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熲感慨连连,擦拭眼角混浊的泪花,一阵难以言喻的伤感萦绕在老人心头。
“呵呵,不过好在你成了老先生的弟子,老先生学究天人非我等所能及也,有他悉心教授,必不会使你这颗明珠蒙尘!”
高熲很快地收敛一下情绪,喝了口茶水笑道。
“你刚才说的都是有利之处,莫非你认为天子这几年的新政没有弊端吗?”
李元恺笑容一敛睁大眼道:“当然有!而且问题不小!总结下来,我认为天子新政最为不妥之处,可以归于两个词,一个是急,一个是浪费!”
“哦?”高熲一脸兴趣浓厚的笑意。
清清嗓,李元恺继续侃侃而谈:“从陛下这几年的举措可以看出,他的确称得上是雄才大略,凡事亲力亲为,古往今来有他精力旺盛的天子没有几位!只是另一方面,陛下行事操之过急,任何大工程大建设,都想快马加鞭的完成,难免有劳民伤财之嫌!还有,陛下性格太过强势张扬,极少听得进劝谏。”
“就拿这次北巡草原来说,哪里用得着带上五十万大军?还为此征调数十万民夫?炫耀武力?彰显天子威严?这才是劳师动众舍本求末!突厥人臣服大隋,肯与大隋和平共处,绝不是因为汉家天子带着五十万大军跑到草原上逛一圈,而是数十年几代人一场场血战拼杀,一次次奋力还击换回来的!”
“对待北方草原胡族,永远只有一条,你愿意和平与我做朋友,那我们就是朋友。但是你敢饮马黄河,我就敢拔出刀子砍掉你的马腿,让你永远回不去草原!就这么简单!没有那么多的虚的表面的华丽威武,拿出刀子用态度和鲜血说话!”
李元恺有些激动,呼哧一下站起身,差点撞到头顶。
如今在辽东将近两年,与突厥人和胡族打交道不在少数,他早就摸清这些马背民族对待汉人的一贯传统。
“五十万大军可以威慑突厥一时,但绝对无法永远震慑他们!只有中原王朝足够强大,足够稳定,足够富足,抵御外敌的态度足够坚决,才能换回边疆长久的安宁!”
带着五十万大军几十万民夫,数不清的粮草辎重跑到草原,就为了耀武扬威,满足一下帝王虚荣心以外,所能得到的实际好处实在有限。
国威的确需要宣扬,但是怎么个宣扬法,值得商榷,而不是像杨广这样脑子一热一拍桌子,算个吉时就跑来。
如此多兵马调动,民夫征发,却干了件作用很有限的事,岂不是白白大量损耗了国力?
高熲长叹一声,苦笑道:“等你见了陛下命宇文恺建造的观风行殿和皇帐,才知道什么叫奢华无度,铺张浪费!唉~”
李元恺拍了拍脑门,现在他不得不在心里狠狠吐槽杨广,那就是个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斥着浮夸风的家伙!
高熲沉吟了一会,沉声道:“那么你可知,陛下如此做,除了他性格使然外,根本因素是什么?”
李元恺想了想,摇头表示不知。
“因为他在心底里,就没有意识到民心民力有多可贵!他也根本意识不到,王朝最重者,不是皇帝,不是世族,而是百姓!不知珍贵,所以不懂珍惜,不知敬畏!你不善待苍生,苍生又怎会善待你?”
高熲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忽地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睁开眼眸,眼睛里布满血丝!
“老夫几乎可以断言,如果有朝一日大隋社稷不稳,那么只要民心不失,陛下就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而一旦民心尽失,世族野心家看到改朝换代的机会,他们一定会反!”
“如果单单是世族动乱,以如今之天下,只要陛下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和决心,即便动摇国基损伤元气,大隋的天也变不了!”
“可是,如果民心尽丧世族门阀趁势而起,那么大隋就真的危矣!”
