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春分时节。
后日,便是天子龙舟船队启程下江都的吉日。
李元恺跟随圣驾南巡,要跟家里人告别一段时间,这一去少说也要两三月。
周白桃和张九娘纵然是万分不舍,但也知道自家的李丑牛今非昔比,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大隋官员,天子近臣。
身为男儿,自当以国业为重,岂能时时留恋家宅之内。
周白桃和张九娘从未去过江南,小琰儿更是吵嚷着要跟阿兄去坐大船,本来李元恺若想带上家眷的话,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考虑到此行他担任天子的贴身保镖,恐怕极少有自己的时间来照顾家眷,一番商量后,还是决定让家人留在洛阳。
今日适逢春分,章善坊里的几间庙宇举办联合水陆法会,为天子南巡祈福。
县侯府早已是章善坊圣善寺重点接待的大香客,周白桃和张九娘每月都要到圣善寺捐施些香火钱,还专门在大雄宝殿内为李元恺供奉了一盏积福佛灯,终年长明不息。
今日坊内的盛会,周白桃和张九娘更不会错过,李元恺为了在启程前多陪伴家人,也一大早的起床收拾妥当,带上婉娘和瑾娘小姐妹俩,和家人一同前往章善坊,准备好好在外面玩乐一日。
周二平和隗山带上几名家仆护卫在马车两侧,一家子十几人有说有笑的出门顺着建阳门大街而去。
洛阳城的官宦人家其实更喜欢去白马寺和龙兴观等几间享受朝廷特殊供奉的僧道庙宇,那些具有半官方背景的寺院道观修筑的更加华丽宏大,法师也更具名望些。
章善坊里的庙宇则更加受到百姓们的追捧,这里的规矩没有那么严,庙会活动举办的更频繁些,生活气息更加浓烈些。
小琰儿原本对兄长院里的两个漂亮小姐姐抱有很深的敌意,认为是她们的存在,让阿兄都不喜欢跟自己在一起玩耍,她们夺走了阿兄对自己的宠爱。
不过天真烂漫的小琰儿怎会是两个从宫廷里走出来的小姑娘的对手,瑾娘察觉到这位府里最受宠的小娘的不善情绪后,经过一段时间春风化雨般的相处,很快就让小琰儿对她们的态度大为改观,成日里瑾娘姐姐、婉娘姐姐的叫个不停。
李元恺不在府里时,小琰儿还时常跑到他院里,缠着两位小姐姐带她玩闹。
李元恺见到她们相处融洽,也是倍感欣慰,毕竟将来在小琰儿出嫁之前,都会和他一直生活在一起,一边是他疼爱的小妹,一边是他房中女眷,要是合不拢的话,家宅岂能安宁。
李元恺骑着马走在奶奶和娘亲乘坐的马车旁,回头瞟了眼后一辆马车,三个小姐妹说笑打闹,也是咧嘴露出笑容。
周白桃掀开车窗帘,探出头饶有深意地笑道:“丑牛儿,你房里婉娘那丫头可是个厉害角色,将来你娶的正妻若是压不住她,可有得你受的!”
李元恺挠挠头,嘿嘿笑道:“奶奶放心好了,她就算是孙猴子,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周白桃嗔怪似地瞪了他一眼:“什么孙猴子五指山,又说胡话!丑牛儿,你凑近些,奶奶有正事与你说!”
李元恺靠近车厢凑过头,周白桃轻声道:“二平年岁也不小了,整日里无所事事,你何不想办法为他安排个职事?”
李元恺看了眼骑马走在前头的周二平,苦笑道:“奶奶,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您孙儿现在哪有权力为别人安排职位!”
周白桃轻轻在他脑壳上拍了下:“之前住在咱府上的那位孙公子,你不是替他谋了个正九品的官身?”
李元恺摸摸鼻子轻笑道:“奶奶,孙伏伽本就是大理寺的一名属吏,跟我查办白莲逆案有功,我向朝廷举荐他也算名正言顺。再说孙先生才学了得,精通刑律,如此明珠不为国效力,岂不可惜?以周二平的年岁和能力,就算是出身权贵之家,也不好安排职务,这件事的确不好办!”
