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驼队抵达了宁戎驿,停了下来。“殿下,高昌城不小啊。”赵在庆走了过来,递上水囊。邵嗣武接过,仰头灌了几口,道:“痛快!”附近有一大片农田,农人们正在忙活,种植越冬小麦。高昌这个地方的气候,其实是有点怪异的。冬天很短,最多三个月,而且并不太冷,这从高昌把冬都设在此处就可看得出来。待到夏天,高昌就会极为炎热,太阳火辣辣的,照得人头脑发晕,于是高昌君臣就又跑到夏都庭州避暑去了。这里可以种植冬小麦,考虑到地力因素,两年三熟是完全可行的——事实上当地人一直就是这么做的。驿站外已经围了一圈人,都是过来看热闹的。不愧是中原大朝,家底就是丰厚。这么大规模的驼队,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足足一千八百余峰骆驼,驮载着各类军需物资。同时也议论纷纷,毗加可汗到底得了什么失心疯,要与中原天兵对抗?先王又是怎么回事?屡次抢夺大国天子的骏马,这下好了,引得人家上门,兴师问罪。你死不要紧,害得百姓跟着遭殃,这就不厚道了。驿站很快准备了大量干草、骆驼刺等草料,甚至还准备了一些秕谷、糠麸之类给骆驼恢复体力。当然,饮水也少不了。不一会儿,又有一位名叫火山奴的官员赶了过来,指挥着文吏不断清点物资,办理交割手续。夫子们在一旁默默等待着,只待手续弄完,立刻就将物资用驴车拉走,分门别类,一一入库,以供大军取用。邵嗣武静静看着。水是从井下取出的。井很深,通过地下暗渠、蓄水池互通互联,既可供人饮用,亦可灌既农田,时人谓之“井渠”。也正是这样的灌既系统,加上独特的气候,使得高昌成了《北史》中“地多石碛,气候温暖,厥土良沃,谷麦一岁再熟”的存在。“虽不如中原,但在西域,也是难得的熟地了。”邵嗣武突生感慨。都知道西征最难之处在于物资供给,有西州这么一个出产粮食的地方作为前进基地,可以将大夏的兵锋辐射到龟兹、北庭一带,对土人的威慑力大增。若父亲愿意把这块地给他,怕是做梦都要笑出来。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高昌已是国朝正州,甚至就连刺史都有了:秘书郎崔棁出任西州刺史,右补阙崔邈接替他的职务,常伴圣人之侧。“你等在这看着点,我去城中面圣。”邵嗣武叮嘱了几句,然后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下,准备进城。“殿下尽管去,无甚大事。”赵在庆已经席地而坐,笑道。驿卒给他和护卫军士们端来了吃食,多为胡饼、豆豉之类军中常见食物。另有不少甜瓜、枣子,甫一送上来,便被人一抢而空。这种本地特产,属于加餐,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先到先得,不抢何待?邵嗣武笑着点了点头,很快便入了城。******邵树德同样正在吃饭。王宫的厨师早就被全部赶走,换上了随驾而来的宫人。当羊肉饺子端上桌时,邵树德招呼他的女人们上桌和他一起吃饭。渤海王后高氏、长和太后蒙氏、契丹可敦述律氏、高昌太后廉氏以及高昌王后偰氏,后者面色凄楚,虽然还未承恩服侍,但已经戴上了鲸须胸罩——圣人亲手戴上的。看着五位身份尊贵的妇人,其中蒙氏、述律氏都带了身子,邵树德高兴地连吃三大盘。“出门前带的貂鼠裘,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高氏吃完一盘,饱了,在一旁说着。“最冷那阵,早晚可以穿一穿,到了中午,朕就得给你脱下来。”邵树德说道。高氏脸一红,啐了一口。月理朵悄悄看了她一眼。女人啊,就是如此善变。当初要死要活,被圣人碰了后,感觉天都塌下来的渤海王后,现在已经能跟圣人过夜了——圣人晚上不一定需要女人服侍他,但一定要搂着女人睡觉,这算是公开的秘密了。高氏,这个收到丈夫休书后,变得十分柔弱敏感的女人,现在每晚都陪圣人过夜。宫人们端上来了瓜果。高氏拿起一粒马乳葡萄,剥完皮后,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周围,见没人注意,悄悄将葡萄递到邵树德嘴边。邵树德故意砸吧出了很大的声音,引得所有人都看过来。高氏的脸像块红布一般,想要逃走,结果被邵树德搂在怀中,动弹不得。“陛下,赵王来了。”韩全诲低着头,在门口轻声说道。邵树德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吃完瓜果后,让妇人退避,乃召大郎入内。“阿爷。”邵嗣武躬身行礼。“坐过来点,让阿爷看看。”邵树德仔细看着儿子的面庞,说道。老大来西边很久了,就连家小都住在敦煌。从前年开始,就领银枪军、沙瓜州兵及诸部蕃兵,不断抄掠尹州,虽未能攻下城池,但使得不少部落归顺朝廷,至少不再对高昌回鹘保持忠心。这个功劳其实不小。臧都保也提到过,他认为赵王提前清理了各部,使得粮道受到的威胁大大降低,同时让高昌内部士气低落,对能否取胜抱有怀疑。