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后宅,湖畔屋里,夹带微湿水气的习习凉风吹拂着悬挂四面的帷幔,杨丽华和宇文娥英母女俩对案而坐煮茶共饮,笑语盈盈地低声说着些什么。
宽敞的大屋里,李洪脱掉平履,穿着袜子,拿着柄小木剑,欢快地和李元恺在一起打闹。
李静训生怕跑来跑去的弟弟跌倒受伤,一边柔声呵责着,一边跟着他跑,没一会就鬓发微湿,浑身出了小汗。
李元恺见她跑得粉脸通红,气喘吁吁,笑道:“静训妹妹今后不妨多活动活动,骑马舞剑都可以,有益身心健康。”
李静训也知自己身子骨太弱,不好意思地低声道:“让世兄笑话了。我自幼多病,就养成了喜静厌动的性子,今后一定听世兄的话,多动动。世兄...可以教我舞剑吗?”
李静训睁着一双扑闪大眼睛,有些羞涩地鼓起勇气看着他。
李元恺挠挠头:“不瞒静训妹妹,剑法我也不太会,我向来都是使刀,那些招数,却是不太适合教你。不过,我可以教你骑马!”
李静训轻笑道:“原来也有世兄不会的兵器!骑马也好,小妹正想学,刚好姥姥府里最近收了一批突厥马,还要劳烦世兄为我挑选一匹合适的。”
“那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李元恺笑呵呵地答应了。
“阿姐~我也要骑马!”李洪拿着小木剑仰头望着两人,扯着李静训的裙摆大声嚷嚷道。
李元恺摸摸他的小脑瓜,笑道:“等过两个月,我送洪儿一匹小马驹,等你长大的时候,小马驹也长成了高头大马,你可以和它一块成长,将来它就会听你的话!”
“真的吗?”李洪小脸兴奋不已。
李元恺点头笑道:“当然是真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
“喔~太好喽!我也有自己的小马喽~”李洪抱着小木剑欢快地在屋子里奔跑,惹得杨丽华和宇文娥英笑声不断。
李敏匆匆到来,忙得一头汗水,直到这会才有功夫来拜见长公主。
宇文娥英心疼丈夫,连忙奉上热茶。
“客人们都来齐了吗?”杨丽华瞧着他们夫妻恩爱的样子,也是十分欣慰。
李敏喝了茶喘口气,笑道:“薛世雄和苏威老相国没到,哦对了,还有宇文家的两个人也没到!”
宇文娥英有些厌恶地低声道:“今日宴请的都是我朝的名臣将帅,要是宇文述亲至,还没什么,可他那两个浪荡公子要来,真是笑话!”
杨丽华淡淡地道:“宇文述虽然人品不行,但本事还是有的,否则陛下也不会用了他这么多年。罢了,李敏,等宇文家的人来了,你也莫摆脸色,好好招待人家!”
李敏忙道:“小婿岂敢轻慢!即便厌恶那兄弟二人,场面上的事,小婿也会应付过去,不会失了公主府的礼数!”
李敏做事杨丽华还是比较放心的,她这位女婿可不只是长得俊逸潇洒,心思细腻行事稳妥的优点,也是她当初瞧中的原因。
李敏又朝李元恺笑道:“鱼老将军等人聚在中庭,都在找你呢,快跟我走吧,莫要让他们等急了!那些个老武夫发起怒来,我可是招架不住!”
李敏急吼吼地拉上李元恺就要走,李元恺只得赶紧朝杨丽华和宇文娥英行礼作别。
李静训望着他们快步离去的背影,好奇地道:“老将军们找李世兄有何事?竟如此匆忙?”
杨丽华笑道:“还能有什么事,那些习武如痴的家伙凑在一块,只知道打来打去!”
宇文娥英忍不住向母亲抱怨道:“娘,你也说说李敏。他现在也快成个武痴了!明明他的武艺很一般,非得喜欢凑热闹。现在在家里,画也不画了,琴也不抚了,成天只知道和那帮武师凑一块耍弄刀枪棍棒!你看看他刚才的样子,一说起比武打架就满脸兴奋,他和我成亲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杨丽华不以为意地笑道:“这有什么,身为男儿喜欢练武不是很正常?要是李敏真像他的容貌一样阴柔娇气,当初我也不会瞧上他!娥英,李敏待你专注如一,你该知足了!习武不过是他的一点爱好,由得他去!”
宇文娥英有些忿忿地小声道:“娘,咱们都被他给骗了!成亲之前,我以为他是风度翩翩文采斐然的俊杰,没想到现在变得这么粗鲁!哼~这才是他的本性!”
李洪举着小木剑跑到母亲跟前,瞪着她大声道:“娘!不许你说爹爹的坏话!爹爹练武是为了上战场杀敌!将来孩儿也要习武,做大将军!”
