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南边大同市,靠近东坊门街道一侧,人流最密集的地方,一间突厥人开设的小食店前,周二平站在店门口东张西望。
一辆普通牛车从街道中心的车流中驶出,朝这边缓缓驶来,停在了小食店门前。
驾车的是一位冷脸大汉,黑色的武袍被浑身结实的肌肉撑起,他停下牛车,冷冷地扫了一眼周二平,又瞧瞧四周环境,才扭头低声朝车厢里说了两句。
一位身穿灰色布袄子的老者从车厢里走出,周二平仔细瞅了瞅,赶紧一脸惊讶地迎了上去,若是不仔细看,哪里认得出这位庄户老农模样的长者,竟然会是窦阀家主。
“见过老丈!我家少郎已经到了,就在里面!”周二平低声拜了拜,伸手一邀。
窦威四处看看,微一点头跟着周二平进了小食店。
按照胡人的习惯,店里的桌案腿脚稍高,胡凳也是高脚的,角落处的一张桌子旁,店主刚刚送上一条烤好的羊腿,焦黄的油脂还在嗞嗞冒出响声,喷香的气味令人食指大动。
李元恺拿着一把锋利的短匕剔肉塞进嘴里,好久没吃过如此正宗的漠北风味了,一脸满足地呻吟一声,赶紧动手大快朵颐。
周二平带着窦威过来的时候,李元恺已经剔光了大半条羊腿肉,吃得满嘴流油好不痛快。
见人已经来到,李元恺忙灌了一口奶酒,使劲把嘴里的肉咽了下去,起身拱了拱手:“窦公请坐!”
窦威瞥了一眼他那油乎乎亮晶晶的手,在桌子对面坐下,有些不太习惯这种高腿胡凳。
李元恺嘿笑着拿起桌上的抹布擦擦手,朝周二平道:“你带这位兄弟找张桌子坐下,想吃什么随便叫,咱们请了!”
周二平应了声,窦威身后的那名冷脸大汉却是没有动,神情凝重地盯着李元恺。
李元恺坐下笑了笑,窦威看了眼他,抬手一挥,那冷脸大汉才和周二平走到店门口处的桌子旁坐下。
“窦公的这位护卫不错,放在军中当一郎将不成问题!”李元恺给他倒满一碗奶酒。
窦威淡淡地道:“李侯爷面前,任何高手都不过是虚张声势,聊以**罢了!”
李元恺嘿笑两声:“窦公过誉啦~”
刚往嘴里塞了一坨肉,见到窦威身前空空只有一碗奶酒,大嚼几口含糊不清地道:“窦公可要来一条烤羊腿?这家突厥人开的店口味正宗,烤肉和奶酒都是一绝!”
窦威淡淡地道:“老夫年纪大了,少食荤腥,李侯爷只管吃自己的,不用惦念老夫!”
李元恺满脸油光的咧嘴笑了笑,手中短匕灵活地上下跳跃,很快,一条肥厚羊腿只剩下光骨头,每剔下一块肉都被他以最快的速度嚼烂咽下。
窦威盯着他手里短匕看了看,忽地冷笑道:“如此利刃竟然被你用来割肉吃,要是被利刃的主人知道,她恐怕不会饶过你!”
李元恺一口气干完一碗奶酒,抹抹嘴拿着抹布擦手,又细细地擦拭着那把短匕,短匕上刻有一个“岚”字。
“窦公知道这匕首的来历?”李元恺眉头一挑笑道。
窦威没有回答,端起酒碗小抿一口,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奶酒略腥,不太适应。
“你找老夫前来,所为何事?”窦威放下酒碗,神色古怪地瞥了眼李元恺,这种胡人才喜好的东西,他竟然喝得津津有味。
李元恺忽地起身朝窦威长揖一礼,轻声道:“窦原的事,晚辈要先跟窦公道歉!”
窦威端坐着没动,冷笑一声:“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李元恺坐下摇摇头,神色平静:“谈不上怕,只是我不愿被人当枪使完以后,还要背黑锅承受窦氏的怒火!”
窦威攥紧拳头咬牙厉喝:“是你抓的人!现在窦原已死,全家被流放且末,难道你以为,仅凭三言两语,就能撇清关系?大将军窦毅一脉因你而灭绝,老夫身为家主却只能眼睁睁瞧着嫡系血脉断绝!难道你以为,这笔血仇可以轻易了结吗?”
李元恺冷静地道:“窦原的死晚辈的确有责任,这一点晚辈从不否认!只是比起找我报仇,窦公更应该小心背后陷害窦原乃至整个窦氏的人!”
窦威目光一寒:“你知道窦原是被冤枉的?”
李元恺颔首,微笑道:“你、我、天子都知道!但窦原还是要死,因为天子要杀窦原打压窦氏,因为有人挑拨窦氏和天子间的关系,算准了天子必然会因此事拿窦氏开刀!”
窦威神情可怖,目光逼人:“你知道是谁在做局?”
