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 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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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完这几行之后,李广元哭了。这是他平生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流泪是在他首次作为肃反工作者从国外出差归来,他见到了父亲的坟墓。老父亲同他之后的上级一起参加革命,一九二一年春天被土匪绞死。当墓前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像孩子似的大哭起来,悲伤地抽搭着,但他并不为此感到害臊。他觉得,他应该把悲痛化作纪念铭刻在自己心中。他父亲是属于人民大众的,然而对爸爸的纪念却只属于他一个人。这是一种特殊的纪念,李广元不愿意也不可能让任何他人去理解它。然而那次在南京夫子庙的旧书摊上,连他自己也没有料想到他会突然哭起来,他在这几行字中间看到了他所渴望的那种情感,但他有生以来还从未体验和经受过这种情感。他从这几行字里面看见了他所清晰地想象到的一切,他对这一切梦寐以求,但却一分钟也没有得到过它。

  现在,他怎样才能告诉妻子,那年秋天他准确地记得那个日子和那个时刻:1932年10月17日,他穿过大街,突然看见了妻子,他的手顿时变得冰凉;于是他径直向她走过去,在这一瞬间他忘记了他不应该这么做。他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声音,才明白她不是自己的爱人,但他依然紧跟着那个女人走去,直到她两度转过身来:先是吃惊,而后是生气。

  他怎么告诉她,那时他曾三次请求总部把他调回去,总部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是不久战争就爆发了

  现在,短短的几行宇怎能容纳得下从他眼前掠过的一幕幕往事呢?

  于是他开始把这一段的诗句译成法语,以散文的形式写下来,但他后来明白过来,他不能这样做,因为狡猾的敌人会把这些诗作为这个小伙子的罪证。此时,小伙子正在喝着香茶,一边抽着雪茄烟,他抽烟的风度在他所生活的地方现在很时髦。李广元把这张纸装进口装里,然后他在刚开始写的那几行字下面补了一句:“我想,这在不远的将来会实现的”

  此时此刻,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妻子去年夏天他在边区附近的一个镇上同儿子会面的事。不知该怎么告诉她,儿子现在已长大成人,住在杭州,他常常痛苦地思念她和儿子。他不知该怎样向她倾吐自己的爱情和忧伤,因为她不在他身边,他苦苦地等待着重逢的日子。语言只有在写成圣经或者普希金的诗句时才是最有力的现在它们是垃圾,仅此而已。李广元在信尾写道:“吻你,爱你”

  “语言怎能表达我的优伤和爱情呢?”他继续想道,“我这些语言已陈旧不堪,像破旧的钱币。她爱我,所以她相信我这些破旧的钱币”

  “我无法告诉她,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所以她久久地怀念着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她深深地爱着身在远方的我,我能否在信中给她谈这些呢?”

  “要知道,”李广元把这几页纸放进口袋里,对小伙子说,“您是对的,不值得让您带着这封信三次经过别国的边界。您是对的,请原谅我占用了您的时间

  致中央保安局四处处长、卫队高级总队长常凯申的信。

  上海-青浦。

  机密。

  打印两份。

  我亲爱的高级总队长:

  接到领导关于把每一座城市和每一栋房屋都变成不可攻克的堡垒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命令之后,我重新研究了我们的局势。我们所掌握的地盘应该与苏联那边一样,成为一座多面堡,成为与布尔什维克决战的中心。

  为把国家变为即将开始的会战的前哨阵地,我已吸收陆军侦察局上校参加此项工作。据我所知,由于他积极参与审理民族敌人的案件,您对此人是了解的。他之所以给予我现实的帮助,还因为被我们收买并且受到卫队总部机关的联队长李广元高度评价的间谍张印同他一道工作。这个叫做张印的间谍现在正在十分积极地考察从苏北边区投降过来的人,并且为我编写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专案材料。

  既然这两个人的工作关系到国家的最高机密,所以我拟请您对上校和间谍张印做进一步考察。

  我还冒昧地请求您抽暇把属于四处工作范畴内的与东亚枢纽站有关的各种情况通知我,同时我深知。我的职责是不能与您所担负的准备迎接我们最后胜利的伟大工作相提并论的。

  国家万岁!

