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入山挖坑的第一天开始,东门外乌云堆叠,时有电闪雷鸣。
到如今,纵然隔得远,依然肉眼可见,山林上空积云滚滚,乌黑低垂的一片,像浮着一块秤砣。
因此,近两日的天色总是阴沉沉的。
傍晚时分,空中开始飞起雨来。
雨不大,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
烟袋巷里,猎妖客们照常吃喝,谁也不曾留意。
宠渡浑似路人一般经东门入城,先去坊市转了一圈,将“小可爱”揣进包,又马不停蹄赶回邀月楼,如前叫伙计在树下现摆一桌把饭吃了。
如此折腾下来,有小半个时辰。
见时候差不多了,宠渡理了理心绪,想到即将开场的猎杀游戏,拍了拍绑在大腿上的储物袋,望天暗叹:“‘小可爱’,这天儿真他妈应景啊。”
——哗啦!——
宠渡掀了桌子,杯碟碗勺碎落满地。
“什么情况?”
“莫不是个酒疯子?”
“哈哈,怕是守太久憋出火儿了。”
……
周围嬉笑怒骂,宠渡却未搭话,对充斥其间的质疑、戏谑及嘲笑全不在乎,只面朝东门将老头子的牌位摆好,躬身作揖拜了三拜,道:“师父,弟子今日大开杀戒。”
“这是闹哪样?”
“谁的牌位?”
“‘在劫’是什么人?”
“大白天拜鬼?晦气!”
“他要杀谁?”
“就这衰样,杀得了谁?”
宠渡收好牌位,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稳步抵近墙根儿,提气连纵跃落城头。
众人虽觉得他行为怪异,但见了这等身手,也是佩服,不由连声喝彩。
“好俊的功夫。”
“没看出来,真有两把刷子。”
“四条眉毛嘛。”
当然,也有人不以为然。
“嘁,雕虫小技,有何稀奇?”
“反正胖爷我吧,撑死跳到一半。”
接话的是个胖子,光头小辫,望着先前呛声那人笑道:“吴胜小儿,要不你也去蹦跶一个,好叫大家伙儿乐乐?”
“戚胖子,”吴胜一脸讥笑,“就你这身膘,上炕都费劲,还跳得动?”
群修闻言哄笑,那胖子却未见慌乱,不紧不慢把一块肉嚼在嘴里,含混应道:“胖爷跳不跳得动,回家问问你老娘。”
“连话都说不明白,”吴胜没听清,“果然不是人。”
胖子喉头一滚,扯着嗓子又说一遍,声如洪钟,周围散修听得清楚,却不解。左右问:“怎讲?”
“要不是胖爷跳上他娘的炕头,”胖子笑言:“哪儿来的他呀?”
人群笑得更欢。
“死胖子放什么屁!”
吴胜伙同旁边一人,作势要打。
那胖子不惧反喜,笑道:“这敢情好。你与陈广两个怂货,死了刚好一挑,胖爷几时怕过?来呀。”
有人晓得其中瓜葛,对周围人言道:“这戚胖子爱打抱不平,坏过那两人的事儿。从那以后,两边就不对付。”
众人乐得瞧热闹,让出道来。
陈吴二人不过逞口舌之快,自知打不过对面,但人家把路都让出来了,光说不练面子上又挂不住,一时尴尬,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边两人走没几步,却听城楼上一声呼喊。
——“刀疤脸何在?!”
其实更尴尬的,是宠渡。
小爷才是今晚的角儿啊,怎被你三个抢了风头?
众人闻声才想起正主,纷纷言道:“你三个晚点打,先看看四条眉毛说什么。”
陈吴二人被淹没在人堆中,求之不得,装作挤不过去,但心虚嘴硬,一边比划一边骂:“死胖子等着,总有时候收拾你。”
“刀疤脸!”宠渡昂首一指,“你可敢一战?”
“疯子,真疯子。”
“平白无故挑衅疤爷,图什么?”
“不过炼气境,也敢越境挑战,谁给他的底气?”
“急着去阎王殿报到,也不用这样啊。”
“先别闹,看看疤爷怎么说。”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刀疤脸冷眼望着,“叫爷爷何事?”
宠渡鸡贼一笑,“你个淫棍,今日可把裤腰带栓好了?别又打成死结。”
刀疤脸一听,顿时觉得局部隐隐作痛,脱口就骂:“兔崽子,原来是你坏我好事。”
群修虽不知具体,却也猜得是哪方面,无不窃笑,把刀疤脸臊得满脸通红。
只角落里有名女修,一管玉鼻,黑色短打,白袍裹身,眉宇间英气照人,闻言小意望城门上拱了拱手,暗道:“原来那晚是他救我。”
众人嬉笑时,就听宠渡又是一声吼,“金乌山谷的狗腿子们来没有?”
十几名金乌弟子又被当作狗来骂,先后跳出来,“好个独眼儿龙,骂谁狗呢?”
李二喝道:“信不信办了你?”
到这份儿上,再不必压着嗓子说话,宠渡立时神清气爽,连眼神都变得犀利,接过话头,笑问:“我的乖孙儿,想把你爷爷红办,还是白办?”
金乌十四人中,有当日守城的,一听声音便觉耳熟。尤其李二,听到“红办”“白办”几个字,再笨也看破了宠渡身份。
“是是是……”李二激动得浑身发颤,手指城楼,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一句话来。
“是你个大头鬼。”
“吞吞吐吐的干屁,喉咙卡鸡毛了?”
“晓得是谁,赶紧说啊。”
一众猎妖客看得干着急,正催促着,却听李二旁边的申阔瞪眼喝问:“宠渡?!”
“哈哈哈哈,正是小爷!”宠渡放浪大笑间撕下伪装,“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刹那间,烟袋巷里鸦雀无声。
原本喧闹的街上突然没了声气,铺子里吃喝的散修无不纳闷儿。
沿着笔直的烟袋巷,两排脑袋从二楼的窗户里先后探出来,不少人正嚼着东西,一张嘴歪来扭去。
“正宗招牌葫芦哎!——”
店小二打邀月楼里出来,边走边吆喝,刚踏过门槛,第二句还在喉咙,忽然觉得苗头不对,又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宠渡立身城头,“守这几天不就是为了小爷么,怎么都不动?”
李二并指骂道:“小贼别猖狂。”
“先说断后不乱,”宠渡话音忽变,“今日追我者,死!!!”
“竟然是他?这叫我如何下得去手?”角落里,白袍女子心里十分纠结,“这都敢现身,是有所准备么?”
“诸位师兄师弟,不要被他唬住。他既来了,就叫他有来无回。”
李二说着,提剑当先冲了出去,带动小部分猎妖客跟着跑起来,却都尴尬地停在半路上。
因为大多数人并没有动。
狼多肉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懂这些个道理的人,并不少。
有意或无意,所有人都看向刀疤脸。
诡异的对峙中,一个声音打破了静默。
“那啥……”
猎妖客们循声望去,竟是先前那个戚胖子。
便见胖子沉吟片刻,拱手言道:“道兄请了。戚宝有一事相询,敢请赐教。”宠渡拱手还一礼,道:“好说,你讲来。”
都这时候了还问,该是很要紧的事了,说不定就关系着自己今夜的命运呢?
众人生怕错过,都在那儿凝神竖耳,便听戚宝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个……你是怎么瘦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