“这样啊~”周白桃皱眉想了想,也不能让孙儿太为难了,“那不如这次去江都,你将二平带上,平时帮你跑个腿拿个物件什么的。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咱们自家人你不信任,还能信任谁去?”
李元恺犹豫了下,安排一个人上船队倒是不成问题,只是他此行护卫在皇帝身边,怕是很难走得开,带上个随从其实意义不大。
不过见奶奶满脸殷切,李元恺也不好驳了她老人家的好意,笑道:“孙儿听奶奶的。这次就让二平兄与我一同去吧。只是家里少了个人照顾,奶奶和娘亲可要多多保重才是!”
周白桃高兴地道:“家里你不用担心,我们几个妇道人家平日也很少出门,在府里好吃好住的,不会有什么事。”
李元恺笑了笑,打趣道:“奶奶,您对那干孙子还挺用心,让我这亲孙儿都有些吃醋了!”
周白桃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胡说!奶奶心里,我家丑牛儿永远是最重要的!只是二平跟咱家有缘,他娘亲死的早,父亲又战死了,奶奶心里怜惜他。丑牛儿啊,你是不知,那几年你不在身边,二平他周奶奶周奶奶的叫我,奶奶就把他当作了你。现在他跟咱们来了洛阳,咱们就是他的亲人,咱们若不待他好,怎么对得起他把咱们当作亲人的这份心意。”
李元恺笑道:“奶奶放心,孙儿知道了。孙儿也拿他当作自家人看待,等今后有机会,我会为他寻一份好前程的。”
李元恺轻磕一下马肚子,驱使马儿加快脚步朝前走去,与周二平同排而行。
周二平见李元恺上前,忙扯了扯缰绳放缓速度,让自己的马儿落后李元恺半个身位,以示主仆恭敬之意。
“二平兄不必如此,你我乃一家人,用不着这般恪守礼节。”
周二平挠挠头咧嘴有些憨厚地笑着,没有说话,依旧稍稍落后一些,跟在李元恺身旁。
李元恺笑了笑道:“此次我伴驾南下,不知二平兄可愿与我同去?”
周二平愣了下,有些惊喜地道:“少郎君愿带我前往?”
李元恺点头道:“此行我或许会常伴君前,身边没有自家人,若有什么事也周转不开,二平兄与我一块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周二平欣喜地忙抱拳道:“我愿随少郎君同往!少郎君放心,有何事尽管吩咐,路途之中我一定将你的起居照顾好!”
周白桃探出头朝前瞧了瞧,见李元恺和周二平说笑着并驾前行,欣慰地点点头。
老太太心里很是满意,这就对了嘛,自家人就该重用自家人,只有自家人相互扶持帮助,这家业才会兴旺。
章善坊内早已是人山人海,圣善寺前的广场设为临时法会道场,寺里的一众高僧带着僧徒在此讲经说法,布施祈福,引得成千上万的百姓积极参与。
等到法会散去,已到了正午之时,李元恺早已是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四处张望寻找一处可以歇息吃饭的酒肆客舍。
拥挤的街道上挤满了百姓,周二平和隗山站在外围,将周白桃祖孙三人护在内里,李元恺紧紧牵着小琰儿,将婉娘瑾娘姐妹俩护在身后,一家人缩在街边两处小摊中间的夹缝中,才免被朝着圣善寺蜂拥而去的人流挤散。
李元恺满头大汗苦笑连连,难怪别家官宦敬香祈愿喜欢去有官家背景的寺院道观,光是图个清静悠闲,也总好过被人流大潮堵在街上动弹不得强。
周白桃扯了扯孙子的袍服,大声道:“不用找了,圣善寺今日有免费供应的斋饭,咱们瞧瞧去!”