  您忠诚的同志。

  常凯申迷惑不解地读完了这封信,怒冲冲地对它做了批示:

  送到楼上去。我过去和现在都不认识什么张印,更不认识日本人东条。您组织人检查一下,不要再因为这些琐事来打断我的重要工作。

  常凯申

  吴四宝收到这个文件马上读一遍,他读到间谍张印受到李广元的高度评价的地方停顿了一下。

  吴四宝立刻给档案室挂了电话:“请把有关李广元的边区之行以及他同别人接触的全部材料给我准备一下,一个字也不要漏掉”

  “霍里赫”牌小汽车的发动机发出均匀而有力的突突声。公路旁边的一块蓝白两色路标指示距离上海二百四十七公里。冰雪消融了。地面上覆盖着赤褐色的杨树叶子。森林中充满清新的淡蓝色的空气。

  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抒情的歌曲:

  “四月里的天啊,永远留在你心里。

  我相信,我们的四周将永远荡漾着音乐,欢乐的树木将翩翩起舞。

  只是那只被急流冲去的海鸥,眼看着要葬身海底,你却无力相救”

  李广元紧急刹住汽车。此刻,公路上没有车辆通行。于是他没有把自己的汽车靠到路边上,却把它抛弃在公路中央。

  他走进一片针叶林,在地上坐下来。

  在这里,第一批怯生生的嫩绿的小草已经破土而出。李广元小心翼翼地用手在地上抚摸了一会儿。

  他在地上坐了很久,不停地用两手抚摸着土地。

  他知道,同意返回上海意味着他要去做什么。所以他有权久久地坐在春天寒冷的土地上,用双手抚摸。

  “去霞飞路3号,”常凯申对司机吩咐道,“把车开快点儿。”

  “霞飞路3号”是上海市内一幢房子的代号,以梅思品为首的总参谋部所属的“东方外军”情报局就没在这里;白葱西元帅、丁灿义参谋长的行辕,以及王将军的作战部和军队智囊团上将所管辖的机构,都设在此间的松林内。

  常凯申坐在车内后排座位上。最近三年来,一直是这个司机给他开车,象家犬似的效忠于他。司机十分喜爱分队长的儿子,常常不顾常凯申的制止,开着车顺路把孩子从学校送回家里,而且每个月都要回乡下去,从父亲的农场里给常凯申弄一些上等的、地道农村风味的浙江金华火腿。

  六天前,原先秘书所上的那所学校的领导人秘密警察区分所所长,经登记晋竭了分队长,将一名打入教师中进行活动的报告人所写的材料呈放在桌上。材料中写道:间谍将一把小梳子折断,夹在鼻子下,然后把一缕额发甩到额前,装成诋毁性影片中扮演元首的那个美国丑角演员卓别林的样子,拉着特别的腔调,喊起了所有人都至感神圣的口号:

  “每个人都有权得到土地”

  “保证每个人都有工作干”

  “每个臣民都是世界上员幸福的人,他愿为保卫自己的自由流尽最后一滴血”

  但是,常凯申还对这几条口号竟然都加上自己的注释:

  第一条“有权在基地上得到一块一平方米的土地”

  第二条“在最好的监狱内保证有工作干”

  第三条“如有人胆敢拒绝,我们就立刻把他吊死在柱子上”

  区分所所长毕竟年轻,对现时处世接物的规矩不甚了然。因此,他天真地以为,这个只打了一份的材料必然会使他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哩

  “谢谢,我的朋友,”常凯申说道,他觉得十指冰冷,太阳神经丛有一种压迫感“您干得象个真正的党内同志“如果换另外一个人出于对我的尊重他会先把报告人抓起来,再把他的报告烧掉,干得不露一点破绽,不留任何蛛丝马迹但是,这可就意味着养痈遗患了;那样在一个把自己全部时间统统奉献给我们民族大业的父亲家里娇惯坏了的狗崽子,不知将来会干出什么坏事来我们的信仰就是真理,在卫队这个团体内,人与人的关系只讲真理二字,除此之外别无他言我现在就任命您为嘉兴市秘密警察局的副局长,祝贺您破格晋升,我还要祝贺您得到了大队长的嘉奖令”

  “万分感谢栽培!”

