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鬼城占地并不大。沿着护城的冥河逆流而上,不一会就离开了幽冥城的地界,进入了雾气弥漫的森林。
幽冥城不见日光,离人群越远,目之所及之处越是黑暗。
“他们应该不会追来了。”我最后望了一眼幽兰色的鬼城,像是为自己的有惊无险做个总结。卸掉了紧张感,身体的力气渐渐被抽走。
灰鹊鸴斯不作回答,继续往前走。
我顾不得歇息,又快走两步,因为光亮减少,想要辨认鸴斯与我的距离,已经开始出现困难了。
我不能离他太远。
“你常来这里?”我继续追问,周围寂静得可怕,唯有声音能让我感觉到温度。他在前面领路,我能感觉到脚下的顺畅,如履平地一般,并没有山林里的坑洼不平。
“小心头。”他为我抬起一节树枝,我钻了过去,不一会,他又再次超过我,走在前面。
“既然这里没有人,有没有光,鬼王要这么大一片黑漆漆的林子做什么?”我像是在念经。
鸴斯停了下来,害我撞到他背上。
“鸴斯,你撞到我了。”我抱怨道。
“你怎么了?”
我伸手抓上他的斗篷,这一撞,四肢如同散架子了一样,骨节间松散得能钻进林间的风,想用力却不知从哪里获得支点,我顺着鸴斯的斗篷滑了下去,跪在了地上。
“定魂针——”
鸴斯探手触到我滚烫的额头,解了斗篷反披到我身上,又将我背起,才开口到,“你睡一下,不要再说话。”
我并未睡得踏实,他每走一步,背上的疼痛便像时钟一样敲打,我无力反抗,每敲打一次,仿佛它就往我的脊髓中融入一分。
我在途中醒来一次,那时我被斗篷包裹,蜷缩在船弦旁,鸴斯站在船头一下一下地摇着船桨,幽幽的鬼火顺着河流飘荡,汇集成远方小岛上暖红色的光明。
“家——”我脱口而出的感叹。
鸴斯长长的身影在火光的映衬下投出一道剪影,影子下的人看不到表情,“哪里又是家呢?”
我们靠岸的小岛叫铎泽岛,因为是连接修罗之路与幽冥鬼域的必经之地,守卫森严,到处都是手持长针的鬼族兵将。
我从眼缝里看见那些忽明忽暗的长针,在通明的灯火下闪着幽幽的紫光,背上一阵刺痛。
鸴斯继续背着我往前走,一个领头的牛面鬼将我们拦住,说是从幽冥城里逃了魔灵,揭下斗篷要看个究竟。
我蜷缩在地上,面色苍白,瘦小的身体像是没有关节的木偶。
“这是暗黑森林里的魅兽,已经可以幻化成人形。幽冥之日需要一副以魅兽之心提炼的药材,过几****还要出门,炼好之后,还要麻烦穆都长替我转交给晴空大人。”鸴斯说起话来驾轻就熟。
“长霞巫医需要魅兽,何必亲自去狩猎?吩咐下来,那么多兄弟,抓它几十个不成问题。”牛面都长很是兴奋。
“穆都长辛劳,只是这魅兽需要男童之身,又是不经年的小兽,它们鬼灵精怪,又能附身在任何树木上,捉起来着实不容易。”
“前几年,你给我的山泉鱼的鱼尾纱我都留着,好用得很!”牛面都长边说边围着我走了一圈。“怎地这般虚弱,昏死过去了?”
“睡着了而已。”
“长夏心慈,见不得挣扎嚎叫的事,哎,可做巫医的,又是在王族,哪里可能干干净净呢!”
“我自然是不省事的,自然,也容不得不省心的人或事。”
“送灰鹊回北宅!”牛面都长提高了音量,“要亲眼看他取了心再回来。”
我就这样被扛进了一条窄巷,走了很久才拐进了一座小院,又被向捆兽一般扔到了火堆前。
“你要杀我?”我看着鸴斯蹲了下来,又从怀中取出一支短匕,映着火光,如同一道寒光。我想反抗,挣扎,不敢相信。
“放心,不疼。”鸴斯冷冷的声音,没有半分迟疑。
手气刀落,接着,是士兵们鱼贯而出的声音,小院里恢复了寂静。
再次醒来的时候,一盏烛灯在我在我眼前跳动,我的心脏也在跳动,异常有力。
鸴斯端了一盆清水,还冒着白气。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很是开心地说道,“真是不死的魔神。”“我明明——”我的记忆犹在,那冰冷的匕首刺进我的胸口,让我不禁反问,“我明明记得——”
“以前以为为你换一颗心,就可以救了你,不想害得你自尽;现在,我取走你的一颗心,却能让你不再被鬼族追查,你也没有让我失望,你的确是不死的魔君。”
我伸手抚向胸口,“以前?”
“天神惩罚熙城的时候,只是拿走了她的永生之力,并没有拿走她的心。而她那颗心,因为属于神族,所以一直不死,一直在跳动,尽管她的眼泪被冥河上的风吹干了,尽管她的血液被冥河里的幽灵分食了,她的这颗心,却不老不死,永世跳动着。”
“你说过,我在销雾金鼎里曾剜出了自己的心,那颗心是熙城的心吗?”