李元恺望着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苦笑了声满脸都是畏难之色,只是见奶奶和娘亲兴致勃勃,不忍搅了她们的兴头,勉强苦笑着点头答应。
朝周二平和隗山使了个眼色,李元恺牵着小琰儿,婉娘和瑾娘紧紧跟在他身边,周二平和隗山护卫着奶奶和娘亲,一家人这才做足准备,鼓起勇气汇入人潮之中,被裹挟着浩浩荡荡往圣善寺而去。
好不容易挤到了圣善寺大门前,人潮终于松动了些,不再像街道上那般拥挤,但四面八方依旧是络绎不绝赶往寺内的香客百姓。
寺院大门一侧,寺里的僧人正在为入寺的孩童发放枣泥糕,有调皮的孩童吃了一块还想再讨要一些,几名十多岁大的小沙弥被一群顽童纠缠的着实狼狈,只好不停地大声劝说道:“一名孩童只能领一块!点心已不多了,还要为后面来的孩童留一些!”
有明事理的父母笑着说声抱歉,也就把自家顽皮的孩儿领走了,也有的父母不以为然地在一旁说笑,还怂恿自家的孩儿想方设法地从小沙弥手里抢到免费的糕点。
小琰儿来过圣善寺数次,知道寺里的枣泥糕十分美味可口,概不出售,专门供给前来上香的香客恩主,每日供应的数量极其有限。
本来作为寺里重点接待的县侯府香客,每次来小琰儿都能吃到三四块,小丫头时常跑到李元恺面前,兴奋地说着那枣泥糕如何如何美味,却不知给她可怜的阿兄留一点尝尝。
只可惜今日适逢法会,寺里也匀不出人手来重点招呼贵客,更别说那些抢手的素点了。
小琰儿嘴馋耳朵尖,听到小沙弥的话,顿时大急,呲溜一下挣脱开李元恺的手,挤过人群就朝那边跑去。
“琰儿慢点!”李元恺哭笑不得地在后面喊了一嗓子,他的身边还紧跟着婉娘跟瑾娘,还要看顾奶奶和娘亲。
好在已到了寺门前,李元恺目光紧紧盯着,也不怕小妹跑丢。
小琰儿的小身子在人群夹缝中跑得很快,忽地,不知是踩到了地上泼洒出的香油渍,还是绊到别人脚上,小琰儿惊呼一声朝前摔倒,眼看就要一头朝着面前的一尊铜鼎香炉撞去!
李元恺大吃一惊,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挤开人群朝她跃去。
危险关头,小琰儿身前忽地掠过一道白影,拦在了她和铜鼎之间!
小琰儿只觉脑袋撞上一个软乎乎皮球一样的东西,仰起头一看,却见到一张大饼脸,正低着头笑眯眯地望着她。
迷迷糊糊吓懵了的小琰儿,这会才发觉,原来自己撞在了这个胖少年圆滚滚的肚皮上!
“小妹妹,这里人多,千万要小心喔!”大饼脸胖少年笑呵呵地说着,朝急匆匆赶来的李元恺望去,待看清李元恺的模样时,明显愣了下,然后神情中多了几分惊讶和好奇。
李元恺见小妹无事,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周白桃和张九娘也赶了过来,张九娘吓得脸都白了,气恼不已地揪住小琰儿的耳朵一顿训斥。
“多谢这位仁兄出手相助!小弟感激不尽!”李元恺赶紧朝着胖少年揖礼道谢。
胖少年不着痕迹地侧身避过,摆摆手笑呵呵地道:“在下可不敢当辽东神将谢礼!”
李元恺有些惊讶:“原来仁兄认识小弟?”
胖少年笑道:“李侯爷名满洛阳,在下也是倾慕已久。”
李元恺抱拳道了声不敢,打量一眼他,确定自己不认识此人。
这胖少年看似很胖,但其实除了一张相貌平常的大饼脸,和那圆滚滚的肚皮外,其余地方长得并不胖。
胖少年穿着一件大码襕袍,拍拍自己的大肚皮,笑道:“李侯爷是否觉得在下相貌身材奇特?呵呵,没办法,我这人天生肚子大,脸也大,其实我并不胖。当然,朋友们唤我一声肉胖子也无妨!”
李元恺见他说的有趣,像是个豪爽人士,抱拳笑道:“敢问仁兄高姓大名?”
