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在小公主的建议下,宫女们拿来一匹绸,裁成四方宽大的几块铺在枯草地上,内宦们撑起伞盖庇荫,摆上瓜果糕点几样精致小菜,再煮上一壶添加了各种调料的茶,口味怪异却颇得皇后和公主喜欢。
萧皇后和杨吉儿惬意地跪坐在案几旁,一边享用着茶点,一边欣赏那道不远处飞奔的人影。
大老雕纸鸢在飞过了二十丈高空后,被杨吉儿用一个稍小些,重量却相差不多的灰鹞子纸鸢换下。
于是,李元恺只得咬咬牙再一次举着灰鹞子纸鸢孤独地奔跑在草场上。
灰鹞子纸鸢一点点艰难攀升着,小公主欢快地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像一只未到初春便已破茧的彩蝶,绚烂的美丽和翩翩起舞的身姿,足以让这片略显枯寂的草地增添几分动人的生气。
活泼的小公主如精灵般,让每一个人脸上都露出笑容,萧皇后更是满脸温柔爱怜地看着她,仿佛看见了昔日江陵城中的自己。
那年江陵城未破,她寄居于舅父家中,贵为公主之尊却也要为家务操持,好在家境安定不受战乱之苦,已是比世上大多数人家幸福太多。
那年她也是位垂髫小娘,一点点好玩的事便能开心许久,一点点的快乐便能感到满足,小小的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年能到父皇身边多留两日,多听听父皇亲切地唤她的闺名。
偶尔孤独的时候,她也会幻想一下将来能嫁一位怎样的夫婿,这些小小的遐想让她羞涩,但小姑娘也会在心里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每一个小娘长大后都要嫁人的,偷偷想想将来的夫君是何模样,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萧皇后回忆着幼时的趣事,绝美的脸上露出温柔笑意,轻轻按了按眼角的鱼尾纹,笑容愈发温和恬静。
她虽然已不再年轻,但已经得到了人世间所能拥有的一切,对此,她无比感激上苍的垂怜和恩赐,她无比满足。
现在,她只想把自己的幸福延续到小女儿身上,为她的将来找到一位合适的夫婿。
思绪纷乱间,几声吵嚷将她惊醒,只见爱女杨吉儿正气呼呼地和李元恺争执着什么。
李元恺捏着手里的灰鹞子纸鸢,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杨吉儿,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小丫头,此刻在他眼里比独孤兄弟还可恶!
刚才明明说好,灰鹞子纸鸢是最后一个,只要飞的高度超过之前的大老雕,就准许他歇息。
可现在,灰鹞子从三十丈的高空落下,杨吉儿却不想信守承诺,竟然又拿出了一个比大老雕还要大还要重的兀鹫纸鸢让他放飞,美其名曰百禽朝凤!
“这是胖洪爷刚命人寻来的,宫里最大的一副纸鸢,还没有人能放飞过哩!今日恰好李千牛大显身手,一定要让它飞上天!我娘是皇后,皇后就是天上的凤凰,我要让所有的猛禽都来给娘亲朝贺!”
杨吉儿仰着俏脸,满是认真地讲道理。
李元恺咬牙瞥了眼捧着兀鹫纸鸢站在一旁,笑得比弥勒佛还慈祥的洪尽忠。
“殿下恕罪,小臣旧伤复发,已是没有力气再跑了!”
李元恺两鬓早已湿漉漉,饶是以他深厚的武学修为,此刻也是喉咙发干喘着粗气。
许敬宗奉上一个水囊,李元恺接过猛灌几大口,清凉甘甜的水下肚,狠狠一抹嘴巴瞪着杨吉儿。
许敬宗将水囊塞上,忧虑地看了眼李元恺,一个劲地祈祷着这位小爷可千万别犯浑,眼前的这位可是陛下爱女,不是独孤家两头蠢熊,哪怕伤到小殿下一根汗毛,都能惹来滔天祸事!
杨吉儿大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喝口水歇歇气,李千牛不用着急的,我可以等你一会!”
洪尽忠笑呵呵地道:“小殿下有所不知,像李千牛这样的顶尖武者,内劲浑厚绵绵不息,只要稍微喘口气,就能重新变得生龙活虎,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是吗?”杨吉儿眼里闪过惊喜,指了指身后几名宫女抱着的大堆纸鸢:“那今日李千牛要帮我把所有纸鸢都放一遍!”
李元恺扫了眼那几十副纸鸢,面皮狠狠一颤,怒瞪一眼洪尽忠:“殿下之命,小臣不敢不从!只是一副纸鸢飞天未免单调些,不如就请洪少令作陪如何?”
