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已无共主,此岁不知如何纪年。
一百二十七年前,周王室分国为二;十四年前,西周天子失位;八年前,东周一夜飞灰。
八百年国祚断送之前,山穷水尽的末代天子借钱赊了一丝回光返照。
西周文公号召诸侯合纵伐秦,周赧王送掉百岁老命之余,为后世留下一个词:债台高筑。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幸而这一头伸出去再也缩不回来,于是欠下的巨债也就再不用还。
天子,没了。
天下人用这些年的时间明白一个道理:天没了儿子,并不会塌;人没了天子,也照样活。
男人还是得打仗挣钱养家,女人依旧要洗衣做饭生娃。
天下没了天子,世上还有七王,互看俱是鱼鳖,自诩皆为飞龙。
七国之王,谁最贤?
稷下学宫为此设了一场论辩,辩的结果当然是仁德恭俭,齐王最贤。
至于说齐王不贤的人,齐国礼仪之邦自是不会亏待:狱舍不收房钱,牢食不算饭费。
学子们肝肠寸断血抛泪洒呵壁问苍天。
“悲夫!荀子高卧兰陵,鲁连归隐东海,祭酒沦为官家喉舌,稷下亡矣!亡矣!”
耕农织女觉得读书人真闲,为甚琢磨别国的王贤不贤?还不如想想炖王八汤该放多少盐。
乡下人大都不问天下事,奈何天下事不饶鲁仲连。
齐鲁蓬莱避世翁,等闲之时钓泥鳅,不等闲之时,钓诸侯。
一箭书退燕十万兵,逼杀聊城主将;三寸舌战魏反间客,慑退虎狼之秦。
不寻常的人多少都有些不寻常的毛病。
平原君赠千金,不要;孟尝君赐官爵,不受;齐襄王封王侯;不屑。
“吾与富贵而诎於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穷人自由,穷人又最不自由,更何况穷得响叮当的鲁仲连还有个最大的毛病。
他总是忍不住锄强扶弱,每扶一次弱就会得罪一次强盗。
仇家越来越多,多到数不清楚,所以一直不敢娶,喜欢谁,谁就会倒霉。
一个倒霉姑娘给他生了个倒霉儿子,后来这个倒霉儿子被他的倒霉师兄拐走了。
这位师兄被后世称为战国最后一位纵横家,名叫庞煖。
鲁仲连以为老不死的早老死了,谁知道他八十岁还能出来覆地翻天。
隐迹云梦几十年并没有磨掉老骨头,白发老人反而越老越勇勇而弥坚。
重出人间第一件事,攻燕,解除赵国北境之患;第二件事,合纵,号令天下诸侯伐秦。
白眉老将亲自披挂,指挥五国联军打进秦国腹地,攻蕞地,取寿陵,差点直捣咸阳。
秦国向来是虎狼,有恩不一定偿,有仇必定要报。
国难来时全民皆兵,敌前大战,敌后反间,不仅瓦解五国联军,还顺手收了卫国。
秦国最终没有灭卫,挑了一个卫国公子立为卫角君,把卫国王室迁到野王。
秦王留了两样东西在秦宫:卫角君的一双孪生女儿,琬和琰。
此后天下就有了两个卫君:卫元君亲魏,卫角君亲秦。
庞煖自杀前给师弟的绝笔信,大意如下:此战之败,非我之罪,乃在五国国君寡断少谋……
洋洋洒洒一席废话看得鲁仲连几乎摔竹简,要紧的只有最后一句。
“兄无能,俟仲殁于濮阳。”
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染红黑白纵横的棋盘。
相对跪坐的白衣少年膝行到老人身边,递帕斟水。
少年来自大梁,家族累世出任魏国国尉,掌管魏国兵马大权,族人便以尉为氏。
盛衰无常,到尉缭这一代,将门之后已沦为布衣游子。
亲眷早已作古,少年公子浪迹四海游学拜师,慕名叩倒在仲连先生门外。
无论老先生如何怪癖又如何刁难,少年不卑不亢地侍奉了三年,渔樵耕读日夜尽心。
从此,东海孤舟多了一个伴。
没有师徒之名先有了师徒之实,最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师徒。
不成想,为此父子反目。
“宁传外人也不传我纵横之术?你眼里,终究没有我也没有母亲!”