胖子连连摆手道:“在下只是洛阳城里一闲散游侠,平日里呼朋引伴流连于美酒佳人之间,无官无爵,当不得李侯爷郑重问名!”
顿了下,胖子又挠头笑道:“如果日后有缘再与李侯爷碰上,在下再将姓名告知不迟!”
李元恺见他不愿透露姓名,笑了笑也不勉强。
小琰儿被奶奶和娘亲教训一通,一边乖乖认错,一边大眼睛忍不住渴望地朝那几个小沙弥瞟去,眼见他们篮子里的枣泥糕越来越少,急得小姑娘眼珠滴溜溜转。
终于,承认错误后,两位长辈放过了她,小琰儿忙不迭地跑到小沙弥跟前,眼巴巴地希望人家给她一块枣泥糕。
可惜,小沙弥苦笑着将空空的篮子掀开给她看,小琰儿将几名小沙弥手里的篮子全都掀开瞧了一遍,连半块糕点都没剩下。
小丫头大为失望,小嘴高高噘起,满脸不开心地回到李元恺身边,眼泪水直打转,抽抽噎噎地哭诉道:“阿兄...我想吃枣泥糕...”
李元恺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柔声笑道:“罢了,下次我们早些来就有了。”
胖少年望望李元恺,又望望小琰儿,哑然失笑道:“原来令妹是想要那寺里的枣泥糕!这好办,稍等某片刻!”
说罢,不等李元恺叫住他,那胖少年身子一挪就钻入人群中,追着刚才教唆自家孩儿将最后一篮子糕点哄抢一空的一家人而去。
他的身形无比迅捷,像条游鱼一样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拥挤的人群仿佛根本限制不了他穿行其中的速度。
盏茶功夫后,胖少年重新站在李元恺兄妹面前,大饼脸咧嘴一笑,摊开手上的一块干净素布,里面包裹着两块枣泥糕。
“喏,小妹妹,吃吧!”胖少年笑吟吟地递给小琰儿,又朝李元恺笑道:“今日法会供应有限,一名孩童只能领一块糕点,有些人就是不守规矩,抢了好几块,在下也只能小施惩戒了。这两块还未被吃过,一块是令妹本该得的,一块就当我送的,嘿嘿~~”
小琰儿眨巴眼睛,还是乖巧地朝阿兄看去,李元恺摸摸她的发髻,笑道:“收下吧,记得道谢!”
小琰儿喜笑颜开,乖乖向胖少年福身谢礼,脆生生地道:“琰儿多谢这位胖兄长!”
接过枣泥糕美滋滋地小口品尝起来,贪吃的模样看得李元恺无奈好笑。
胖少年挠挠头,见小琰儿吃得开心,也跟着笑了起来。
“哦对了,如果你们要去圣善寺用斋饭的话,我劝你们最好还是莫要进去了,一碗斋饭端出来,抢的可是要比那枣泥糕厉害多了!”
胖少年心有余悸地掀开袖口给李元恺看了眼,只见他襕袍内里的内衬都被扯烂了,显然也是经过了一番争抢斋饭的搏斗。
李元恺见他一脸忿忿,无奈苦笑道:“看来我们只有打道回府了。”
胖少年笑道:“伊水净土寺在洛阳有一处分院,就在章善坊南边,去的人较少,这次他们也参加了这场联合法会。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瞧瞧,净土寺的斋饭我吃过,不比圣善寺的差,几位高僧也是佛法高深的大德。”
周白桃和张九娘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李元恺笑道:“既如此,仁兄不妨与我们同去!”
胖少年却是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就懒得去了。我本就不是崇佛之人,只是先父身故前嘱托我将灵牌寄放在圣善寺,今日法会我特意前来供奉祭拜。李侯爷请自便,在下告辞!”
说罢,胖少年朝李元恺一家拱手行礼,转身离去,很快就隐入人潮不见。
李元恺回头看了眼那尊铜鼎香炉,又看着小妹吃得滋滋有味的枣泥糕,不经心生感慨。
市井之中,果然多奇人异事。
那胖少年的轻身功法之高,堪称他生平所见之最!
只是如此奇人却未得知姓名,李元恺心里有几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