宇文娥英气急,揪过儿子朝他的小屁股扇了几下。
杨丽华和李静训咯咯直笑,杨丽华点了点女儿的额头笑道:“瞧吧!你还嫌人家习武之人粗鲁,你的丈夫、儿子都要习武!将来呀,说不定咱们静训也要嫁给一位将军!你就认命吧!”
李静训顿时羞得倚入姥姥怀里,李洪挣扎着挣脱母亲的魔爪,小脑袋凑过来睁大眼好奇地道:“姥姥要把阿姐嫁给谁?是李元恺吗?”
李静训大为羞恼,赶紧伸手将弟弟的嘴巴捂住。
杨丽华笑容愈盛,怀里搂着李洪笑道:“洪儿,若是让李元恺做你的姐夫,你愿不愿意?”
“姥姥~”李静训满脸通红地嗔怪一声,羞不可及地提着裙摆跑开了。
李洪眨巴眼睛,看了看笑盈盈的姥姥和母亲,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很机灵地点头道:“孩儿愿意!”
杨丽华大笑,宇文娥英好奇地道:“怎么就愿意了呢?”
李洪脆生生地大声道:“他说要送我一匹小马!”
宇文娥英微怔,气恼地就抓住儿子扇了几下,“你个没良心的小混蛋!为了一匹马,就把你姐姐给卖了?”
“孩儿还要跟他学武艺!他当了我姐夫,才会把最厉害的功夫教给我!”
李洪挣脱开跑掉了,挥舞着小木剑朝屋外跑去。
杨丽华抚掌而笑:“瞧瞧,洪儿都比你聪明多了!”
宇文娥英莞尔一笑,看看四周无人,低声道:“娘,那件事,陛下和皇后可答应了?”
杨丽华轻声道:“我进宫跟皇后说了几次,她倒是有点动心了,只是陛下还在犹豫当中!”
宇文娥英咬了咬唇,犹豫了下:“女儿还是有些替静训不值!她是您的孙女,李氏嫡女,犯不着非得给人做媵妾!这件事,母亲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杨丽华看了她一下,淡淡地道:“我就知道你心里不情愿。娥英,为娘看人的本事,你难道不放心吗?”
“娘,女儿知道您向来目光如炬,您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什么人在您眼里,还不是一眼就看得透透的?可即便您看好李元恺,也用不着非得把静训塞给他,将他和咱们家绑在一起!”
杨丽华微微一笑,端正身子,沉声道:“正因为两朝以来,我见过太多人太多事,所以才会对李元恺格外看重!非是我将他看透,相反,我却是一直看不透他!还有一点你错了,不是我要将他和咱们家绑在一块,而是要用静训,将咱们家,或者说是你和李敏还有洪儿,和他绑在一块!”
宇文娥英满脸迷惑地喃喃道:“娘这话说的,女儿真是糊涂了!”
杨丽华蹙眉道:“李元恺此子,出现得太过蹊跷。他的出身,算得上源自关陇,只是早早家道中落,与寒门无异!可他偏偏又有一身高强本事,更是能被国师收为亲传弟子,这两点,便是他飞速崛起的资本!陛下正值盛年,李元恺更是幼狮初成,他没有家族势力作为羁绊,反而更加让陛下放心大胆的重用他!我看不透他,总觉得他出现得太过奇怪,毫无道理,仿佛从天而降!但我能感觉到,此子绝非易于之辈,若在盛世,此子能成一代名将!若逢乱世,此子或能成一世枭雄!你说,如此人物,我岂能不早早拉拢在身边?”
“李穆一族传到现在,别看人丁兴旺,家族里还有不少官居要职者,但真正堪当大用的,除了李浑和李敏叔侄,还能有谁?论家族人才,怎及得上唐国公李渊一系?为娘我在世时,陛下看在我的情面上,对李敏和你都会多加照拂。可一旦为娘走了,你们在皇帝眼里,也就没那么多情分了。皇帝是我亲弟弟,从小与我一块长大,我比谁都了解他。很多时候情分在他眼里,或许一文不值!”
杨丽华笑得有些酸涩,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看重李元恺,就是为了我死之后,为李敏和你,还有洪儿,寻一个强有力的臂助!这样,即便将来你们和皇帝的情分淡了,看在李元恺是咱们家女婿的面子上,就算出了什么事,他也不会太过薄情......”
宇文娥英听出母亲话语里的消沉之气,忙握住她的手道:“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的病已经好了,太医都诊断过了,无事!您能长命百岁,别成天说什么死不死的,听着晦气!”