“是的,我曾听从妖皇的话,救你性命。”
“又是以前的事。”
“还真不少。”鸴斯洗了洗手,继续摆弄柜子里的瓶瓶罐罐,“你见过鬼王身边的那个和你一个模样的美人吗?她就是熙城——的躯壳。”
“我并未亲眼见到她。”
“两年前,你失踪以后,为了打听你的消息,阿难无染将那具熙城的躯壳送给了龙王,那时候,华莲刚刚从销雾金鼎中出来,出来的时候,手中握着一颗停止了跳动的心脏,而那颗心脏就是熙城的心脏。”
“你不是说,熙城的心不老不死,永世跳动的吗?为什么又停止了。”
“开始的时候,我也猜不到原委,直到遇到了花烈成秀,我们才知道,你在八星还魂阵中遇到了真正的临缜,你杀了他,既然临缜因熙城而生,临缜死了,熙城的一切也自然会消亡。”
“可是,熙城明明还在鬼王殿里。”
“那只不过是最后一个皮囊,经龙王之手,辗转又回到了幽冥城鬼王的身边。”
“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鬼王和龙王重修旧好,龙王就送上了龙麟衫,你知道龙麟衫的作用吗?它能让身体不腐,甚至保存,八星还魂阵本来就是鬼族的阵法,这个龙麟衫,是不是保存了那一个临缜,也都是猜测之中的事。”
“凡是猜测之中的事,都是想当然。也许,事实是另一个样子。”我无心推理,只给鸴斯浇冷水。
“也罢,只是,龙麟衫丢了,那个偷东西的人一定知道极北冰川界枯洞里睡着的尸体是谁。”
“极北冰川的界枯洞里还有一具尸体?”
“鬼王在世怎么也有三十万年了,它操控整个鬼域与人间的转世轮回,她想让谁苏醒,总会有办法。”
“既然鬼王琉殇一心想将熙城复活,如果她知道龙族掌握了这颗心脏,却用龙麟衫做了幌子,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此倒戈相向?”鸴斯意识到我的神情中的恍惚,才回转过来,一点一点解释道,“铎泽岛是修罗之路的唯一出口,我们要一起进去,又让你逃过鬼族的追捕,让你没有后顾之忧,‘杀了你’是最好的方法。”鸴斯停顿了一下,接着道,“魅兽幻化人形的时候,身上的气息一半魔一半鬼,是很好的障眼法。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我一直想肯定的一点,你这次重生,到底是人?是仙?还是魔?”
“我没有死,说明,我的确是魔?”
“你不仅是魔,你还有一颗不死之心,也有一道不死之身。”
“这世上哪有人是不死的?”我反驳他。
“当然,你会死,不过没那么简单。刚刚伤你的东西只不过是普通的匕首,你长出新的心脏需要了半个时辰,这说明,你有着一股卓越的重生能力,像是龙王的那种,有像是血魔的那种。当然,如果换做其他利器,像是神族宝物,或者是上古神器,还有待验证。”
“龙王,血魔?”
“龙王的身上有凤鸟的重生之力,血魔不死是因为它们需要其他族类的血液延续生命,当然,你和血魔不一样,你不需要血液;而我明明记得,除了属于凰鸟的重生之力还在浮棂妖的身上,你不可能在赤霞城获得这股力量。”
“可是,都翎前辈说我中了定魂针,我的手臂无法恢复,”我伸手拉开自己的袖子,手臂上被十面鬼娃抓伤的部分,已经恢复如初。“怎么会?”
“定魂针确实会阻碍你身体的复原,甚至可能更糟,不过定魂针毕竟是由魔灵本身炼就的东西,你也是魔,而且你的魔灵那么精纯,想要消化它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景都翎那么说,无非是要你离开,你在杜鲸身边待得越久,你的身份就会很快被识破。”
“如果,照你所说,花烈成秀在鬼族放了火,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帮助我逃跑,那么,他们所有的人都是在帮我。”我脑海中的思路渐渐清晰,心情却不觉沉重起来。
“我的记忆里,赤霞城很难和外界联系,乘风风如何能知道你什么时候从赤霞城里出来,也是个谜题。他们准备得如此充分,时间有格外的恰当,有些事情或许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对灰鹊鸴斯的话格外上心,尽管他说话的语气很平和,他话中的意思却不能不让人斟酌,他是敌是友?他的行为举止诡异至极,如果他能杀我,早就将我杀死了,可是我却没有死,他对我的了解,甚至比我自己还要多吗?“我明明那么痛,定魂针没一分每一秒都在深入我的骨髓,那种痛,痛到身体已经不受掌控了。”
“你虽然拥有了重生之力,却并不代表你不会痛。你失去了记忆,这也意味着,你获得的痛楚都是最新鲜的,你想像一下,一具最鲜嫩的身体,忍受着最剧烈的惨痛。”
我禁不住咳嗽起来,竖起了鸡皮疙瘩。
鸴斯看了看我,长叹了口气,一副失望至极的样子,“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到时候,你要装一下死人,不要乱动。”
说完,鸴斯便离开了。
鸴斯的话和这三日来的经历在我脑海中反复出现,还有我并未告诉鸴斯的部分,那个倒影之地的女人,那些亦真亦幻的感觉,拥堵着我疲倦的身体,我很快便睡着了,睁眼醒来,蜡烛已经燃烧过半,隔壁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我想,该是时候出发了。
注:山泉鱼的鱼尾纱裹在眼睛前,可以看见魑和魅。《君祁之歌》上有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