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紫微宫,大业殿。
极尽奢华的宫殿少了几分往日的光彩夺目和尊贵威严之气,宫城内外一片愁容惨淡和阴郁暮气。
几乎每一座殿宇牌匾上都高挂一条素白绢帛,大红色的宫灯也换成了白色,灯笼上一个黑色的“奠”字格外刺眼。
就连天子寝区主殿大业殿也不例外,所有色彩鲜艳的地方都用白布帛遮盖,连进出伺候的宫女和太监也全都身着丧服。
大业二年七月二十三日,皇太子杨昭薨于行宫,天子甚哀之。
突如其来的消息一下子冲散了大隋王朝迁都之喜,冲散了洛阳城内的繁华喧嚣,更是让彰显皇朝帝王之尊荣的紫微宫蒙上了一层阴影。
天子杨广闻太子之殇,悲痛万分哀哀欲绝,一向强健的龙体顷刻间倒下,大病一场,辍朝一月,直到近日病情康复,才重新在大业殿接见朝臣,处理积压的政务。
大业殿内,天子高坐玉阶龙壁之下,下方大殿正中地毯两侧,十多名一身素服的朝臣安静跪坐。
内侍从冯良侍立在皇陛之侧,另一侧则是章仇太翼端坐在一方胡凳上。
杨广脸上罕见地显露疲倦之态,他的眉心有些晦暗之气,太子薨逝已过大半月,可他心中伤感裂痕仍未愈合,再加上病体初愈,精神略有不济。
杨广一向以精力旺盛著称,常常能够一连几日彻夜不眠处理政务,第二日同样神采奕奕地召见臣子。
可是这次皇太子薨逝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杨广悲痛之余,竟然对处理朝政都感觉到有些力不从心,常常感到倦怠和烦躁。
皇太子杨昭自小长于先帝文皇宫中,受到先帝和独孤皇后的喜爱,杨坚曾称赞他为“天生长者”,性情忠厚之人,也是杨广早早选定的大隋第三代守成之君。
可惜这位被两代隋帝和满朝文武寄予厚望的太子天生体态肥胖,体弱多病,生命定格在二十三岁而终,举国哀悼。
杨广手拿一封奏疏越看眉头越是拧紧,天气才刚刚入秋,他素色常服外便披上一件软裘,脸上神情有些委顿。
大业殿内十分安静,诸位臣子都在耐心等候。
杨广脸上闪过一丝怒气,刚想要开口说话,呛了口气猛地咳嗽起来,冯良赶紧走上玉阶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参茶,伺候着天子饮下。
“陛下可得保重龙体呀!”冯良心疼无比地小声嘟囔了一句。
杨广挥挥手让他退下,拿起奏疏对下方众臣子怒道:“你们听听,辽东这事有多么荒唐!先是怀远堡戍主柴绍和辽东城镇守渊太祚的女儿幽会私通,还有了孩子?然后又是渊太祚逼婚,柴绍誓死不从,渊太祚一怒之下将柴绍打得半死,现如今辽水东岸整日喊杀声震天,高丽七万大军日日演武,辽水之上高丽战舰来往穿梭,叫嚣着要辽东郡交出柴绍!”
杨广怒极而笑,狠狠将奏疏摔在几案上大吼:“渊太祚想干什么?拿七万大军威胁朕吗?他敢让高丽军队踏上辽水西岸一步,朕就征调大军入辽东,看看他高丽人敢不敢同我大隋开战!咳咳~~”
杨广愤怒激动之下脸色潮红,又是一阵咳嗽,吓得冯良手忙脚乱在天子后背一阵拍抚。
章仇太翼手执拂尘依旧一副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的模样,殿中大臣相视露出苦笑。
辽东这事,的确太过胡闹离谱了,一对男女之间的私情,竟然引得边境不稳,大隋和高丽藩属之间差点就要兵戎相见,也难怪陛下会震怒。
尚书左仆射苏威想了想,挺起腰杆稽首道:“陛下,依老臣之见,此事因怀远堡戍主柴绍而起,不若降旨让他迎娶渊太祚之女为妻,息兵止戈,也好给高丽渊氏一个交代!”
另一侧,兵部尚书柳述当即高声道:“苏相国此言不妥!男欢女爱之事岂能牵扯进国家大事?他渊太祚为了找回颜面,竟敢调集大军演武,陈兵辽水东岸,这是以武力相要挟,我大隋岂能如他所愿?若是让柴绍迎娶渊氏女,岂不是表明我大隋服软,受他胁迫!”