杨丽华苦笑了下,叹息道:“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今年以来,我时常心悸,夜里难以入眠。之前的那场伤寒虽然好的差不多了,但心悸头疼的毛病,一直好不了。你无须忧心,生老病死本无常,为娘并没有什么畏惧的。只是在走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我也就能放心了。”
杨丽华拍拍女儿的手:“娥英,名分什么的,只要选对了人,其实真的不重要。当年我嫁给宇文赟,从未真正受过他一天宠爱。名义上虽贵为嫡皇后,但他嫉恨我的父亲,畏惧我杨家的权势,他不敢对我杨家下手,就把这种仇恨转嫁到我头上。我身为皇后,在宫里过得却像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废妇,若非你月姑姑照顾,我恐怕在要死宇文赟手里!所以,若是所嫁非人,就算身份再高贵也无用!这件事,你一定要相信娘!”
宇文娥英记事以后,宣帝宇文赟因沉湎酒色英年早逝,因此,她对父亲的印象相当淡薄,更谈不上什么感情。
她只记得是母亲保护着她,在那个冰冷的大周皇宫里小心翼翼地度过了许多年,直到有一日,传来父皇病逝的消息,母亲被外公迎立为皇太后,她头顶的昏暗阴冷天空,才算是变得光明温暖起来。
宇文娥英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感伤地叹道:“母亲受苦了。母亲的心意,女儿明白了。这件事,女儿听凭母亲处置。”
杨丽华点点头,微笑道:“娥英,李元恺打了独孤家的人,这件事你肯定已经听说了吧?”
宇文娥英点点头:“此事早已传遍,女儿当然知道。女儿刚还想跟母亲说,李元恺这性子也太冲动了一些,独孤家的人也敢打,听说打得还不轻!”
杨丽华笑道:“李元恺年岁不大,却屡立功劳,又受天子所喜,那些自命不凡的关陇子弟,自然会嫉恨他。他把独孤开明开彻打成重伤,天子却没有重罚他,你道是为何?”
宇文娥英眨眨眼,摇了摇头。
杨丽华笑道:“因为独孤家和大多数关陇门阀敌视李元恺,正是天子想看到的局面!只有这样,天子才会放心大胆的重用李元恺,李元恺也才会紧紧依靠陛下,而不会生出贰心!天子在用他的时候,就不会有那么多顾虑和戒心,担心他会成为其他关陇家族手里的刀!”
“之前李元恺拒绝了和窦氏联姻,此举深得陛下之心,现在他又和独孤家闹翻,关陇几大家族都和他有嫌隙。他已经向陛下表明了忠诚心迹,接下来,该是陛下回报他的时候了!”
“这小子聪明着呢,他打独孤家的人立威,告诉那些瞧不起他的关陇子弟,他李元恺不好惹,又兼顾陛下心思。所以,他被陛下降级罚俸一点不亏,今后陛下便会将他当作自己人,一旦立下功劳,重赏升官都是小意思!”
宇文娥英听得一愣一愣,喃喃道:“可他毕竟得罪了关陇几大世家,以这些家族的影响力,他难道不怕将来在朝廷上寸步难行吗?”
杨丽华道:“只要陛下在位,皇权强势,这些都不是问题。另外,难道你没发现,虽然李元恺得罪的家族不在少数,但与他交好的同样不少!像段文振、卫玄、屈突通等人,虽然他们的家族势力在关陇系不算主体,但他们的职权可一点不小,深受皇帝重用。这些人,要么与李元恺在河西之战时一起打过吐谷浑人,要么就是欣赏他的绝强武艺,像屈突通,当年突厥王庭,李元恺可算是救过他的命!老王爷杨雄、李敏与我、长孙家更不用多说,裴矩也多次公开赞赏他,裴矩是河北世族的代表,另外听说清河崔家和他也有些交情。”
“李元恺很聪明,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要交好,他心里算得很明白。他现在唯一欠缺的,就是自身权势还不够强,他还需要更多的功劳换取朝堂上的地位。”
宇文娥英揉揉太阳穴,苦笑道:“娘说的这些,实在太过复杂,女儿还需要好好想想才能明白。”
杨丽华白了她一眼笑道:“其实这些,我看得懂,李敏也看得懂,今日府里的这些大臣将军都看得懂。所以你没见,就算出了独孤家的事以后,也没几人会真的跟李元恺刻意疏远。你若是还想不明白,就回去问李敏吧。”
宇文娥英点点头,又有些怨怒地道:“李敏也真是的,朝廷里的事从不愿与我多讲,李元恺打人的事我问他,他就跟我笑笑,什么都不说...”
杨丽华哈哈笑道:“跟你说了,你能听得懂?行了,别抱怨了,跟我去前面看看,那几个武痴究竟打起来没有,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说罢,杨丽华瞥了眼帷幔后躲藏的身影,故意笑道:“静训啊,我跟你娘要去看他们比武去了,你想不想去看呀?”
李静训磨磨蹭蹭地从帷幔后走了出来,脸蛋红扑扑的,捏着衣角点点头,细若蚊声地道了句:“孩儿也想去看看...”
大小三个女人嬉笑打闹着,带着李洪往中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