李元恺摇头诚恳道:“并不知!我想即便天子也不能确定,是谁在背后搞鬼!”
窦威语气低沉怨愤地道:“既然天子知道我窦氏根本不可能与逆党有牵连,为何还要痛下杀手?”
李元恺两手一摊,苦笑道:“这晚辈就更不知道了,或许是天子有必须要敲打窦氏的理由,又或许是窦氏做了什么让天子记恨的事!”
窦威满脸凝重,神色变换,似乎在努力思考着李元恺的话,窦氏究竟哪里得罪了天子?
李元恺轻声道:“总之,幕后之人利用了天子必定会打压窦氏的心思,窦原只是运气很不好的撞上了。”
窦威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一动不动沉思了好一会,又盯着李元恺看了一会,冷笑一声:“你是天子爪牙,将来就是宇文述之流,老夫凭何要相信你的话?”
李元恺淡笑道:“窦公若是执意要与我为敌,那么今日就不会应约到此!窦公若是不愿相信我的话,刚才就可以拂袖而去,又何必坐到现在?”
窦威脸上的悲痛愤怒一点点敛去,犹豫了下,端起奶酒又喝了一口,紧皱眉头咽下,还好,第二口适应了许多。
“你到底什么意思?”窦威紧盯着他。
“晚辈只是想以最大的诚意,告诉窦公,晚辈并没有与窦氏为敌的意思!”李元恺拱拱手,“晚辈夹在天子和窦氏中间,若不抓捕窦原,无法向天子交差,更无法逮到逆党魁首王峙!”
“晚辈只能顺着幕后之人铺好的路,将窦原交到天子手中,至于怎么处置,就不是晚辈有能力过问的!”
窦威略一沉吟:“老夫如何才能信你?”
李元恺笑了,轻声道:“晚辈可以把案情所有细节都告诉窦公!”
窦威扭头看了眼店铺外面喧嚣吵闹的街市,点点头:“说!”
当下,李元恺从黄天虎之死开始轻声讲述,基本和他向杨广禀告的案情一致,只是杨神工的一段被他彻底隐去。
杨神工,已是一个葬身于庄子大火中的死人。
“以窦氏之力,相信窦公对我说的这些是真是假,应该有一个清晰的判断!”
李元恺说罢,喝着奶酒,耐心等候着陷入沉思的窦威。
半晌,窦威身前的酒碗见底,李元恺又为他满上。
窦威神情怪异地道:“你是天子的人,为何要把这些话私下里告诉老夫?”
李元恺看了眼他:“因为我不愿为天子承受窦氏怒火,与窦氏结成死仇!”
窦威神情越发古怪了,眼神里充满了嘲弄。
李元恺无奈道:“即便我为天子办差尽心竭力,但也不能既做刀又做盾,平白为自己树立强敌,挡在天子前头抵挡那些本不该属于我的凶险报复!”
李元恺摩挲着下巴满脸惆怅:“你们不要太看得起我了,最起码像窦氏这样的庞然大物,若非不得已,我是不愿意招惹的!”
窦威冷笑连连:“可是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你成了天子手里的刀,想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老夫曾经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放弃了!”
李元恺坦然笑道:“多谢窦公给予的看重!但是目前来看,任何世家的力量都无法和皇权相比,世家现在还处于盘根错节各自为政的处境,大部分都还依附于皇权!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舍本逐末,放弃天子的信任而去投靠别人?”
窦威老眼透出几分精光,冷笑道:“你的野心很大,老夫很好奇,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李元恺笑呵呵地摆摆手:“算不上大,只是想尽可能多的得到一些安身立命之本!而这些,现在只有天子能给我!因为,眼下这个时候,所有的权力都是依附在皇权之上的,天子的意志依然能覆盖大隋每一寸土地!”
窦威猛地双目爆**芒,低沉的声音中仿佛掩藏着一丝极其隐晦的狂热:“这些话,似乎另有深意?是谁告诉你的?章仇太翼?”
李元恺从容不迫地微微一笑,悠哉地道:“窦公多心了,这些不过是晚辈的随口之言,哪有什么深意!我师父早已闭关仁寿宫,更不会同我说这些!”
窦威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渐渐收敛起情绪,淡淡地道:“这些大逆不道之言少说为妙,老夫今日就当作没听见!至于你想跟窦氏和解,也不是不行,但你我皆知,天子既然要用你,就不会允许你和任何世家门阀走得太近。他乐于看到你我之间交恶结仇,却不愿见到你我和解!”
李元恺点点头正色道:“窦公之言一针见血!若是我和窦氏相安无事,天子必然心中起疑,对你我皆不利!所以,我们要想个办法,让外人都以为窦氏和李元恺因为窦原之事结仇,虽不至于到不死不休的局面,但也相互敌视没有和解的可能!”