在这个过程中,老大经历风吹日晒,餐风露宿,人都变黑了不少,也精神了不少。邵树德一把抓过他的手,摊开手掌看了看,笑道:“茧很厚实,功夫没落下。”“身处军中,不敢教儿郎们轻视。”邵嗣武答道。邵树德又仔仔细细看了儿子几眼。大郎神色间很是坦然,显然内心就是这么想的。以前被人轻视过,能知耻而后勇,这才是正常人。有的天潢贵胃、贵人子弟,被人轻视了,不但不知耻后勇,用实力让别人改观,反倒要解决轻视他的人以出气,这就不正常了。“西域如今的局面,你有什么想法?”邵树德问道。邵嗣武迟疑了一下,道:“儿想去西边看看。”“为何会有这种想法?”“高昌以西是什么样子,全都是道听途说。若不亲眼看一看,儿心中没底。”“你想看什么?”邵嗣武定了定神,决定不加任何掩饰,于是说道:“从户口、田地,到风气、教化等等,所有的一切。”“具体说说。”“譬如这高昌。”邵嗣武说道:“麴氏高昌时期,垦田900顷。回鹘高昌,垦田1400余顷,西州现余一万户上下,一户算下来也就十几亩,纵可一岁再熟,又能养活多少官员、兵丁?”“再说百姓。风气如何?是否能征善战?是否沐浴王化?信佛陀还是摩尼?”“甚至就连交通、商贸之事,都得走一走,看一看,方可心中有数。”“你觉得西州怎样?”邵树德问道。“很不错,甚至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不过,儿觉得西边可能还有更好的地方。眼下或许都不如高昌,但将来能发展得更好。”邵树德点了点头。他记得后世吐鲁番在新疆全区的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并不高。但这会么,他敢肯定高昌的户口在整个西域一定名列前茅。而且,高昌的潜力还有待进一步释放。他依稀记得,后世清道光年间,林则徐到吐鲁番主持垦田,扩建了几十条坎儿井渠道。左宗棠过来后,又开凿坎儿井,进一步扩大可灌既的耕地面积。就是不知道当时有多少土地,但一定比现在多多了——光绪十三年,吐鲁番已垦熟地31.3万亩,未垦荒地3.87万亩,总35.17万亩,折合唐制约40.45万亩,即四千余顷。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郎的话也没错。高昌的领先只是暂时的,西边大有可为。“阿爷把落雁、平卢、横野、广捷、金枪五军所余之五千人交给你来带,望苴子蛮兵一千五百人、奉国军步卒四千余人也给你,总计一万一千余步骑。”邵树德说道:“去北庭吧,朱瑾来奏,又有部落叛乱,你去协助他讨平。”落雁五军在攻克高昌后,还剩八千人上下。前几天摸排,大约有三千人愿意留下来当镇兵,如今能调用的就五千人了。而落雁军作为一支三次重组过的部队,在平定淮南之后,补充了吴越武勇都万人,总兵力达到两万,为历史巅峰。征讨云南时抽调了三千人,前阵子已返回,余众打散补入禁军各部。此番出征的两千人,显然也不会回去了,此军目前还剩一万五千,正屯于河北休整。平卢军最多时有两万四千人左右,征云南前还剩一万四千。出征的那三千人,回来时还剩两千出头,同样打散后补入禁军各部。西征又出动两千人,基本也不会再让他们归建了,该军就只剩下九千。“儿遵命。”邵嗣武沉稳地应道。“知道怎么做吗?”邵树德问道。“抓军心为第一要务。”邵嗣武答道。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去吧,将来有什么造化,全看你自己了。”“对了,你现在只有一妻三妾吧?”邵树德又问道。“是。”大郎的正妻是张淮海之女,育有一子一女。三个小妾中,两个是敦煌大族,如索氏、阴氏,另外一个是河北昌平刘氏女。“待你从北庭班师后,阿爷做主,让偰氏、廉氏挑两个知书达理的嫡脉女子,当你的王媵。”邵树德说道:“他们都是地头蛇,在西域人脉很广,对你有好处。”邵嗣武闻言,眼眶微红,哽咽道:“谢阿爷。”邵树德走了过来,轻轻抚着儿子的肩膀,叹息道:“我做父亲的不照顾你,谁照顾你?”他虽然管不住底下那玩意儿,经常在人妻身上发泄变态欲望,但生下来的孩子,都是他的种,当然要操心他们日后的生活了。即便是分封到草原七圣州的藩王,一人差不多有一万户百姓供养,很差吗?而且离富庶繁华的河北很近,快马几日就到北京,真谈不上苛待。他们在京中,是不可能有一万户百姓供养的。而且被监视居住,没有自由,第二代就要降爵为国公,到出了五服时,就只是县伯了。但大郎去西域,是真的有点苛待了,前景比云南还差。南方的很多土官,能传几百年,稳定性非常好。但西域这边,混乱无比,安全环境极差,让李唐宾、卢怀忠这等人封到那边去当国公、亲王,人家都不带搭理你的,认为你是卸磨杀驴,要清理老臣勋贵了。所以,邵树德对大郎是有点歉疚的,不介意多帮衬帮衬他——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帮一点是一点。
第八十八章 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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