俟仲留下这句话就走了,跟着庞煖去人间做一番男儿事。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在国则国重,去国则国轻。
以一人之力席卷四海狂澜,这是俟仲的志向,却也成了他的坟场。
这是鲁仲连极力想避免却终究未能避免的结局。
尉缭给仲连先生奉上一盏温水润喉:“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还有我。”
仲连悲苦一笑:“你既入我门中,你既有谪仙之智,也当知道,俟仲的今日或许就是你的明日,只在时间早晚。”
“不独俟仲,也不独我,人皆有这一日。若在这一日前,能得平生夙愿,徒儿万死无憾。”
“你愿如何?”
“万世长安。”
“你知不知道,你当真狂妄至极!”
“天河倾落五百年,徒儿愿以身补天。”
鲁仲连沉默许久,一声长叹:“但愿世间酒色名利,不会脏了你这干干净净的一颗心。”
车马粼粼停在篱墙之外,十余黑甲武士翻身下马,为首是一英挺轩昂的黑衣少年。
白绫翻飞,为俟仲送葬归来的不速客正是秦王暗使蒙恬。
蒙恬躬身一礼,递上秦王手书一卷:“我王,请先生咸阳一叙。”
鲁仲连展卷而览,渐渐唇颤手抖,最后摔简拍案,一声怒喝:“禽兽!”
此禽兽乃嬴姓赵氏,单名一个正字,即位六年。
禽兽之所以成为禽兽,是因为日子十分难受。
前朝一个相邦掌着军国大权,后宫三个太后管着起居之事。
说话不能算数,办事处处掣肘,更有甚者,案前一卷书。
上书人刚从秦王生母寡居的雍城归来,书曰:太后幸郎嫪毐,生二子,皆匿之。嫪毐自诩王上假父,与太后谋“王即薨,以子为後”。
面无表情送走上书人后,少年王一拳击上案几颓然跌坐,耻愤难耐之际,仲连先生到。
鹤发玉貌的老先生与英武轩昂的少年王对视了小半个时辰,一言不发。
耽搁了晚膳,三个人的肚子轮番哀鸣一回,侍立一旁的蒙恬都快急坏了。
“王上,先生!你们倒是说句话呀!”
两人不约而同地瞪了蒙恬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开口。
“寡人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秦王腹背之疾非我所能医也!”
秦王惊诧:“先生,知寡人腹背有疾?”
鲁仲连并不答话,三分憎恶七分冰冷地瞪着这位年轻的王。
秦王问了一句废话,鲁仲连若是看不透秦国朝堂,也就不值得用非常手段相请。
“宫中略备薄酒,为先生洗尘。”
鲁仲连来的正是时候,琬公主临盆。
琰公主惶惑不安地守在姐姐床前,秦王则在不远的临水高阁设宴款待风尘客。
宫中忽然来了一位布衣老者,华阳太后谴人来问,秦王回嫡祖母说琰姬母家来客。
饭菜还未动,夏太后命侍女来问安,秦王不得不把方才的话再回禀一遍亲祖母。
琬公主腹中骨肉正是鲁俟仲的遗腹子,这场“家宴”也并不算胡诌。
妹妹的丈夫与姐姐的夫翁,不管隔了多少层,多少都沾亲。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寂寥无声,连陪侍的蒙恬和蒙毅都觉得尴尬。
秦王水米不进,闷声喝酒,鲁仲连滴酒不沾,闷头吃饭。
酒一爵一爵下肚,秦王面色绯红,身旁侍酒的女孩子劝:“酒事伤身,少喝些吧。”
秦王睨眼看她,神色轻薄:“怎么?你心疼了?”
女孩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像是在笑自家不懂事的小兄弟。
“太后命我侍奉你,你就是我的命。你作践自己就是拿刀割我的肉,能不心疼吗?”
这份情意被秦王当作一缕风,透骨生凉的阵阵阴风,冷风透窗而来勾起唇畔一抹冷笑。
“母亲把你留下来照顾寡人,真是用心——良苦。”
“太后身体抱恙不能常在你左右,我只怕侍奉不周,不能替她尽心呢。”
秦王又一爵酒入喉,强压心中怒火,把一丝苦笑伪装成戏谑。
“你既如此有心,明日便回雍城去侍奉太后,替寡人尽孝,如何?”
此话,落在闺中,调情;说在此刻,要命。
她四岁时,少主人落地;十四岁跟他回秦国;十七岁为他穿上冕服;二十一岁给他缝制婚衣;如今她二十三岁,因他一夜恩宠有了三月很孕,本应春风得意却遭逢冰雪锁心。
“王上要赶殷奴走?”
