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也不等回复,直接伸手过来,就想要强行拽着苏怡风离开。
“喂,我说。”
金光骤然散开,苏怡风睁开眼,已是一双金色的眸子:
“圣启你自己心里有点数好吗?谁是你家的呢,回什么回,我的主人是圣师不是你,长点脸好吗?”瑶冷冷地道。
“……果然是你。”圣启淡淡道。
“也是多亏了看见你,让我恢复了不少记忆。”瑶冷哼一声:“我睡了四五百年,可不意味着我就忘了一切!”
“那么……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苏怡风是圣师的后人,我自然要护着他。”瑶说:“你既然知道我是世界之书,那就该明白我不是现在实力大失的你可抗衡的,识相就快点滚!”
“……是吗。”圣启微微低头,他的五官似乎更清晰了些,光晕温柔地在其上晕染着:“我印象里的世界之书,可不是你这么个性格。拥有了人性的世界之书,似乎也就有了更多弱点呢——况且,既然你像你说的这么强的话,为什么不对身为仇人的我下手呢?正如你所说,我……现在可是实力大失呢。”
“圣师放过你一马,你就应该知恩!”瑶说:“在几百年后对他的后人和他的助手出手,这就是你所谓的报恩吗?你就不怕天谴吗?到你这个阶段,应该知道知恩不报的后果了吧?天道法则会审判你的!”
圣启似乎是无意识地笑了下,但那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在瑶的耳里是那么清晰。
“这位小朋友,你告诉我,所谓的天道法则,究竟是什么?”突然,他微微侧头,对着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苏有成开口。
苏有成的双肩猛得一颤,他倏地抬起头,眼里是满溢的痛苦。
“明辉能源……即是明辉唯一的神,即是所谓的……天道法则!(明辉官语)”他的语声晦涩,眼眸却亮得惊人,他望着圣启,双拳紧握,指缝流出一丝鲜血。
“是啊……”圣启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喟叹:“……我们所谓的挣扎,在祂眼里,不过是历史的必然进程而已——一文不值。那么,我们为什么又要担心祂的想法呢?不过是一成不变的……一视同仁而已。”
“你想对我说什么?”瑶皱着眉。
“你看。”圣启轻轻晃身,下一瞬间就已来到苏有成身边,他的手轻轻地放在苏有成的肩上:“这位小朋友,就是历史的牺牲者,凛族这一代唯一的纯血传人呢。”
苏有成瞳孔一缩,紧接着就是身躯止不住地颤抖——他终于明白了!
凛族……凛族!
原来如此啊!
所以,他就是注定被牺牲的存在吗?
明辉世界的核心是明辉能源,万物之灵由它起始,是世界意志、唯一神一般的存在。
初生的整个世界极其混乱,为了维护好这个脆弱的世界,不能直接干预世界的明辉能源,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与神性分出,成了一个新种族。
凛族,上古的秩序维持者和裁决者。他们具有神的一部分力量和神性,强势平定战乱,建立合理的社会秩序,划分势力,裁决生灵的赏罚生死。
他们几度挽救世界危机,被看作神的代言人。
但,凛族初生人数稀少,又与外族通婚,血脉不断稀薄,神的特性一代代减弱。
渐渐的,他们已经掌控不住一个世界的局势了。
而随着世界的逐渐稳定,势力不断膨胀,自然不满日渐衰弱的凛族横于自己之上。所以,在发现凛族人具有微弱神性的血液可以改善天赋后,这个种族就没有延续下去的半分可能了。
曾经的裁决人,被自己守护的世界中人全面追杀,安上独裁者的名头。
渐渐的,凛族这一名词在史书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有没有什么隐姓埋名的后代,即使有,血脉大概也稀薄到无所谓了吧。
而如今,苏有成才知道,自己居然就是这么一个上古种族的唯一纯血后代?
若不是自己有空看书,曾在明辉大图书馆看了不少古籍,他会连这么个种族的存在都不知道!
那么果然,大辉使圣启……当初他那么一路看重自己,捧着自己,让自己成为顺次辉使后又突然要害死自己,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了。
“……所以,你当初突然要杀我,是因为你受了重伤,对吗?”苏有成几乎将字句咬碎在嘴里了,他的信仰早就崩塌了,但这当头一刀让他只会更难受!
“是啊,毕竟是养了好久的灵药呢,我也是十分不舍啊。”圣启语气里依然带着股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笑意,恍然不知他的话是有多扎人心窝。
苏有成握着拳,不说话。
瑶也只是冷冷地看着圣启,内心毫无波动。
她活了这么多年,遇到的比这更惨的凛族多了去了,这世间,哪有事事都顺心如意的人。
“所以……你又为何要守着世界之书的身份,为那个能源鞠躬尽瘁呢?”圣启微微一笑。
“明辉能源没有感情和人性,遵守规则,是如今最好的秩序维持者!”瑶说:“我一直遵守的,是前主人圣师的理念,他的后人,也是我要尽忠的对象!”
