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侯爷,你说的条件我们基本都应允了,可现在我们连名单在何处都还不知。”王塍淡淡地道。
李元恺笑着朝四长老拱拱手:“诸位稍安勿躁。”
说罢,他起身走出殿厅,朝守候在门口的沈光附耳低语几句。
沈光点点头,从周二平手里接过一张两石强弓,抽出一支箭将箭镞点燃,张弓搭箭往南方漆黑的夜空射去。
一连射出三支火箭,如三道流星一样坠落在极远处的湖中。
萧瑀和四长老跟着走出殿厅,相互皱眉对望一眼,李元恺明显是让人在打信号。
沈光射出三支火箭,将弓交还给周二平,又举着一个火把走到湖畔。
夜晚的湖风吹得那簇火焰东摇西晃几近熄灭,沈光高举火把停顿数息,然后抡圆手臂画了一圈。
很快,原本漆黑一片的湖面忽然间亮起一簇火光,以同样的方式向沈光作出回应。
萧瑀和四长老面露讶异,不明白李元恺这又搞的是什么鬼。
没一会功夫,一艘乌蓬小船恍若幽灵般驶到了码头岸边,船上的人将绳索抛了上来,周二平忙捡起拴在缆绳柱上。
“侯爷!”许敬宗踩着木板上了岸,笑嘻嘻地朝李元恺拱手,又朝萧瑀和四长老见礼。
许敬宗身后还跟着几名虎背熊腰的壮汉,皆是来整军中悍卒,此刻扛着两名套在麻袋里绑缚的结结实实的人上了岸,噗通一声扔在了四长老脚边。
李元恺朝萧瑀笑道:“船上还有三名萧氏巡逻湖面的庄丁,他们没事,只是晕过去了,劳烦萧侍郎待会派人将他们抬上来。”
萧瑀怔了好半天,才哭笑不得地指着李元恺:“好个奸滑的小子,原来你的人一直潜伏在湖面。”
许敬宗拢拢袖口抽嗒了一下鼻子,嘿嘿笑道:“萧侍郎见谅,咱们做事总得小心些。再说这可不是个好差事,这夜里的湖面,潮湿寒冷,差点没把卑职冻坏了。”
李元恺轻笑道:“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位是监察御史许敬宗,当朝礼部许尚书的公子。”
四长老望着这名油头粉面没个正型的年轻公子,相互看看皆是无语,没想到这怎么看都是一名纨绔子弟的许御史,竟然能假扮元汝承将他们耍的团团转?
江南阁的命门至宝,就是被这两个年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顾氏大宅给顺走了?
萧瑀没好气地瞪了二人一眼:“许敬宗许尚书的儿子,我倒是知道。你爹伴驾南下,来时我还跟他老人家闲聊过,他还说你留在洛阳专心学问,没想到跟着李元恺瞎跑胡闹!”
许敬宗缩了缩脖子忙揖礼小声道:“萧侍郎勿怪,此事待小侄回江都后,自会向父亲解释。”
萧瑀哼了声,瞪了一眼李元恺,似乎是在责怪他瞒着自己搞这些小名堂。
陆从洮看了眼侍立在李元恺身后的沈光,沉声道:“那刚才三支箭,又是何意?”
萧瑀没好气地道:“这还用猜,肯定是射给来整看的嘛!”
陆从洮捋须淡笑道:“李侯爷行事还真是谨慎。老夫猜测,若没有那三支箭,来整这会已经率领兵马朝这里杀来了吧?”
李元恺看了眼诸人,微笑道:“陆老爷子只猜对了一半。如果没有那三支箭,来将军的确会有所行动,不过目标不是这里,而是...吴县!”
“什么?”陆从洮身子一凛差点没揪下一把白胡子,王塍老眼精芒四溢,张延和和顾其柏面面相觑。
王塍紧盯着李元恺沉声道:“你会怎么做?”
李元恺面色淡然,淡淡地道:“若是诸位诚意不足,又或是杀我之心不死,那么必然有一场恶斗。动起手来,就说明你我两家的关系依然是敌对的。对于敌人,我向来不会心慈手软。我虽然中了袁同甫的毒,但你们未必杀得了我。但只要你们敢有任何不轨,我敢保证吴县三家无一活口!”
一阵阴冷湖风袭来,四长老只觉浑身发寒,萧瑀神情复杂,望着李元恺那年轻的面庞,心中也不由为他感慨一声好周密的心机,好狠辣的手段,好果决的行动。
李元恺朝萧瑀歉然地拱手,笑道:“晚辈与萧侍郎还未交接,这点权力,应该是有的吧?大不了事后把账全算我头上,只是在那之前,几位长老恐怕比我更痛苦!”
