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瀑拍石清响,深谷岁月如流,不觉荏苒七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杨宁虽生逢大变,性子不复往日跳脱,可终究年少,渊谷日子枯燥,难免时常望着湖水怅然若失。
如此这般,每每被老道瞧见,便走过去说笑着打断他的思绪,净捡些自个年轻时经历过的趣事说与他听,杨宁心中念怀故人,却仍不愿对方失望,于是强装笑颜。
这一日,公元1643年,大明崇祯16年,中秋前夕。
杨宁正在水边练剑,老道忽对杨宁道:“你随我来。”
杨宁随老道来至一处芳草丛生的树林之中,林中飞着许多色彩斑斓的蝴蝶。
老道手指向前,道:“你去把蝴蝶全都捉来给我,切记,不许弄死弄伤了。”
杨宁瞪大眼睛瞧着那飞上飞下的各色蝴蝶,一眼望去怕不下有二三十只,全部捉来如何能办到?
可他向来尊师重道,要不然先前也不能执拗不肯拜师,闻言只得“哦”一声前去捕捉。
接连扑了十几次,可是那些蝴蝶灵捷异常,上下翩飞,杨宁刚刚重头练武,内力尚弱,直累的气喘吁吁也没有捉到一只。
老道道:“你这么捉不成,想想我先前教你的步法。”说罢身形一动,已赶到杨宁身前,紧接着在林中忽左忽右,双足幻化出数不清的步子,挥抓拿捏接连出手,不消一会,手里已抓了不下十余只蝴蝶。
杨宁仔细瞧着,细细琢磨了数日前老道的踏足方位,牢牢记住,又复去捉。
这次扑了十几次,终于将一只蓝色蝴蝶捉在手里,而后愈发有心得,频频得手,老道只盯着他的步法,于一旁微笑不语。
迟暮时分,杨宁已将蝴蝶全部捉在手里,其中失手拍死了三只,余下十二只,加上老道捉来的十余只,不下二十五只蝴蝶。
杨宁累的满头大汗,仍然欢喜道:“师父,我已会捉了。”
老道冷笑一声,道:“你还差得远呢,武学一道,全靠悟性与韧性,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既领会了这步法之精要,日后务必勤加修习,所谓天道酬勤,切不可荒废了。”
杨宁闻言正色道:“是,师父,弟子明白了。”
老道点了点头,想起明日就是中秋,一阵烦乱,摆了摆手道:“也不知是否来得及,你速随我来。”
当下老道将杨宁所捉的蝴蝶悉数接了过来,快步走向湖边青石,杨宁急忙跟上。
此时天色将晚,几乎看不清老道的面色。
老道立于青石之上,沉声对杨宁道:“我方才所传授你的步法,与十日前我所施展给你的其实是一种轻功身法,名曰“万古轻宵”,今日我再传你一套剑法,这套剑法能学到几成,就全靠你的造化了。”
说罢出掌一击,掌风过处,一旁的树枝断折,被其一把握在手里。
随即将蝴蝶纷纷飞出,就在此时,他挥舞树枝东边一挥,西边一挑,将几只振翅飞出的蝴蝶挡了回来。
蝴蝶骤得自由,顿时漫天乱飞,但老道出枝更快,上一指,下一挥,左右横挑,数十只蝴蝶尽数聚在他身前三尺之内。
老道出手如飞,一根树枝在他手中仿佛幻化成万剑千刃,任由那数十只蝴蝶如何飞扑乱翻,始终飞不出去一只。
老道低声沉吟道:“此剑法乃吾师门至上绝学,与均天十六剑风格迥然,名曰“惊鸿剑法”,上清宫历代弟子高手辈出,可练成此剑者,寥寥无几,功成则江湖之大,罕逢抗手!”
杨宁瞧得目眩神迷,月华轻洒,老道于湖边青石之上剑意纵横,杨宁定神间急忙用心去记,久而久之,杨宁再凝神细看之下,赫然发现老道剑法精妙绝伦,虽然出手奇快无比,可一招一式,无不清清楚楚,自成脉络,于庄严之中蕴含奇崛,又于磅礴之中不失精微。
如此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老道住剑收势,反手背后,五彩缤纷的蝴蝶骤脱束缚,纷纷冲天飞去,顺着瀑布清湖荡向远处。
杨宁依旧沉溺于方才的震撼之中,久久难以平复,老道不作理会,庄重道:“你好生听着,如今这套剑法很可能已经失传了,你需得肩负起传承师门绝学的担子来。”
杨宁并没有意识到老道话中的深意,下意识地反问道:“怎么就失传了呢?”
