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白天,轮到李元恺在后宫当值。
临近午时,日头有些烈,许敬宗拉着他往御花园里躲,流水树荫,山石垒壁,很容易就能找到一处隐蔽而又阴凉的好地方。
一块光华似琉璃玉的乳白色石头被搁在石山上,当作御花园里的点缀,远远望来,阳光照耀下,这块石头就会闪闪发光,装饰着帝王园宅内的奢华。
这块据说是东海边掏出来的进贡宝物,被许敬宗这厮当成了屁股墩,偷偷抱下来往草丛里一扔,美滋滋地垫在屁股下坐着,说是浑身都能感觉到凉爽。
李元恺试了试,还真是如此!
这石头无比冰凉,任凭再烈的日头晒一整天,都不会发热,好像是一块天然的冰石。
趁着这个时辰,后宫里人员走动得少,值守的备身府将士们倒是可以找到机会歇息。
当了半个月的夜值,许敬宗这厮还未将时差调整过来,一到白天就哈欠连天睡眼惺忪。
李元恺倒是精神抖擞,一想到几日前抢先李二一步,将杜如晦从刑部大牢里救出来,还因此结识了房玄龄,他这心里就憋不住想大笑。
当从杜如晦那里知道房乔字玄龄后,李元恺差点没乐开花,硬是拉着二人跑到富春酒楼,毫不客气地报上许敬宗的名号,将他储存在这里的两坛秋白露取了出来,和房杜二人喝个痛快。
刚出牢狱的杜如晦亟需一场大醉让神经放松下来,本来劳烦李元恺救他出来,这顿酒应该他请才对,可惜半年牢狱之灾,杜如晦实在囊中羞涩,不过他也并非矫情之人,李元恺的豪爽诚挚着实让他心中感动,几番长揖言辞恳切地表示感激后,便敞开心扉与两位好友一顿痛饮。
房乔的性格要严谨许多,就如一位典型的世家子弟恪守礼节,言行举止都带着明显的经过严苛的世家门风所教育出来的痕迹。
不过见到好友成功脱困,李元恺待人以诚,房乔本就心存感激,当下更是对这位李小侯爷心生好感,存了结交之意,三人便在富春楼借着秋白露许下朋友之谊。
杜如晦如今无官无职身无长物,在洛阳又无落脚之地,李元恺本想邀他到侯府居住,杜如晦婉谢了,李元恺知他实在不好意思搅扰自己,也就不再勉强。
于是,杜如晦住进了房乔在城南的一座小宅里,房乔身为燕王府掾属,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燕王府里,那座小宅倒是闲置无用。
李元恺又借了百两银子给他,全作日常用度,一番诚心实意的关切,着实将老杜感动了一把。
患难之时方显真情,杜如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他深陷牢狱之际,将他救出并且助他洗脱罪名的,竟然会是当年武功县,自己出于恻隐之心施以援助的一位小友。
李元恺心中更是美滋滋,杜如晦是他幼时在武功县所结识的为数不多的友人之一,对他一家有恩,如今还恩本就是理所应当。
更重要的是,全天下或许只有自己才能明白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那可是注定要青史留名的人物。
如此天纵奇才,早早结下友谊,于己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桩幸事。
更别说,因为此事,初次相识之下,他和房乔的关系已经由房兄、李县侯提升到了房大哥、李贤弟的地步。
人才之争,从现在起就得开始着手准备。
这也算是李元恺贫瘠的历史知识,带给他的一点好处吧。
这些历史上举足轻重为当世之人杰的人物,但凡李元恺记得姓名的,若有可能,他都要尽全力拉拢,最起码也得给彼此之间留下一个好印象。
李元恺摩挲着下巴,忍不住发出一连串诡异的桀笑声,把正处于游离状态下的许敬宗给惊醒了。
瞥了眼老许,见这厮正一脸惊恐地瞪着自己,李元恺撇嘴暗笑,富春楼存放的秋白露被清空一事,他是不准备告诉这厮了。
为此,李元恺严词拒绝了许敬宗邀请他今晚再临酒楼畅饮的邀约。
“李千牛何故发出如此悚人笑声?”许敬宗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屁股。
李元恺双手枕着后脑勺,靠在石山上,笑道:“前些日,我与故友重逢,又结识了洛阳城里一位年轻大才,因而心生喜悦。”
许敬宗眨眨眼,有些不屑地道:“天子脚下,自称才智之士的不知几何,李千牛千万别被一些浪得虚名的家伙给蒙骗了!实不相瞒,洛阳城里,年轻一代的俊彦中,能入许某法眼的没有几个。”
李元恺看了眼他,见这厮两个鼻孔朝天一副傲然模样,眨眼笑道:“燕王府掾属房乔房玄龄,如何?”