“寡人这里,什么也不缺,倒是她年纪大了,没有可心的人侍奉,寡人甚是,心——疼。”
“可是——”
“可是什么?!”秦王怒摔酒爵,残酒泼洒惊起杯盘狼藉:“想抗命么?!”
殷奴敛衣提裾离席,俯首帖耳跪伏在地:“奴妾不敢。”
安静,窗外风呼雪号奔涌入耳,如鬼泣,如狼嚎,如锥敲心,亦如钝刀裂肺。
狂风暴雪歇了片刻,君王雷霆之怒也敛下一层。
他移座离席,伸手扶她起来,斟酌许久说下一句温柔话。
“这么多年,母亲就你一个知心人,我不能常常侍奉,你代寡人好好陪陪她。”
她欠身答诺,忽觉难受便捂口捧心压着孕吐。
“有身孕就不用太累了,下去歇着吧。”
这一去就是十几年,覆水尚且难收,泼掉的酒连同酒香也一同散入北风。
擦去酒渍,扶正酒爵,纵然被斥退,阿奴也不会怠慢职责之内的任何一件事。
一场风波乍起又乍落,鲁仲连埋头吃饭,秦王训侍女一点都没耽误他填饱肚子。
蒙毅看秦王这一大通脾气,不用他发话也懂了意思,把侍人全轰了出去。
“王上与先生说话,臣在外面守着。”
蒙家兄弟很早就是秦王的侍剑陪读,蒙毅十二岁已是秦王近卫,蒙恬十四岁,任中庶子。
蒙恬将鲁仲连请到这里,僵局自然也由他打破最好,可是他实在找不出一句话来起个头。
秦王是有求于鲁仲连,可是第一次见面就开口,不地道。
目下这情况,说开心的事,不应景,说不开心的事,自讨没趣。
索性什么也不说,抱了酒爵走到秦王跟前。
“王上,臣陪您喝。”
秦王看了他一眼,给他斟满酒,君臣二人就这么你斟我饮,你饮我斟地喝了下去。
蒙毅戍守在外,心下犯了嘀咕:王上和大哥你们在做什么?有这么请客的吗?一句话不说,把客人撂一边,自己喝起来了……
夜雪,深寒。
鲁仲连吃到十分饱,秦王也喝到七分醉。
一声响嗝终于使秦王意识到,他对面还有一位客人。
“寡人本有千言万语想与先生倾谈,也有千头万绪想聆听先生高论,可今日,寡人闻得平生未有之奇耻大辱,以致损礼失态,望先生勿怪。”
鲁仲连依旧面色凝冰唇上结霜,拱手一揖,权作回应。
北风推窗入户,秦王伸手接了一捧雪,冷眼看鹅毛般的雪片在掌心融化。
鼓楼钟鸣,子时,夜半。
蒙恬给秦王再斟一爵:“钟声一过,就是正月。恬借王上之酒贺王上大寿。”
秦王苦笑,一饮而尽。
二十年前,母亲在大雪之时诞下他,二十年后今日,他被母亲抛弃。
这二十年中,他不曾有过一次像样的寿辰。
前十年,在赵国西躲东藏;后十年,在秦宫如履薄冰。
他出生这一日,正是阳中之阳。
周礼说正月有积尸之气,气佚则厉鬼出没,所以要驱鬼,称为“国傩”。
“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
秦人虽不崇周礼,消灾弭祸的仪式却学了过来。
所以每年他生辰这一日,宫中要傩舞祭祀,驱逐疫鬼。
不能开怀大笑也不能痛饮宴贺,因为,德高望重的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忌讳。
秦王不尊礼制,就是不孝。
他在赵国流亡十年才归秦,不像王弟成蛟那般,生在两位太后眼下,长在她们身边。
若非父王坚持保留母亲的正夫人之位,加之吕不韦竭力一争,秦王大位,落不到他身上。
他本以为,无论如何还有母亲,可是母亲竟然被男人迷昏了头脑。
若母亲只是纵欲还罢,“王即薨,以子为后”,七个字刺得他心头滴血。
他迎风站到窗前,雪落眉峰化成水,恰似一滴泪。
又一声钟,婴儿啼哭划破长夜。
秦王笑:“先生,令孙与寡人,同月同日同时而生,虽晚了二十年,也是天大的缘分。”
老人如释重负,说下一句未能成真的话。
“我愿他与你的缘分,仅止于此。”
缘既已生,不肯轻灭,直到身死,方才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