苏威笑呵呵地道:“柳尚书勿急,毕竟吃亏的是他渊太祚的女儿,柴绍身为男子岂能不负责任?渊太祚恼怒也有可以谅解的地方,没必要为了一点小事,就坏了两国邦交,激起边境武力对峙嘛!你不给渊太祚一个心满意足的女婿,到时候高丽人说咱们汉家儿郎都是些提起裤子不认账的流氓坏痞呢!”
苏威处事圆滑,向来以长袖善舞著称,笑吟吟地应对柳述的反驳之言,惹得大殿之内响起一片轻笑声。
杨广也露出一丝笑容,摇摇头又无奈地道:“一对男女偷欢的丑事竟然摆到朝堂上来商议,真是荒唐至极!如此看来,柴绍其人,真是不堪大用!”
想了想,杨广忽地又问道:“冯良,朕记得柴绍之前似乎是在昭儿的东宫当差吧?”
冯良急忙回到:“陛下好记性!柴绍先前确为元德太子千牛备身,去岁大败契丹陛下决定重建辽东,柴绍才谋了怀远堡戍主一职,调出东宫!”
杨广点点头,眯起眼睛,手指头在几案上敲了敲,声音有些低沉:“东宫......东宫!这些见风使舵的家伙倒是会随机应变,当初昭儿受封太子之时,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把人往东宫塞,等昭儿病情反复眼看命不久矣之时,又一个个想方设法调出东宫,能躲多远躲多远!哼~都是一群混账!”
阴沉的语气饱含怨怒,一众朝臣皆是匍匐跪拜,冯良也是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天子因太子病逝难免把怒气牵扯到旁人身上,这种时候无人敢多言一句。
世家门阀争相把家族优秀子弟送往东宫,本就是皇室和世族巩固关系的手段,等到太子眼看继位无望,那些个世家子肯定又都会果断离去另投他处,除非是无法改变的姻亲关系,否则没有哪家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权位利益之争本就如此无情,不光临汾柴氏,其他有门路条件的世族家家都是如此,陛下也心知肚明,在场许多大臣家族中,也有子弟见势不妙及时离开东宫另谋高就,所以在这件事上,他们绝不会有任何话说,更不敢触怒杨广。
所以天子看似是在骂柴氏,其实是把朝堂内的大多数臣子都骂了进去,众臣更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杨广冷冷地扫视一圈殿中臣子,低喝道:“传旨,罢免柴绍怀远堡戍主之职,令其即刻离开辽东,返回临汾闭门思过,三年之内不得担任任何官职!辽东郡郡丞柴崇管教无方,贬为杨县主簿!”
杨广面色阴郁,语气冷淡:“既然柴氏以善经营为人所称道,那就回临汾好好做他们的生意去吧!另外,虞卿,你写一道旨,给朕好好骂一骂这个渊太祚,问问他想干什么?朕让鸿胪寺派人赶赴辽东,出使高丽,再去见见婴阳王。哼~告诉渊太祚,朕已经对柴绍叔侄做出惩戒,算是给他一个交代,让他不要不知好歹!渊氏和柴家的事朕可以不管,只要他能让柴绍答应成婚,朕到时候还可以下旨赐婚,但是却不能强逼!他陈兵辽水东岸,就是做给大隋做给朕看,朕岂能受胁迫?”
杨广大袖一挥,此事就算做出了决断。
“陛下圣明!”一众臣子拜首。
喝了口参茶,杨广拿起奏疏又翻了翻,脸色有所缓解,饶有兴趣地道:“诸卿,李元恺这个名字,谁还有印象?”
老相国苏威笑道:“此子不正是大破契丹的第一功臣吗?听说是位少年虎将!”
苏威说罢,不经意地朝章仇太翼瞟了一眼,嘴角含笑。
京兆尹,安德郡王杨雄也笑道:“臣也记得,此子骁勇,连斩契丹几大贼酋,连突厥人也对他很是信服!”
大殿内响起一阵议论声,杨广摆摆手笑道:“看来诸卿中记得这个名字的不在少数!呵呵,不过王叔可能想不到,突厥人对他岂止是信服,简直就是崇拜啊!诸卿,泸河堡开市,李元恺邀请突厥人前去参加,你们猜猜,突厥人是如何做的?”