许敬宗稍一想点头道:“司隶别驾房彦谦的公子房玄龄,此人卑职知道,的确才华横溢,房玄龄能算一位!”
李元恺怔了怔,推了他一把有些恼怒道:“说你胖你还喘上啦?老许,长能耐了?你倒是给我说说,洛阳城里,哪些人能入你的眼睛!”
许敬宗嘿嘿一笑,一脸正色地掰着手指头道:“才子智士里,已故大将军长孙晟的公子长孙无忌、国子监莲花才子岑文本、太学才子褚遂良、薛氏双凤薛收与薛元敬、于氏于志宁、唐国公的族弟李玄道,还有李千牛刚才所说的房玄龄,这些人,堪称一代谋国之臣,将来执掌国朝政事的,必定有其中几位!”
李元恺有些惊异地望着他,饶有兴趣地道:“那你再说说,洛阳城里,年轻一辈中,还有哪些人你瞧得上眼?”
许敬宗来了些精神劲头,笑呵呵地继续掰扯道:“李孝恭、段纶、苏定方、韦云起皆为将才,日后成长起来,必为国朝将帅!萧梁后裔萧铣、蒲山郡公李密、唐国公府二公子李世民等,皆为一代人杰,前途不可限量。洛阳城年轻翘楚里面,当以这些人为代表,能入许某法眼之内!”
李元恺越发惊讶了,没想到这老许眼光果然有几分独到之处,摸了摸下巴,笑问道:“阴弘智呢?此人自诩高才,你怎么看?”
许敬宗撇嘴不屑地道:“阴弘智有才不假,但此人心胸不够开阔,恃才傲物,容易钻牛角尖,这种人就算逞一时之威风,也终究不会长久,我料此人难得善终!”
李元恺不置可否,打量他一眼:“那你许敬宗呢?对自己作何评价?”
许敬宗嘿嘿笑着,有些傲娇地道:“许某自忖才智不输褚遂良、薛元敬等人,并且以许某的性格,更能审时度势,许某也不似那些被圣贤书昏了脑袋的庸人,许某做事讲求实在和顺势,保命惜身,故而,许某将来官职不一定会有多高,名声不一定会有多好,但一定能得善终,不会落个身死族灭的可悲下场!”
李元恺见这厮信誓旦旦的模样,不觉哑然失笑,翻了个白眼哼道:“说的跟真的一样!那我再来问你,你觉得我会如何?”
许敬宗皱起眉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脸色像便秘一样难看,吭哧了好半天,才拱拱手苦笑道:“李千牛的命格,请恕卑职难以妄断!如果非要许某下一个定论的话,李千牛或与李密、李世民等人一样,为一世人杰!”
李元恺不以为意地笑出声来,不管许敬宗这厮真的是眼光独到,还是想要阿谀奉承,这些话他听了,只会一笑了之。
不过能被这厮点评的人物,但凡李元恺知道或是有印象的,都是这个时代里的弄潮儿,从这一点上看,许敬宗倒也的确有几分本事。
李元恺笑道:“老许啊,既然你也自认为才智之士,为何我看与你相交的大多都是些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
许敬宗有些得意地笑道:“这一点李千牛就有所不知了!与才学满腹的人打交道太累,那些家伙个顶个的精明,往往你说一句话,他就能猜到你背后无限的用意!相处之时恭谦有礼,言语争论时引经据典,许某可不喜欢活得这么累,还是率性洒脱一点为好。与酒肉朋友相交则不同,这些家伙虽然不太聪明,遇到事了也帮不上忙,但平时相处之时轻松惬意,使人身心愉悦。以许某的头脑和手腕,这些家伙骗不了我,他们想什么,许某却能一眼看透!”
