
“市场上的东西越来越贵。别说是那些富人家用的豪奢品了,就连盐巴啊、吃饭用的盆盆碗碗啊……等等这些过日子所必需的东西,全都在一个劲儿地涨价,就没见跌过。”
“在这种远比以往更需要钱的紧要关头里,我苦心种出来的米和菜,还有我家婆娘所织的布,反而却是越来越不好卖。”
“说实话……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很怕我和我的家人有朝一日会因没钱买吃食而活活饿死……”
“我就一粗人,大字不识一个,不懂那些大道理、大学问,我唯一会的手艺活儿就是种地,所以我也不敢向官老爷们提意见……”
“唉……只希望官老爷们能赶紧施点仁政,让我们这些穷苦人家的生活,能尽快地好过一些啊……”
话犹未尽,老汉自嘲地苦笑一声。
“……”德川家茂表情复杂地沉默下来,他木然地抬高视线,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远方,颊上堆满了很难捉摸的情绪。
老汉为何会觉得时下的日子变得困苦了?
碍于认知水平有限,哪怕是在目前文化科技最发达的西方,经济学这门专业也才刚刚起步。因此,莫谈区区一介庄稼汉了,哪怕是遍观现在的日本全国,五车腹笥的学者也好,从政经验丰富的官府中人也罢,可能都没多少人回答得上这个问题。
而身为穿越者,曾在中学历史课上学习过西方列强都是通过哪些手段来盘剥殖民地、半殖民地的青登,大致知道答案是什么。
受到西方列强入侵的国家与地方,下场基本大同小异。
老汉刚才的话,其实说错了。
这个国家近年来,并非没有发生大的灾害——就在7年多以前,那场被称为“黑船来袭”的大事件,不就让这个国家陷入千年未有之巨变了吗?
日本开国后,对外贸易猛涨。
生丝、茶、蚕种和棉花等经济商品大量出口,造成价格上涨。
姑且不提别的商品,光以生丝为例:因生丝数量不足和价格上涨,以京都西阵为首的各地丝织业已难以为继。
输出品价格飞涨,也影响到了一般的物价,米价从几年前开始就逐年上涨。
因为日本的黄金价格远低于国际牌价,所以西方商人和各国使馆人员利用差额套取日本黄金,造成黄金大量外流,钱价下跌,同时也促使米、麦、盐等生活必需品的大幅涨价,造成平民和中下级武士的生活进一步困苦。
一言以蔽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环境,使当前的日本经济每况愈下。
若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光靠所谓的施仁政、光靠颁布几条所谓的惠民策令可远远不够。
青登心想:德川家茂应该也是大致明白此问题的症结在哪,所以才会露出这种仿佛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
约莫2分钟后,德川家茂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收回眺望远方的目光。
“老先生,感谢您的回答。可以请您帮我挑10颗最新鲜的大白菜吗?我要买。”
听到德川家茂要买他的菜,老汉顿时来劲了。
他喜笑颜开地高声应和了句“好咧”。
布满皱纹与尘土的老脸上,不见刚刚在陈述自己目下的艰辛生活时的苦闷。
对于底层人民而言,快乐就是那么地简单……又艰难。
……
……
青登一行人抱着10颗大白菜,一路无话地离开神田。
出了神田后,在德川家茂的指示下,他们笔直向西,前往下一处考察地点:小石川养生所。
小石川养生所——八代目幕府将军德川吉宗在收到汉方医小川笙船投入目安箱的建议请愿后,下令于享保七年设立以贫民为对象的医疗设施,即小石川养生所。一开始能容纳收治的病人约有四十几名,后来增加至一百五十几名。
直至现在,这座有上百年历史的老医院,依旧是江户幕府治下最有名气的慈善机构。
小石川养生所的最大特色,就是可以免费接受诊疗。
对于连吃饭都成问题的底层穷人而言,能够提供免费诊疗服务的小石川养生所,乃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德川家茂应该是想要深入地观察一下,这座被无数穷人寄予厚望的慈善医院的运行现状。
除了刚穿越过来时的那段时日之外,日常用度里就没缺过钱花的青登,自然是未曾拜访过专门为贫民服务的小石川养生所。
在青登的想象里,这种慈善性质的医院,门口外应该挤满了等着看病的穷苦人。
可谁知……在抵达小石川养生所之后,青登才猛然惊觉自己的这份想象,究竟有多么地保守……
此刻,一副难以言喻的画面,铺呈在青登等人的视野里。