老道一脸无奈,只得道:“惊鸿剑法自来为长门一脉相承的绝学,可是本门当年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这件事是本门的一件密辛,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你只需知道,这件天大的事,令会此剑法的几个人几乎都死了,除了我和喻师兄,喻师兄下落不明,我跳下悬崖。而当时的二代弟子当中,还无人学会此剑法,因此失传。”
杨宁仰望苍穹,突然发现,原来悬崖上面的巍峨上清宫中,是那么的神秘莫测,
翌日,周天密云不雨,虽是亭午时分,可谷中仍是昏沉沉的。
一老一少并肩坐于湖边青石之上,待到傍晚,鬼阳子道:“你且退开些。”
杨宁虽不明其意,却也依言退开了,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谷中又传来了那怪异的“呼噜呼噜”之声,声音异常刺耳,响彻云霄。
杨宁急忙向湖中看去,果见湖水已污浊不堪,湖底的泥沙俱被激荡起来。
“哗啦啦”蓦地一声破水声响起,就见湖中跃出一条庞然大物,硕大无比的青黑色鱼头,鱼吻极长,口前有四条触须,其形之大,乃杨宁平生所见之最。
老道见状急忙站起。
大鱼并没有全部跃出水面,仅展露在水面外的身躯已如几间房那么大,仅两个摆跃,已到了瀑布落水之处,而后朝天张开血盆大口,将落瀑悉数接住。
大鱼口则一直张着,任由激水从腮两侧流走,但有鱼虾落下,则尽数被吞进腹中。
只是恰逢枯鱼期,鱼虾稀少,可怜大鱼张口接了好久,也没有吃到多少。
杨宁来至老道身旁,老道不悦道:“不是让你走远点吗?干嘛又回来了?”
杨宁手指着水中道:“师父,你看……”老道顺着杨宁所指方向看去,陡见水中莹莹有光,似乎是湖底之物映射上来。
光芒极弱,如若不是谷中昏黑,是不可能发现的。
老道“咦”了一声,迈步踏进水中想一探究竟,却被杨宁拉住,老道不由回身望去,就见杨宁盯着自己的眼睛,笑道:“师父让我去吧,我会水。”
鬼阳子刚想拒绝,突然想起什么,看了一眼大鱼,点了点头,道:“我在这呆了一百年,都不知道湖底还有什么东西,你务必小心。”
杨宁颔首应了,道了声:“知道了师父。”
说罢深吸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中。谁知他这一下去,许久不见上来,鬼阳子心里惴惴不安,正待入水探查,就见杨宁已湿漉漉地探出头来。
他抹了把脸,上岸对鬼阳子道:“师父,湖底有一块大字碑,数丈见方,不知是何材质,似玉非玉,竟然隐隐泛光。”
老道一边运功将他衣服烘干,一边道:“以前谷中也有阴天下雨的时候,怎么我们从未发现有亮光呢?”
杨宁只觉在师父运功之下,周身暖烘烘的无比舒泰,顿时眯眼笑道:“字碑上散落了许多鱼鳞,最小的也有石砖那么大,我猜那大鱼平日里定然是卧在字碑上,大鱼体型硕大,遮挡了光亮。”
老道也觉他说的有理,点了点头又道:“碑上写了什么?”
杨宁道:“这水深的很,我游到下面就快憋不住了,匆匆看了一眼就上来了,碑文非常古老,我幼时曾翻到过几本古籍,古籍由春秋时文字著成,与碑上的铭文差不多,却又不尽相同。”
老道“哦”了一声,抚须沉吟不语,片刻后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又仿佛觉得哪里不对,摇了摇头。
“师父,怎么了……”老道刚欲将上清宫中所流传着千年前的一段秘密讲与杨宁,忽听身后一声巨响,他霍然转身,就见大鱼竟然张着血盆大口扑了过来。
这边状况陡生,捷雷不及掩耳,杨宁只觉左臂一紧,瞬间飞了起来,离地约有四丈之高,原来竟是被老道抓住左臂提了起来。
这边刚跃起来,大鱼那犹如巨犁般的大口便擦着足底砸在岸上,其口中所散发出的刺鼻腥味令人作呕。
老道一口气力用尽,身子一沉,杨宁一惊,心想若是堕下地去,岂不被大鱼吃了?