李元恺咧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笑容令人毛骨悚然,一旦滆湖山庄出事,吴县那边就要遭受一场不计后果的疯狂报复行动。
王塍和陆从洮相视一眼,王塍缓缓拱手,声音苍老低沉:“李侯爷的手腕,今日我们几个老家伙算是领教了。”
李元恺微笑还礼,从许敬宗手里接过一个锦盒,掂了掂走到四长老面前,双手奉还。
陆从洮郑重其事地接过,打开锦盒,王塍小心取出一块白缎,展开借着微光细细看了看,才点点头交到陆从洮手中,等陆从洮看完后又交给张延和。
待四长老全都验视过一遍,相视确认这就是由四家轮流掌管,存有各位家主笔迹的原始名单后,才齐齐松了口气。
王塍沉声道:“多谢李侯爷遵守承诺归还名单。只是,且容老夫多问一句,我们如何才能相信你手上没有留下抄录的副本?又或是你不会暗中向朝廷透露名单内容?”
李元恺笑道:“三年之内,若名单上有任何人是因为与江南士族有所牵连而被天子处罚或者罢官夺职,就算作我李元恺背弃诺言。”
李元恺看了眼萧瑀和四长老:“如果被天子知道,我曾经得到了这么一份名单而又把它交还给了江南阁,我想,我的下场恐怕不会比这些名单上的人好多少,不是吗?”
萧瑀和四长老相视点头,李元恺这话倒是说的不错。
“所以,这东西任何人拿在手上都烫手,弄不好还会引火烧身。一旦被朝廷和天子发现,后果不是我们任何人能承受的!”
李元恺看向萧瑀,轻笑道:“包括萧氏在内!”
萧瑀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现在有些后悔过来接替你做这劳什子的双副使,更后悔掺和进你们两家的事。唉~”
王塍对李元恺的话还算满意,收好名单道:“我江南阁愿交下李侯爷这位朋友,愿两家今后相安无事,相互携助。”
李元恺笑了笑,朝沈光和周二平示意了一下,二人上前一把将两个麻袋扯掉,露出了里面两个不停挣扎喊叫的人。
陆从洮和顾其柏顿时皱起了眉,只见周顺和徐公佐被捆成了粽子,塞着嘴跪在面前,满眼恐惧求饶。
“这是周徐二人亲笔所写的供状,如今我连同人一起交还给你们,如何处置,悉听尊便,算是我诚心与诸位相交的一点见面礼。”
陆从洮和顾其柏接过那染血的状纸粗略地看了一遍,顿时变了脸色。
李元恺和许敬宗相视而笑,那上面周徐二人可是将陆顾两家好一通臭骂,甚至为了活命讨好李元恺,还编排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
周顺和徐公佐面如死灰,怎么也没有想到李元恺竟然会这么容易就将他们给卖了。
他们又如何猜得到,李元恺根本没有要追究陆顾两家罪状的意思。
“陆老爷子,顾家主,若这人证和供状交上去,少不了又是一番刑部和大理寺的联查,陆顾两家更少不了一番折腾。怎么样,这点小礼物,不知二位可还满意?”李元恺嘿嘿笑道。
陆从洮气得脸色铁青,将供状撕得粉碎,从一名萧氏护卫手中夺过一把刀,哪管周顺呜呜嘶吼求饶,狠狠一刀就将周顺戳了个透心凉。
别看陆老爷子须发皆白,动刀子杀起人来干净利落,一刀将周顺毙命。
陆从洮提着滴血的刀朝李元恺抱拳道:“多谢李侯爷让老夫手刃这背主忘恩的畜生!今日恩情,他日陆氏必有所报!”
李元恺笑呵呵地拱拱手,看向提着刀还有些犹豫不敢动手的顾其柏。
顾其柏狠一咬牙,双手握刀大吼一声砍在徐公佐的脖颈上,可惜他不懂武艺手脚无力,一刀没将徐公佐砍死,那喷溅而出的血吓得他连手中刀都扔掉了。
周二平拔出刀按住如杀猪般哀嚎的徐公佐,一刀扎穿肺腑将他了结。
萧瑀低垂眼眸摆摆手,萧氏的人立即上前将两具尸体绑上石头,扔进了湖中沉底。
“多...多谢李侯爷怜惜顾氏!”顾其柏擦干净手上的血,哆哆嗦嗦地低声道。
王塍沉声道:“李侯爷手上应该还有一人,可否交还给我王氏?”
李元恺笑道:“王老爷子说的是林士弘吧?原来他是你王氏的门徒。”
王塍淡然道:“林士弘只负责掌管流民营,白莲圣佛的事,其实他并未插手太多。王氏愿意用重金将他赎回。”
王塍如此看重林士弘倒是让李元恺有些惊讶,想了想笑道:“重金就不必了,今后生意上,王家多照顾我一些就好。林士弘被关在来整军中,待我回到南岸边,便派人将他放了。”
“那就多谢李侯爷了。”
许敬宗为李元恺披上一件黑裘大氅,周二平上了乌蓬小船搭好过桥舢板。
上船前,李元恺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眼四长老,笑道:“如果我说王峙其实并非死于我手,不知诸位信不信?那日洛阳东郊,我找到王峙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四长老闻言皆是讶异,王塍沉声道:“李侯爷如此说,可有什么凭据?”