许敬宗嘿嘿笑着低声道:“还有一点很重要,许某交友甚广,那些个官宦子弟家世背景有高有低,宗族父辈的职位各不相同,许某能从他们处探听来许多消息!朝堂之上有何风声,都逃不过许某的耳目!”
许敬宗洋洋得意,在洛阳城里为官,消息不灵通可玩不转。
李元恺叹了口气道:“令尊许尚书德行高雅,著书传世,堪称一代文宗,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擅于钻营油滑得像条泥鳅一样的儿子?”
许敬宗愈发得意了,低声道:“这李千牛就有所不知了!家父对于许某的学问从小管教得严,但是在为官行事上,却从不对我有过多要求!家父痴迷于文事,对为官掌权并无兴趣,许某则不同,文事学问不过是进身之资,许某之志,还是在朝堂之上!”
李元恺怔怔地望着他,讷然地道:“你到底是不是许尚书亲生?”
许敬宗拍拍胸脯笑道:“如假包换的会稽许氏血脉!”
正说笑间,李元恺耳廓微动,不远处的楼宇后有脚步声往这边走来,赶紧站起身,催促许敬宗将那块垫屁股的贡石放回原位。
许敬宗刚手忙脚乱地摆好跳下石山,花园小径就走来一行人,为首的赫然是有几日不见的小公主杨吉儿。
杨吉儿身后跟着一串宫女和宦官,她手里还紧紧拉着一位五六岁小郎的胳膊。
杨吉儿脸蛋气呼呼地正在训斥着小郎什么,那长相俊美的小郎满脸不情愿地低着头,扭动身子挣扎着,似乎并不想跟杨吉儿走。
小郎穿着一身紫色莽龙袍,头上戴着小巧精致的金冠,许敬宗瞟了一眼,低声朝李元恺嘀咕了一句,两人立马单膝跪地行礼。
“千牛备身李元恺、备身侍卫许敬宗,拜见越王殿下,拜见小公主!”
转过石山角突然冒出来两人,也把杨吉儿和越王杨侗吓了一跳。
杨吉儿拍拍小胸脯,嗔怪似地怒瞪一眼李元恺,没好气地娇喝道:“你们二人为何在此?”
李元恺从容微笑道:“今日适逢微臣当值,我二人巡逻至此,偶遇公主和越王殿下!”
见有外臣在场,越王杨侗很用力地挣脱开小姑姑的魔爪,胀红着俊脸赶紧整理一番袍服,负手微微昂头,故作淡定地恢复他亲王威仪。
李元恺对这位小王爷故作老成的做派很感兴趣,抬起眼瞄了瞄,发觉杨侗也在偷偷打量着自己。
当年突厥王庭,皇帐之内,他三兄弟都还是牙牙学语四处乱爬的小小婴孩,数年过去了,也都长成了仪表不凡颇具皇家仪态的亲王殿下。
杨侗有些惊喜的道:“李千牛快快平身!久闻李千牛大名,没想到今日方才见到!皇祖父和皇祖母时常提及你,小姑姑刚才还与小王说起你呢!”
李元恺顺势起身,许敬宗后撤一步站在他身后。
李元恺低头,见杨桐仰着头一脸欣喜,也不禁露出微笑。
这小王爷年岁虽小,却彬彬有礼,口齿清晰条理分明,的确是一位聪慧童子。
李元恺刚要拱手说话,杨吉儿急忙一把捂住杨侗的嘴,有些羞恼似地跺了跺脚,凶凶地瞪了一眼李元恺:“臭侗儿,还不给我闭嘴!你休要胡说!我...我才没有谈论这条大笨牛呢!”
杨吉儿动作十分粗鲁,紧紧勒住杨侗的脖子,可怜杨侗小小孩童,小细胳膊不是小姑姑这娇蛮野丫头的对手,被勒的喘不过气,挣扎着将一身莽龙袍都弄皱了。
那些宫女宦官看着干着急,生怕小公主不知轻重弄伤了越王殿下,又不敢劝阻,小公主发起飙来,他们也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