  “我的好朋友,我还有件事要求您办,纯粹是凭朋友关系而求助于您的。”

  “愿为您效劳,分队长。”

  常凯申冷笑道:“这很清楚,假如您不为我‘效劳’,睡觉时心里恐怕会发怵的可您呢,净作美梦。您经常梦见的准是一些禽类我敢打赌,是江南秋天宁静的油田上飞翔的蛾子。”

  “是不是蛾子,我记不清了,分队长不过,一般来说,我对作过的梦都记不大清楚。往往一觉睡醒,头脑总会留下点让人高兴的事情,可后来日间的琐事纷纷扰扰,既把夜里梦见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白日作梦是根本没有的,”常凯申说道“大白天打盹是因为肚子吃得太饱啦。不过,把肚皮吃得鼓起来,是要作恶梦的这样吧,请您务必在今天把一件事办妥:让那些坏蛋应召到区人民纠察队,派到前线打仗去。我再不愿在家里看到他们啦,懂吗?不管是谁,对我们民族的伟大领导、我们前线与后方一切胜利的创造者做出不讲分寸的事来,我都不能宽恕。您办完这件事后,请给我来个电话,我的副官会把您的电话接到我这里的。您要告诉我,他们什么时间走,走哪条路线,被派到哪个部队。明白我的话吗?”

  “遵命,分队长”

  他咔嚓地碰了一下鞋跟,转过身去。常凯申吁了一口长气:区分所所长的脑瓜太象他的司机了。他留着四周头发下垂的发式,脖子很长,却又根粗;脑袋仿佛是从体内拉出来的,不象是头颅可是,有段时间,他还挺欣赏司机的脑袋。他常常专门坐在汽车后座上,就是为了能观赏他的仪态,

  他把干掉儿子的任务交给了下面的人。供常凯申驱使的“后备人员”中,不仅有二十年代他开始工作时接识的一批早期警局里的老朋友,而且还有三名刑事律师搞突然袭击的专家里。通过警局第四处,他领导着这批专业特务,他们的任务是对付狱中的被捕者和监外的假释人员,并向安全总署报告正在隐发中的特大犯罪活动。

  那孩子是在离苏州河还远的地方被杀害的,这样做就可以向外报导,说小常凯申在为伟大的事业和反对布尔什维克的斗争中英勇牺牲了。

  “如果一个孩子年过十五还不能成为你的朋友,”常凯申自语道,“如果他不能将自己的父亲时刻放在心上,那他就是个逆子。血缘问题让专家研究去吧。因为这个看来还缺少自卫心眼的小畜牲,我早晚得在牢房里悬梁自尽。根据新法律,等待着我的可能就是这样的下场,而这是对我为之而生存的理想的背叛。假如詹国强得知此事,今天我就可能在地下室遭到拷打。如果上帝想惩罚人,他就会让他失去理智。惩罚那些人的是上帝,而不是我”

  在“东方外军”情报局一座两层红砖楼房附近,常凯申下了车,然后对着一个塑料小盒朝司机点了点头:“孩子,吃吧,夹心面包,还有高级香肠和味道相当不坏的肥猪油,虽然是你喜欢的。我待的时间不会长,不必把车开进防空洞”

  “好的,队长”

  迎着常凯申,下属从桌边站了起来,答道。

  常凯申微微一笑,“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当个中尉什么的倒比较保险,根本不应该当分队长,您认为对吗?”

  下属耸了耸肩:“您是位百分之二百的难分,所以您总想把生活中的一切现象都看成是一个按先后次序排列的公式。可是这个次序是不会有的,因为逻辑与情感一旦被分开,就会出现混乱。”

  “我看不出二者有什么关系,”常凯申答道,在对面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太过奖了。假如您能立即看出我的关系来,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顶多也只待在东线的掩蔽部里挨冻。”

  “您犯不着把我当作您的主要敌人,”常凯申答道“您的敌人可比我强大得多,这一点您是明白的。然而您手中最可靠的王牌要算是熟悉日本的情况,而绝不是什么人事关系。来,还是快一点对我这个天真的乡巴佬解释一下您那个逻辑的奥秘吧”

  “好吧,”队长也微笑丁一下“人的情感是天生的,而逻辑却是后天得到的。当这两个孤立的东西合二为一的事情才可能成功。而我们这几年在生活中却仿佛被劈成了两半:情感要我们这样做,可是逻辑服从指示与执行命令却总是让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您同意吗?”