李元恺想了想,悠悠道:“王峙身边有一亲信还活着,并且我知道他在哪里。等回到洛阳,我会让他手书一封解释其中原委,到时候诸位看过便知。”
李元恺说罢扭头径直登上了小船,站在船头朝岸上诸人拱手告辞,沈光解开锚绳一跃跳上小船,撑着竹竿将小船推离岸边。
很快,乌蓬小船在岸上诸人注视下往滆湖南岸驶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陆从洮紧盯着船影,白眉紧皱沉声道:“他所言莫非是真的?江南阁与李元恺之间的仇怨,完全是受他人挑拨?”
王塍冷冷地道:“事已至此,李元恺没有必要说谎,这件事还需要好好调查一番。若是真有人拿我江南士族当作掌中玩物,哼~”
“定然要叫他好看!”顾其柏也一副怒气冲冲的嘴脸。
王塍盯着那浪花翻涌的湖面,一轮弯月倒映水中,忽地侧目朝萧瑀笑道:“时文,对于李元恺此子,你如何评价?”
萧瑀抚了抚须,稍一沉吟,感叹道:“若放在三十年前,可称得上枭雄之姿!”
陆从洮闻言大感好奇,笑道:“为何是三十年前?”
萧瑀笑道:“三十年前南北分立英雄辈出,天下大势风云变幻,眨眼间改朝换代也犹未可知,似此子这等雄杰之士,不正是建功立业之时?不过现在嘛,朝局稳定大隋强盛,圣龙出而群雄慑服,无论什么样的英雄人物放在这盛世太平里,都无法掀起波浪!”
陆从洮捻须微笑不语,王塍忽地仰头,声音苍迈洪亮地大笑数声,摇头大笑着折身离去。
萧瑀和顾其柏皆是一脸不解,不知道两位老者在笑什么。
张延和落后一步,独自站在湖岸边,拍打而起的水浪打湿了他的袍衫下摆。
他久久地注视着那艘乌蓬小船离去的方向,变化莫测的神情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边翻起鱼肚白的时候,滆湖南岸,陆从洮、顾其柏和张延和皆已先行离开,王塍带着几名随从留在一艘小客船上。
船舱里,衣衫褴褛模样狼狈的林士弘跪在王塍面前,抱拳低喝道:“林士弘未能守好秋浦,请家主责罚!”
王塍年岁大了,一夜未眠神情有些倦怠,靠在隔板上闭目小憩。
安静了一会,王塍睁开眼眸,指了指对案的软垫,林士弘犹豫下,还是顺从地跪坐下来。
“此事怪不得你,一群乌合之众,怎能与官军相抗?更何况对手还是李元恺。”王塍揉揉眉心声音略显沙哑。
林士弘翻身跪倒以额触地:“多谢家主救命之恩,林士弘万死无以为报!”
王塍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快起来吧。当初也是老夫让你去做那些事的,算起来,是老夫连累了你。”
林士弘忙道:“家主言重了!家主救我一家性命,林士弘该当死报,为家主效命绝不后悔!”
王塍欣慰地笑了笑,好言安抚了他几句,沉吟了一会道:“眼下江南风波未静,李元恺虽然放了你,和江南阁和谈妥协,但为了安全起见,老夫还是想让你暂时回乡去避避风头,你意下如何?”
林士弘点点头沉声道:“一切听从家主安排。”
王塍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趁着这几年清闲,先娶妻生子为你林家留个后。老夫做主嫁一个鄱阳王家的女儿给你,今后,你便算是我王家人,叫我一声翁爷即可。”
林士弘怔了片刻,接着黝黑的脸上露出狂喜之色,手忙脚乱地匍匐在王塍身前,泣声道:“翁爷待我如此亲厚,林士弘...林士弘必定侍奉翁爷如至亲,拼死为王家效力!”
“好孩子!起来!”王塍将林士弘扶起,语重心长地低声道:“你安心留在鄱阳照顾家小,王家在鄱阳郡的生意,老夫会逐步交给你管理。”
顿了顿,王塍又沉声道:“白莲圣佛的路子是走不通了,咱们需要另作筹谋。江南阁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可用之人已经寥寥无几,正是你斩头露角的好时机。你耐心留在鄱阳,广播仁义于乡民间,结交有识之士,聚拢人心。将来,待时机成熟,我江南士族的抱负,说不定还要由你来实现!”
林士弘重重点头,长拜于王塍身前:“谨听翁爷教诲!”
王塍凝眼望向窗外湖面,喃喃地低语道:“江南的利益,还是应该由江南人自己做主,那些北面的鲜卑遗种,又怎配得上我汉家血脉和帝祚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