杨吉儿眨眨眼朝洪尽忠望去,洪尽忠忙苦下脸低声道:“小殿下恕罪,非是老奴不愿为小殿下放纸鸢,实在是老奴人老体衰,不像李千牛这样的年轻人精力旺盛。再说,若是老奴累倒了,今后小殿下想独自玩耍时,谁来帮你悄悄甩开那些跟着你的人呢?没了老奴帮衬,小殿下在宫里可就没那么多意思了!殿下一定要怜惜老奴呀~”
洪尽忠可怜巴巴地抹了抹胖脸,凑在杨吉儿耳边一阵嘀咕,臃肿的身子躬成九十度,杨吉儿听得连连点头,要是没了这个胖胖的家伙,她想调皮胡闹的时候,都找不到帮忙的人。
“胖洪爷跑不快的!他笨笨的,放不了纸鸢!”杨吉儿拍拍洪尽忠的肩膀,小脸认真地说道。
洪尽忠那张白面饼脸笑的很得意,干脆跪在杨吉儿身边,好方便小殿下拍他的肩。
李元恺将灰鹞子纸鸢狠狠一把拍给许敬宗,淡淡地道:“殿下恕罪,微臣体力不支,自认无法将那兀鹫纸鸢放飞天!”
李元恺一拱手,就准备走朝一旁,说什么也不打算陪杨吉儿胡闹了。
杨吉儿小眉头轻皱,不高兴地道:“你敢不听我的话?”
李元恺不屑地哼了声,懒得理会。
杨吉儿小脸有些生气,大声喊了句:“你给我站住!”
见李元恺装作没听见,反而是加快了几分脚步,杨吉儿气鼓鼓地跑了过去,指着李元恺的后背生气地道:“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把那日流觞殿里的事情告诉娘亲,还要告诉父皇!”
李元恺脚步一顿,慢慢转身皱眉看着她,杨吉儿丝毫不惧,仰头与他怒视。
洪尽忠刚想小跑过来,杨吉儿回头瞪了他一眼:“你给我老实在后面待着!不准靠近!”
“呃是,老奴遵命!”洪尽忠扭头看了眼朝这边好奇张望的萧皇后,苦笑连连,这小祖宗怎么把火撒到杂家头上了!
洪尽忠隐约觉得小公主和李元恺之间似乎有事隐瞒,竖起耳朵想要偷听,可惜距离有些远了,只是隐约听到流觞殿三个字。
李元恺瞥了眼洪尽忠,默默朝后退了几步,杨吉儿像头生气的小母老虎,步步紧逼,这下两人说的话就没人能听见了。
李元恺淡淡地道:“原来公主殿下果然是为了那日的事报复我!”
杨吉儿挥挥小拳头怒道:“你竟然敢把我打晕,将我一个人扔在流觞殿,等我醒来天都黑了,回到宫里又被娘亲训斥!都怪你!我一定要教训你,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李元恺摇摇头,好笑地拱手道:“微臣仓促出手思虑不周,请殿下恕罪!不过,殿下偷看我洗澡,还偷偷换了我的衣服,捉弄我在前,那日微臣并不知殿下身份,有所冒犯也是情非得已!”
杨吉儿大眼里有些羞恼,微红脸蛋气鼓鼓地道:“谁偷看你洗澡了?你你再胡说,我让胖洪爷把你嘴缝上!”
李元恺摊手笑道:“好吧,我不说。那日你捉弄了我,我又欺负了你,今日你又罚我跑了一早上,这笔账两清了如何?微臣再给殿下赔个不是!”
“你想得美!”杨吉儿很生气,小脸蛋凶狠地道:“你这大胆的蟊贼,不光把我绑起来,还还打了我屁股!父皇都没打过我!我一定要狠狠惩罚你!”
望着小姑娘羞愤的模样,李元恺笑道:“若殿下还是气不过,我让你打两下出出气可好?”