怎料老道身形只稍一沉,足尖便即在枝头一点,又会再度拔高,原来岸上生有诸多枯木高枝,却是在无形间也帮了他们。
如此鬼阳子以绝妙的轻功携着杨宁在高处避着,始终不曾落下。
依杨宁看来,鱼是水生动物,是不可以脱离水的,可这大鱼一击不中,砸在岸上竟然狂甩乱摆,犹如疯了一般。
只是任那大鱼如何扑跳,总是碰不到二人半分,老道看出杨宁的不安,遂宽慰道:“放心,它呆不久的。”
果不其然,待大鱼周身就要干涸的时候,就见其摆动着鱼尾重新回到了水中。
杨宁顿时松了口气,道:“好了师父,我们下去吧。”
可是老道却依旧施展轻功不曾下地,杨宁不解,扭头望去,就见老道神色凝重,见他望来,缓缓摇了摇头。
只过了一会,“哗啦啦”就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破水声再度响起,大鱼竟尔自水中跃了出来,带起数丈高的水花,犹如鲲鹏一般,直扑向二人,其还未至,二人身上就被大鱼带起的水淋了一身。
杨宁大叫一声,险些栽下去,老道却冷哼一声,右手仍然紧紧抓住杨宁不放,左手迅速结了一个手印,竖于胸前,口中低声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而后霍然推出。
一瞬间仿佛双耳失聪了一般,杨宁耳中“翁嗡嗡”鸣个不停,再看那大鱼,犹如撞上了一堵巨墙,硕大的身形竟尔于半空倾翻,倒跌回湖中,激起数丈高的水浪。
杨宁心里彻底被鬼阳子的修为折服了,他也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武功高深之人可以高来高去,可以开碑裂石,可纵是武功再高,终难敌千军万马,这大鱼虽不是千军万马,可观其之悍勇,一千人也奈何不得它,竟然被鬼阳子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箴言,结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印打地倒退出去。
鬼阳子修为之深,武功之绝委实惊世骇俗。
鬼阳子提着杨宁左臂缓缓收功落地,大鱼被打落回水中,不住地翻滚乱拍,激起层层水花,状极痛苦,可它依旧执着逗留浅滩,与二人遥遥相对。
是日深夜,无风无月,凉风骤起,大鱼静卧无声,似乎沉睡。
杨宁听闻谷中除了落瀑之声,再无其他声响,于是小声道:“师父,您说这大鱼在守护什么东西?”
鬼阳子道:“如果老道没有猜错的话,水底就藏着千年以来,本门最大的秘密。”
说罢起身道:“不行,事关重大,我再去水底探个究竟。”
刚欲动身前去水下,袍决却被死死拽住,回头一看,杨宁已起身道:“师父,还是我去吧。”
杨宁情知师父水性不好,哪知这回鬼阳子却不容置疑道:“不行,你修为太浅,倘若那大鱼醒来,十个你也不够填它肚子。”
说罢拂脱杨宁的手,转头遁入水中。
哪知半炷香时间过去了,却依旧不见人上来,杨宁心慌意乱,坐立难安,不由不胡思乱想起来,心想:“师父水性不好,纵是武功再高,又怎能闭气这么久?该不会是水下还有大鱼,师父在水中难以施展,被大鱼吞了?还是水底有暗流,被卷入了暗流之中?”
他越想越是难过,越想越是懊悔,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拉住他。
谷底无日月,岁月如歌,到头来仅这一老一少,互为倚靠。
又皆苦命之人,二人相处这数年光阴,性情相投,秉性相合,实在想不出如果一人逢难,另外一人如何继续活下去?
好在一声破水声终于响起,可浮出水面的竟然不是鬼阳子,而是一块数丈见方,巨大的琥珀色石碑,石碑不知是何材质,里面隐隐有光芒流转。
杨宁轻声呼道:“师父……”
石碑缓缓浮出水面,而后鬼阳子浑身湿透,双手举着石碑走了出来。
杨宁大喜过望,却听一声巨响在谷中响彻,杨宁愕然转头,就见那大鱼已被惊醒,此刻在水中一个翻拍,势如山崩般向此处冲了过来。
鬼阳子见状并不慌张,反而可以放开手脚。
他先左手托碑,力贯右掌,抬掌拍在石碑之上,那石碑足足有一个山亭那么大,却被拍的飞向岸去。
鬼阳子紧接着上前一把抓住杨宁后心,纵身跃向石碑,那石碑去势已尽,方要落下,又被鬼阳子一掌拍飞,鬼阳子并不借力,凭空跃起,堪堪与石碑并高,而后一脚踢在石碑之上,石碑“嘭”一声嵌入石壁之内,嵌深四尺有余,隐与山势浑然一体。
而鬼阳子则与杨宁立于树顶,宛若御风而立,大鱼见状双腮一鼓,竟然发出“咕”一声奇怪的悲鸣,紧接着摆尾游回水中,二人刚松了一口气,哪知水里又是一声悲鸣,只是这次更加尖锐,或者说是……绝望。
“师父,它要……”杨宁失声叫道。
而后就见大鱼飞速摆动鱼尾,竟尔直直撞上湖边崖壁,“砰”一声巨响,血溅石裂,硕大的鱼头血肉淋漓,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犹如泉涌。
鬼阳子心下巨震,急忙带着杨宁下到岸边,想去探查大鱼伤势,却见大鱼鱼目一翻,鱼腹翻转飘浮,显然是死了,鱼头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片刻间原本清澈的湖水已被鲜血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