  “当然”

  “所以您,看您作为一位百分之二百的南方人,总是徒劳地想把两个不相容的东西兼蓄并容在一起,于是就陷入孕育着痛苦的非逻辑论了”

  “第一,我是安徽人,所以不算是南方人。第二,我远不是经常都把我们现在这个不合情理的逻辑与情感截然分开的,看来正因为如此,我现在还能活着。但我至今弄不明白,您为何突然说起什么‘百分之二百的南方人呢?”

  “因为您总是想把自己和自己的思想方法强加于对方不必争论了,我也不是一个完全纯粹的江南人而是徐州的,这一点别人不会看不出来您考虑问题的方式是直线型的:一旦当了分队长或者将军,在敌人看来就是十足的凶手,而中尉至多不过是半个狗崽子罢了。

  “对吗?”

  “对”。

  “您当然比我更痛苦。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憎根您。至于我,共党方面的极度仇恨,在某种程度上还可以被西方的尤其是美国的金融家对我的事业所怀的那种贪婪的兴趣所补偿。”

  “现在我算是完全明白啦。”常凯申吁了口气“您的结论是,作为一个将军,您还能设法卖身投靠,而象我这样一个老家伙,老常凯申,纵然变作一名中尉,也只有被枪毙的份了?”

  “不,您根本不是什么汉奸,您是中国人,百分之二百的中国人,我很怜悯您。我和您,分队长,正是我们俩,都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祖国的一部史料。我是一部反共党的史料,您是一部既反克里姆林官,又反唐宁街、白宫和爱丽舍宫的史料,枪杀我们是一种罪孽。”

  “不,”常凯申摇了摇头,“不,队长;您把我和詹国强两人混为一谈了。正是因为您有这种想法,才促使我来找您的。你的上级拒不把您的‘绝密’的副本交给我们。这是为什么?”

  “上级只不过是签字罢了,分队长,拒绝交出的是我。”

  他知道拒绝把一份“绝密文件”交给秘密警察的后果。在这本书中载有政治活动家、设计师、部长总之,所有该政权中坚人物的案卷,这些案卷是专门机构利用打进俄国的间谍所提供的材料,利用截获来的电话谈话和对俘虏的审讯记录汇集起来的。

  “绝密文件”是情报机构取得成功的一种机缘。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占有他和他的参谋部所掌控的这种情报,包括主要研究政治上瞬间即可发生的倾轧事件的詹国强在内,没有一个情报机关的人知道他们所了解的情况。队长忘记了,也许他并不懂得,真正的情报机关往往要提前许多年就埋下日后才发生效力的缓燃地雷。不过,也应当可怜他他是在詹国强手下工作,而此人是动不动就跑去向领导报功的。但军方却信奉着留有余地的法则:即便在胜利时也要想到.可能的失败,并且预先作好报复、反击和给予致命一击的机会

  “人们可能会对您产生误解的,队长,”常凯申说道“我到这里来,目的是为了和平解决这个问题”

  队长摇了摇头:“分队长,您还是别自视过高吧。南京的汪先生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我们军队。你们曾经是国家最有威慑力量的机器,但那是一年前,甚至是半年前的事了。现在如果没有我们,你们是毫无作为。眼下再也不会把我交给你们处治了。我再也不怕你们了”。

  “嘿嘿,”常凯申说,“您其是好样的。我对好汉们一直是仰慕的。我从小就这样,因为自己过去也是个胆小鬼。正是胆小鬼才爱贴近秘密警察呢。他们是真正有势力的,不客气地说,就是有权主宰别人的命运不过,您还是及早派两排人到家里和您夫人以及少爷那儿去,让他们象保护眼珠一样地去守卫您的家室吧。现在可是恐怖时期,打击往往会降临在不幸的妇女和小孩头上”

  常凯申说罢,慢悠悠地、艰难地站起身来,向房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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