如今记忆恢复了许多,瑶的话语也格外坚定和有底气。
“……是吗?看来无法交涉了。”圣启周身突然一阵诡异的波动,他的面前,也浮现出了一个巨大的银色辉印:
“残损的世界之书……你若是有能力能保下他,就试试吧。”
瑶操纵着苏怡风的身体,微微一叹:
“可能有些困难了。”
“我其实挺震惊的。”苏怡风说:“虽然不知道世界之书是什么东西,但苏有成是个凛族我还真是没想到。”
“你好好看着吧,我尽量帮你活下来,但愿这里有些能让我利用到的结界。”瑶说。
“那你有把握保下苏有成和唐埜吗?”
“……没有。”瑶的语声很冷静:“虽然那小子是纯血凛族,和我前主人圣师是同族,极有可能也是他的后代,但我会优先保下我的现主人,也就是你。至于姓唐的那个……重要性就更低了。”
……感情苏有成还有可能是他哥哥?或者叔叔?
苏怡风赶紧把这个恐怖的想法甩出去。
在他们心灵沟通的这几秒,瑶已经通过仅存的结界拉开一段距离了,几步退出门外。
但下一瞬间,她的肩上无端地出现一道巨大的血口,鲜血疯狂喷涌而出。
身周的一切事物都恍若凝滞了,摔下来的花盆僵在半空中,洒落的一颗颗泥土清晰可见。
苏怡风透过双眼,看见房间里那刺目的白光,那人的银发披散着,含着万千意蕴的眼静静地注视着他,点点白光如精灵般萦绕其身,像是丝毫压力也没有。
“不妙啊……”瑶脸色凝重:“圣启……他比我想象中的要强一点。”
“看出来了。”
“……你为什么那么冷静?几乎必死的局面了。”
“所以……”苏怡风说:“实在不行,就把我交上去吧,你看你能不能逃走——虽然他一直对话的都是你,但我感觉他的目标更在我。”
“不行。”瑶迅速侧头,刚刚她险些被不明流光削飞半个脑袋,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你在乎的是谁!别管房间里那两个了!圣启要杀他们,躲到天涯海角都护不住!那家伙五百年前就逼近金级了!”
但瑶心里知道,她是能逃走的。
她是世界之书,亦是从其中诞生出的生灵。她通晓明辉近乎一切的知识,也可随意在虚实之间转换。真要舍弃苏怡风这个附身的躯壳、认定的主人,从这里逃走,她还是做得到的。
因为落到圣启手里,她肯定难以保持自我,说不定就会助纣为虐。届时,会酿成更大的惨剧,与圣师嘱咐她的一切相背。
但……心里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能逃走。
或者说,她自己也下意识得在认为,可以不用逃走。
——为什么呢
她茫然地看着手中光芒的黯淡,胸口前崩现的血花,那刀口毫不留情,直刺心脏,确是越来越深入……
不过好像,她眼角的视线处,突然闪过一道梦幻般的,绮丽的冰色。
——银发笼光,月眸璀璨,长着尖耳,全身像燃着冰蓝的火的青年。
他拖着一条长长的,洁白的尾羽一闪而过。
光芒如羽衣一般加身,他的身影似一条流泻的水银。
冷寂的暗蓝以他为中心浓墨重彩地铺散开来,像在周围的空间上都泼了一层浓厚的油彩。
“凛血领域……”瑶有些失神的语声湮没在骤然而剧烈的爆响声中——
“轰——”
原本微小而黯淡的星火光芒,凝成了一杆璀璨夺目的长枪!
而在面前那人朝着圣启毅然决绝的一刺中,银色辉印波动而产生的强烈碰撞声犹如穿云裂石,将刺耳的音波和混乱的气流席卷到整片地域——
“唰唰——”房屋再也维持不了原来的形状,木板连家具,一个接一个地拆解、粉碎。
绿意盈然的植物叶片崩解,泥土混着碎绿卷入风中。
精致的油画被光芒融了个彻底,只余点点灰尘漂浮。
支柱倒塌,整片小洋楼急速解体。
粉尘飞溅,轰鸣声不绝于耳。
——苏怡风透过双眼,看见这幅景象。
他看见,前面空间有人喷出的鲜血,在各色光芒之中被照得亮晶晶的。
像是童话故事里人鱼的泪,是钻石一般宝贵漂亮的东西,又是一切悲伤的源头。
他看见,那挡在他身前的人的侧颜。
那人的额上闪着一颗金紫色的辉印,如同一个小太阳一般。
有些苍白的面颊,被无尽的光芒染成一片绯红。
那荡漾着月波的眸子,逐渐染出了一圈血红,那紧抿着的唇边,也逐渐晕出一片血色。
那色彩极其瑰丽,像融着光。
像血色颜料在白纸上作的画,却是一幅透着令人极度恐惧情感的杰作。
苏怡风夺过了瑶关于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他不可自控地上前扑去,牙齿打着颤。
他本来一点都不顾及这人的,只把他视作一颗好用的棋子。
但当这人真正挡在他身前的时候,他又真实地害怕失去了。
血色漂浮在空中,
渐渐消散了。
苏怡风上前一步,扶住了那个身影。
万千的光芒,已然黯淡了,唯有血色依然清晰。
苏怡风睁着双眼,感受着手中的冰凉,双目无神。
——他刚刚,
好像看到了星夜之下,一颗急速陨落的,漂亮的流星。
……
瑶强行操控着苏怡风的身体,拖着受了重伤的苏有成从瓦砾中往外撞。