一众臣子相互间看了看,猜不到奏疏里写了什么让陛下如此感兴趣。
杨广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千骑!突厥达尔罕手下的大梅录带着五千骑兵东行泸河堡,给李元恺送去三千匹良马!”
大业殿内一片哗然,众位臣子皆是露出惊讶之色。
苏威也震惊了,下意识地朝章仇太翼望去,可惜老先生依然一脸风轻云淡,似乎根本没当回事。
杨广感慨道:“诸卿,你们说说,这份殊荣,恐怕就连长孙将军也比不上吧!这么一位少年小将,竟然能得到漠北草原两大贵族的看重!呵呵,另外,染干的女儿和孙女也一同去到泸河堡,说是要去见识一下南朝的莫贺弗!你们说,染干和他的儿子究竟想干什么?难道是想用美人计,将朕和大隋未来的猛将拐走?”
大殿内又是响起一阵轻笑声,太常少卿裴蕴一下子嗅到陛下话中意味,急忙拱手笑道:“陛下说笑了,李元恺在契丹一战中显露头角,得到陛下看重,将他安置在辽东锻炼,又岂是突厥人用一点小恩惠能够笼络的!陛下慧眼识英才,如此了得的人物,将来肯定是要招至御前效力的!”
杨广大笑了几声没有直接表态,不过看得出来,裴蕴的话说中了他心中所想。
杨雄奏道:“陛下,突厥人敬重我大隋勇将是好事,免得他们整天自诩狼族勇士,以为我南朝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将!臣以为,明年北巡突厥牙帐,不若将李元恺招至漠北,在陛下帐前听用!连突厥人都知道敬重的将才,在我大隋只是担任区区一个戍主,未免大材小用了些!传出去,外邦岂不笑话我朝没有识人之明,无法做到人尽其才!”
杨雄身为王叔,说话自然也就直截了当些,杨广笑吟吟地点头:“王叔说的有理,朕也想见见名震辽东的紫眸神将!别到时候连突厥人都认识咱们大隋的骁将,唯独朕不认识底下的臣子,可就闹笑话了!”
沉吟了一会,杨广看向大殿角落处,靠近立柱的一个不显眼位置,淡淡地道:“安先生,朕让你卜算一个合适的时间出巡塞北,可有结果了?”
立柱后快步走出一个瘦高人影,他一身白衣低着头走到大殿正中地毯上跪下,郑重地拜首,朗声道:“启奏陛下,小人已有结果!只是,有章仇老先生珠玉在前,小人不敢妄言!”
说着,他还朝皇陛下端坐的章仇太翼恭敬地遥遥揖礼。
杨广眯着眼睛仔细端详一下他,此人名叫安伽陀,乃是齐王杨暕举荐的一位方士。
杨广不动声色地暗自点头,安伽陀长得风姿清雅,神情恬淡,面对皇帝问话坦然自若,不骄不躁。
安伽陀既然是以方士身份进宫,那么排在他前面的前辈自然就是深受天子信赖的章仇太翼,此人能够懂得尊敬章仇老先生,杨广在心里又给他加分不少。
杨广看向章仇太翼笑道:“此等小事朕不愿劳烦老先生,就让安伽陀代劳了!”
章仇太翼略一颔首,微笑道:“老夫多谢陛下关心!既然陛下交给了安先生,那么自然是以安先生卜算的日子为准,老夫没有意见!”
杨广笑道:“若有什么不妥,老先生私下随时可以来找朕商量!”
章仇太翼笑着点头,又缓缓阖上眼帘养神去了。
安伽陀得到杨广授意,高声道:“明年四月,紫薇中宫北移,有天火降于西北,玄麒起于东方,正是陛下启程北巡的好时机!历时两月,可于六月或者七月初入主漠北,召四方群臣使节宴于牙帐,以示我陛下天威,以耀大隋煌煌盛世!”
一众臣子皆是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来,杨广深以为意,点点头望向一侧笑道:“老先生以为如何?”
章仇太翼轻抚拂尘微笑道:“安先生卦象高明,老夫佩服!另外,四月起正是草原水草丰茂之时,陛下此去,定可以一睹漠北之辽阔风景,一展帝王豪情!”
杨广大笑一声,一拍几案站起身:“好!那就定于明年四月,北巡草原!朕要做第一个亲临北方草原民族牙帐的中原王朝君主!”
“至于随行人选和召哪些臣子侍驾,且容朕再想想......”
“吾皇圣明!”
大业殿内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大隋王朝明年的工作重心,就这么愉快的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