有那么多人看着,李元恺倒不好得转身拍屁股,只是隐晦地指了指,杨吉儿脸蛋愈红:“我我才不要打你这头大笨牛!我要告诉父皇,你不仅打我屁股,还还”
小姑娘银牙紧咬威胁的话却是没说完,李元恺笑嘻嘻地道:“还如何呀?小丫头片子,都学会要挟人了!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杨吉儿大恼,气得满脸通红,情急之下,气呼呼地瞪大眼:“我还要告诉父皇,你亲了我!你图谋不轨,以下犯上,在宫廷之内轻薄公主,你你还调戏宫女,对我口出非礼之言”
杨吉儿黑溜溜的眼珠直打转,绞尽脑汁的把知道的所有宫里发生过的严重罪刑一股脑说了出来。
“嗞嗞~”李元恺倒吸口凉气,恨不得跳上去死死捂住这口无遮拦的臭丫头。
杨吉儿何等聪明,见李元恺脸色发白身子哆嗦了一下,拍着巴掌娇笑道:“你怕了!就知道你会怕!我想起来了,你是外臣,非传召和当值的时候,不得进入大业门!那日你过了大业门,擅自闯入后宫,该当死罪!你绑架公主躲进流觞殿,意图不轨!你敢不听我的话,我就去告诉父皇,让父皇砍了你的脑袋!”
李元恺咬牙满脸阴晴不定,这下不管他再如何凶神恶煞,杨吉儿都不怕他,小姑娘仰着头一脸得意洋洋。
李元恺深吸口气,故作平静地道:“殿下胡乱栽赃,谁会信?陛下何等睿智,岂会被你胡言乱语蒙蔽?”
杨吉儿眨眨眼,指着身后远处的洪尽忠,娇笑道:“胖洪爷就是证人呀!后宫的宫女内宦都听胖洪爷的话,让他们全部都当证人!”
李元恺两腿颤颤,半晌,点点头,一副认栽了的模样,长躬揖礼:“能为殿下放纸鸢,真是小臣的荣幸!”
李元恺咬着牙齿说完,大踏步走去一把抢过宫女手里的兀鹫纸鸢,头也不回地往草场深处走去。
很快,所有人又见到了那个从东边跑到西边,往来不停,孤独奔跑的人影,他手里高举的大兀鹫,很威风的一点点向天空爬升着。
杨吉儿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背着手蹦蹦跳跳地朝皇后跑去。
洪尽忠望望拼命狂奔的李元恺,又望望欢笑不止的小公主,有些懵了,不知道杨吉儿同李元恺说了些什么,让他乖乖顺从的,心中的疑惑愈发深了。
杨吉儿扑进萧皇后怀里,很不讲究地躺下,萧皇后揽着她训斥了一句,剥了一瓣冬桔塞进她嘴里,笑道:“你都和李少郎说了些什么?”
杨吉儿脑袋枕在皇后腿上,笑道:“李千牛放纸鸢很有心得呢,他在教我一些窍门!”
萧皇后“哦”了一声,轻抚着宝贝女儿温热滑嫩的脸蛋,饶有深意地试探道:“吉儿,你和李千牛,好像挺谈得来?”
杨吉儿眨巴眼,没有多想,笑嘻嘻地道:“他挺好玩的,像头大笨牛,捉弄他挺有意思的!”
萧皇后微讶,没想到女儿对李元恺竟是如此评价,轻笑道:“你这丫头就是爱胡闹,李少郎可不傻,也不笨,人家是耐着性子陪你玩闹呢!”
杨吉儿不以为意,娇笑道:“娘亲,让他今后多进宫,这下我就不怕没人陪我玩啦!”
“瞎说!人家也是有官职在身,还要替你父皇办事,哪能成天陪着你!”萧皇后宠溺道。
杨吉儿噘嘴撒娇:“我不管嘛!我去跟父皇说!宫里的人都没意思,没他好玩!”
萧皇后无奈摇摇头,看了眼远处已经飞到了近十丈高的纸鸢,好似一只凶猛的大兀鹫翱翔半空,疑惑地道:“跑了好几个时辰了,他怎么就不知道累呢?吉儿,要不你去叫他回来,歇息会,吃点东西。”
杨吉儿倚在娘亲怀里,很认真地说道:“不用的娘,刚才孩儿问过他了,他说自己一点都不累,还说今日要把所有的大纸鸢都放飞一次!他说自己要一直跑到天黑!”
“是吗?”萧皇后震惊了,连她都看累了,后脖子发酸,李元恺竟然不知疲倦,他是铁人吗?
萧皇后见杨吉儿仰头望着渐渐高飞的大纸鸢,忽地轻笑道:“吉儿,老实跟娘说,李少郎这么卖力,是不是故意讨你欢喜?”
杨吉儿大眼睛呆了一下,满脸羞涩地往萧皇后怀里拱:“娘~~不许你取笑孩儿!”
萧皇后咯咯直笑,娘俩打闹说笑了一阵,萧皇后望着飞到头顶的纸鸢,恍若自语般地呢喃道:“看来这小子也动了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