她运用之前吞下的最后一批资源,触发了埋藏在小洋房地面下的随机传送阵。
漫天风沙铺面而来。
瑶也不知道自己传送到了哪里,再也快支撑不住,脱离出来,苏怡风的身体如尸体一般砸在灰白的粗沙砾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苏怡风睁开眼睛,风沙擦过他的眼睫毛,打在他充了气一般的眼皮上,他看见的是一片红。
胸口险些贯通的伤,此时还在出血,只是强行用资源弄了个小屏障护住了,不至于瞬间死亡。
从头到脚,那从神经末梢和骨髓深处逐渐蔓延上来的令人恐惧的疼痛感,越来越清晰,心脏已经放在死亡的火焰上焦烤,灼烧感像是万千蚂蚁缠身。
背后的景象是什么样,圣启有没有被阻碍到,会不会追上来,已经不想了。
苏怡风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
似乎每一步的迈出,牵动着的神经、肌肉、血管都要近乎崩裂,像是一双大手在紧拉着皮肉做的绳,不断蹂躏、糅拧。
他能听到那一声声来自身体各个角落带血的悲鸣。
瑶缓缓漂浮出来,她的脸上带着深切的疲惫。
苏怡风微微侧头,用模糊不清的视线看向她,他张了张嘴,血淋淋的液体却从唇缝里流出来了。
“等吧。”瑶说:
“——裂缝离这不远,那里有人驻守,或许等着等着……你就得救了。”
她的语声有点哽咽,像雏鸟的羽毛在细微地打颤。
哪有什么救援
她心里一片苦涩和酸楚混在一起,她心里清楚,根据扫描,附近十里荒无人烟。
但在这种环境下,人若放弃希望……
那就什么都没了。
她垂下眼睑,有些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但她身为世界之书,见过的,接触过的人不知几许,也有过像苏怡风这样的朋友,更是见惯了人世沧桑,生离死别。
现实,有的时候就是这么操蛋,明明可能几天前还踌躇满志,不知死生为何物,转眼就是一个突然的badending砸在脸上,令人完全不知所措。
她身为世界之书,灵魂永恒不灭,但,眼前的这个她很喜欢,很欣赏的小主人……
她的漂浮体缓缓地蹲下来,用最后残余的资源撑起一个防护罩,将漫天的风沙阻挡在外,不让这个一生过于无奈的小主人最后都被磋磨。
是的,她看得出,面前的人已经……
胸前的那道伤,太致命了。
但她很快接受了这样的现状。
但她想以她能想到的,最温柔的方式,对这个小主人作最后的告别。
“睡吧,有我看着……我讲几个故事给你听吧。”
她看着眼前的人,轻轻地说。
苏怡风尽自己所能地睁着双眼。
瑶的声音轻得像羽,轻轻搔着他的耳廓。
面前的光罩暖得像阳,一下子就遮住了来自外界的风雨。
心里,仿佛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不断对他说着:快睡吧,睡吧……你累了那么久,忙了那么多,依然是这样凄惨的结局……如今可以这么轻松地放下一切担子和束缚,为什么不去做呢……
他紧了紧麻木的左手,除了那近乎麻木的痛感外,指腹还传来一阵粗糙的触感。
他的手中攥着一截衣袖。
他心口一瞬间恍若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大脑支配了本能,一瞬间涌起来的热血一样的东西跳出了这具无力的躯壳,支配了动作,他近乎疯狂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拍在地面上,弓起五指,以指尖为支点想拉动全身。
他感觉自己像是油画里那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般,近乎要折断的手指是纤夫脆弱而有力的身杆,破麻袋一般的身躯是那沉重的,凝滞的,乌云一般的船。
撕裂般的疼痛和指甲弯折的刺痛使他从短暂的灵魂的迟钝与安然中被唤起,他睁着眼睛,透过一片血红,感觉好像在注视着一个新的世界。
“苏怡风……你……”
瑶的惊呼响起。
他缓缓地弓起身,与身体交响乐般的悲鸣对抗着,他睁着鱼泡般的眼睛,嘴唇在血淋淋的死皮上摩擦着。
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在铺天盖地的酥麻与疼痛中,将带血的话语从窒涩的喉咙缝里挖了出来:
“……方向。”
瑶被他这近乎自虐一样的行为惊呆了,她呆立在原地,无意识地给他指了个方向。
苏怡风得令,没有丝毫放松,只是拖着自己的躯体,用染满血的手为钉子,深深钉在在粗沙砾石的缝隙里。
缓慢而有力地,一点一点地,他将自己的身体视若不会痛的麻袋,自虐一般地,拖着它在这灰白的戈壁路上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