高熲满脸愁苦长叹,痛心疾首地道:“最可悲的是,这些话无法说给天子听,也无法说给旁人听,只能在此与一位忘年小友诉说!”
“天子若再这么一意孤行,施行言者有罪的苛政暴政,那么谁还敢直言劝谏?朝廷如果变成了一言堂,那么还要大臣作何?听不到真话,看不见实情,天子终将被自己所误呀!”
李元恺默默听着,他能感受到一位为国朝呕心沥血一辈子的老臣,看到王朝一步步驶离正确航向时候的痛苦。
这些,想必也是老一辈良知尚存的老臣的心声吧!
马车轱辘发出轻微的吱呀吱呀声响,行进在草原上,李元恺掀开帘子朝外望去,日暮西沉,夜色即将到来。
“元恺,你师承章仇老先生,不仅要学那纵横疆场万人莫敌的本事,更要学得一颗济世安邦的仁心!老先生既然收你为徒,又提前向我们几个老家伙打过招呼,那就是把你当做大隋将来的柱石之臣培养!老先生不会看错人,老夫这双眼睛这些年也为大隋发掘过不少良才,既然我们都看好你,说明你的确有潜质成为将来大隋朝廷上的柱石之臣!”
“老先生和我们将毕生心血都献给了大隋,而我们已经垂垂老矣,又被天子所猜忌,就算活下来能做的也很有限了。而你不同,你正值年少,青春风华意气风发,与世族门阀牵扯不深,一旦出现在天子面前,必为天子所喜,受到重用!元恺,你的武艺和战场本领是你立足朝堂的基础,而将来你想走得更远站得更高,就要有一颗囊括天下苍生的心胸!老夫希望你将来能成为大隋保驾护航的擎天之柱,把大隋重新带向正轨,不要让我们二十年的心血白费!”
李元恺望着高熲苍老的眼睛里满是热切期待,犹豫了下,低声道:“高公,小子能耐有限,恐怕有负您老的重托啊!”
高熲笑着摇摇头,轻声道:“这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共同的期待,我相信也是你师父的期待!或许你还不知道,今后朝堂之上你并不孤单,当老先生向我们透露你就是他的弟子时,他的用意,难道我们还猜不透吗?老先生在等一个机会,如今,你在辽东证明了自己的能力,陛下对你产生兴趣,将你招至御前,这就是你一朝登入天子堂的最好时机!”
“你学了老先生的本事,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当你出现在天子和朝臣面前时,我们这些一心为大隋着想的老人,就会把期望放在你的身上!对你而言,这既是压力,也是一股助力,全看你今后怎么做了!”
高熲眼中意味深长,端起茶杯饮了口,一脸淡笑着望着他。
李元恺低着头沉思,他听出高熲话里的意思了。
高熲口中的“我们”“老人”,指得就是先帝朝时还未遭到清洗的一些老臣和支持他们的势力,这些残余之人不算多,但一个个声望卓著,对朝廷影响深远。
而他口中的正轨,他们这些人认为的大隋王朝正确的前进轨迹,应该是先帝时期的那一套,总体来说,这个派别的初心还是为国着想的,希望大隋像开皇时期一样,稳中有序的发展。
姑且可以把他们称为守旧保皇派势力,而师父章仇太翼,应该也是这个派别中的重要人物。
甚至可以说,在高熲等人淡出朝野时,能够在天子御前还能说得上话的章仇太翼就越发宝贵了。
作为章仇太翼的亲传弟子,高熲等人就自然而然地认为李元恺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并且还是极具潜力的后辈力量。
李元恺挠了挠鼻子,心中暗暗苦笑,虽然他和高熲等人看待杨广如今的施政举措时,有很多观点是一致的,但他注定不可能安心成为所谓的保皇一派。
因为他知道,杨广注定要自取灭亡,而他又怎么可能去扶这座终将要坍塌的大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