今日的阳光本是那么地明媚——可就是如此灿烂的阳光,在普照到小石川养生所的周边地带时,光芒霎时因受环境的影响而黯淡了几分。
小石川养生所附近的红土路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状若油脂的杂色。
组成这片杂色的色彩有:暗褐色、焦黑色、深绿色……总之,所有能引起人生理不适的丑陋色彩,都能在这里寻见。
若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些色块竟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男女老少皆有,粗略目测下来,数量约有上千人。
他们聚在街边,聚在道路中央,聚在小石川养生所周边的每一寸能够下脚的土地上。
由汗味、屎尿味、许久未洗澡的体味沤集而成的刺鼻臭气弥散在这片拥挤且沉重的空间之中。
小孩的哭闹声、有气无力的呻吟声、挟着抽泣音的安慰声、耳不忍闻的凄厉叫声……这些嘈杂的音响以压倒性的存在感,充斥在青登等人的耳边。
“妈妈……我的肚子好疼……”一个小女孩气若游丝地说。
“乖……马上就能见到医生了,再忍一忍就好……再忍一忍就好……”抱着这个小女孩的年轻妇女一手轻拍小女孩的背,另一手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
虽然她嘴上说着“马上就能见到医生了”,但她的面前还有至少200人在排队……现在已是午后,不出意外的话,这对母子绝对不可能在今日之内跨过小石川养生所的大门。
“各位爷啊!我求你们了!”一个中年人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朝排在他前方的众人“砰砰砰”地磕头,“我妈妈……我妈妈就快病死了!求求你们行行好吧!把排队的位置让给我,让我的妈妈先看病吧!求求你们了!”
一名排在他前面的青年,不耐地扭头斥道:“你的母亲要病死了,可我的儿子也病得快不行了啊!把排队的位置让给你,那我的儿子怎么办?”
有了这名青年的带头,其他人立即纷纷加入声讨的行列之中。
“就是就是!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的!”
“你妈妈的命是命,我女儿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我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开始在这儿排队了!你的嘴皮子一张一碰就想抢走我的位置?想得美!”
……
面对如潮水般用来的斥责与谩骂,中年人没有进行任何的反驳。
他只默默地继续磕头,默默地接着恳求众人把排队的位置让给他,默默地为自己的母亲争取到尽可能多的生机。
类似的画面,类似的情境,出现在这片并不算大的空间的每一处。
瞅着面前的此景此幕,青登一行人展现出各不相同,但是其中所蕴藏的情感却是相当一致的表情。
纱重耷着嘴角。
八重低垂脑袋与眼眸。
天璋院的眼帘掠过一抹黯然。
德川家茂不动声色,可是他那对自然垂下的双手,现在却正用力地紧握着。
至于青登……他和德川家茂一样,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实质上,他此时的内心并非古井不波。
此时此刻,青登的脑海中,不知怎的忽然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这才是封建时代的底层贫民的真实写照啊……
此念方起,一股不知名的怪异情感,从青登的心中滋生而出……
突然间,一道怒喝将青登一行人的注意力给全都吸引了过去。
“喂!这里怎么会有秽多?喂!臭女人,赶紧给我从这里滚出去!这里是给人看病的医馆,不是你们这些肮脏的秽多该来的地方!你们身上的邪气会污染这个地方,害大家都得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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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的生物钟与生活节奏渐渐恢复了!大家瞧,字数正在开始在逐日增多!就快要恢复回往日的更新水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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