李元恺挠挠头有些苦恼:“这件事想要做好,不容易啊!演戏什么的,我可没啥天赋”
二人皆是沉默不语,陷入了苦思冥想当中。
一会,窦威轻轻敲了敲桌子,幽幽说道:“世人皆知窦师武性格鲁莽,与窦原私交最好,感情最深,他与你都在备身府当值,因为不忿窦原之死,时常挑衅于你,你二人三天两头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窦师武乃是窦抗嫡子,窦氏嫡系子孙,他的所作所为,能够代表窦氏的态度!”
李元恺摩挲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嘿嘿笑了两声,感慨道:“只是如此,就苦了师武兄长了~我下手尽量轻一些吧!”
窦威淡淡一笑似乎默认了,想了想又道:“你和李阀势如水火,窦氏和李阀却是姻亲,你与老夫相交,难道不怕窦氏把你卖给李阀吗?”
李元恺洒然笑了笑:“窦公所言,最起码现在不会发生!因为我虽然不如李阀势大,但却是一个对天子有用的人,若是窦氏一心与我为敌,窦公今日就不会准时赴约!民间有句俚语,叫做‘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我送给窦公,或许将来窦公能够明白!”
窦威细细琢磨一番李元恺说的话,越发觉得通俗却不乏道理,抚掌笑了几声,算是认可了李元恺的说辞。
“你放心,窦氏既然决定和你保持暗地里的和平,就不会做出损害两家关系的事。老夫不会将此事告知李阀,同时,你跟李阀的矛盾,窦氏也不会掺和。”
李元恺要的就是窦威这番话,拱手笑道:“多谢窦公体谅!”
窦威淡笑道:“原本老夫以为李元恺不过是个粗鄙莽夫,但经过那晚大理寺前的较量,如今你又有胆子来找老夫讲明缘由,老夫对你可谓大为改观!你的意志足够坚定,目的足够明确,心思怕是比老夫预料的还要深!老夫现在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看看将来你究竟会做些什么,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李元恺端起酒碗悠悠笑道:“那就请窦公拭目以待!如果到时候窦公还想嫁窦家闺女给我,晚辈一定不敢拒绝!”
窦威怔了下,仰头一阵畅笑,端起酒碗和李元恺重重一碰,一饮而尽。
“幕后之人,你可有什么眉目?”窦威放下酒碗老眼里满是恨意。
李元恺摇摇头:“只是有一些不敢确定的猜测,尚且没有实据!此人想在庄子一把火烧死我,嘿嘿,我和窦公一样饶不了他!”
窦威恨恨地道:“此人戏耍我窦氏,断我窦氏一条血脉,此仇不共戴天!不管是谁,窦氏一定不会放过他!”
“今后若有消息,晚辈定当与窦公共享!”李元恺承诺道。
窦威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微微一笑,指着那柄立在桌子上的短匕笑道:“为了表明窦氏诚意,老夫告诉你一个消息!刺杀你的女人在北方有个响亮的名号,雪女!此女手段狠辣,武艺超群,乃是整个北方绿林、江湖帮派都不敢轻易招惹的恐怖存在!同时,她又是各大门阀世家极力拉拢的对象,就算到了我窦氏,她也是座上宾!上次在大震关她负伤离去,但雪女刺杀不死不休,她还会再来找你的!”
李元恺看了眼那柄岚字匕首,笑道:“如此说,窦公认识这位雪女?上次大震关她找上我,莫非也是”
窦威摆手否认道:“你不必多疑,与雪女有联系的门阀不止窦氏一家!或者说,她本就是某个集团内部的人!只是雪女行事古怪,向来独来独往,她要杀你也是自作主张,无人对她下过命令,就连她向老王爷杨雄出手,也是如此!”
李元恺笑道:“难道不会是李阀下的命令?”
窦威一脸坦然:“李阀在这个集团里,算不上主导势力,所以还没有资格调动雪女这种级别的高手!就连我窦氏想请她出手一次,都很困难呐!”
李元恺笑了笑,他愿意相信窦威的话。
这个所谓集团应该就是关陇贵族的家底,几大门阀势力的联合,而雪女,正是这个集团中的顶尖高手,地位超然的那一种。
“多谢窦公如实相告,也感谢窦氏的诚意!”李元恺起身相送。
窦威走出小店,站在门口望着往来如织的人群,回头对李元恺轻笑道:“虽然老夫将雪女的事告诉你,但不会多管你们之间的恩怨,也管不了!若是下次你不幸死在她手中,可不要怪窦氏言而无信!”
李元恺将岚字匕首塞进皮革刀鞘里揣入怀中,笑道:“窦公放心,若是那女人非要送上门来,我也只好下狠手将她留下!”
窦威淡淡一笑,没有再说什么,那名冷脸大汉扶着他登上牛车坐好,大汉一抽缰索,老牛拉着车缓缓驶离小店,汇入人流隐匿其中不见。
“元恺,我们回去了吗?”周二平舔着手指,见李元恺望来,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赶紧抹抹嘴上的油渍。
李元恺点头笑道:“回府吧!”
“好嘞!我去驾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