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阿难还沉浸在获得力量的喜悦里,用不完的力气,说不完的话。
他说,他被困在禁魔之门里已经很久了,他刚去的时候只是个厉鬼,还未能成魔,被囚禁在最底端,他看不见雕刻在浴魔之柱上的时间文字,因为关于时间的记载是在柱子的最顶端。有一次,禁魔之门开启了,白色的光照射进来,魔鬼们疯了一般冲了出去,一些魔因此变成了瞎子,仍旧拼死拼活地往上冲,最后被踩死在洪流里。那天,他第一次吃饱了,还多了好几天的粮食。
我说,你就没想过冲出去?
他说,当然想过,他以前只是听说,如今亲眼看见,兴奋不已,当禁魔大门开启,就是魔神在召唤他们,魔神,是唯一能给他们自由的人。
我说,那你是怎么接近禁魔之门的?
阿难笑了笑,除了杀人,就是吃人,这是禁魔之门唯一的生存法则,正如他选择了自由就选择了一条誓死之路。
我问,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前世?
阿难,笑嘻嘻,前世是个什么东西?
我问,那你为什么要去禁魔之门?
他说,想要从地狱离开,唯一的出路就是踏上通往禁魔之门的修罗道。这条路上,不是被吃,就是死,尽管越往上走杀戮会变少,但是更大的危机隐藏暗处,坚持到最后就是唯一的解脱,最后就是四个月前的那一刻。
他说的很起劲儿,他说,燃烧的冥火就像是自由的翅膀,当他冲过那道冥火瀑布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值了,为杀戮而生,封冠加冕,他们不再相互厮杀,而是同仇敌忾,世界变了,果然,通过那扇禁门的时候就变了。
我问,真的没有人选择回去?
他淡淡地说,没有人会愿意回到地狱,他们从那里出来,告别囚禁自己的爱与嗔恨,踏上这条杀伐之路,就是为了最后冲破那道封印之门,再次光临六界。他又笑了笑说,或许是因为,死亡和杀戮都比地狱更好,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通过那里,变成魔的。
我问,那日禁魔大门开启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说,开始的时候,他们拼命厮杀,比在禁锢之时更疯狂,可是天空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号角,那声音能唤起远古的记忆,地狱里的场景翻江倒海,出现在眼前,那些可怕的记忆是魔灵最后的底线,垮了过去,就是新生,可有近半数的魔灵失败了,他们被过去的记忆唤醒,疯了。魔军因此溃散,被重新送回了禁魔之门。而他垮了过去,然而,已然失掉了半条性命,再被仙族和龙族追杀,好不到哪里去。
我问,可记得那号角什么样子?
他说,白色,燃烧着冥火,牛角的样子。
我说,那是蚀骨牛的牛角做的御冥螺。
他点头,又问,到底是谁这么厉害?
我对他说,我的哥哥,曾经的封疆战神,临缜。
我陷入了对阿缜的回忆里,阿难虽然有话要问,却还是适时地止住了。来日方长,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会往后看,他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混迹在一队逃亡的百姓里,既能避人耳目,有能在杂七杂八的流言蜚语里得到新的消息,十天之后,这个奔向长夏国的队伍已经陆陆续续扩大到六十人,领头的老者是一个假乐山附近的巫师,他懂得怎样躲避魔灵和鬼怪。一路上,他的占卜和引领,为所有人省去不少麻烦。
阿难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选择更人类同行,我说,这是你学习的机会,做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阿难授意,变得乐此不疲,我真佩服他接受新事物的能力,短短几天,就学会了很多,并和队伍里的老老小小混的十分熟络,我对他说,你看,你还是有过去,你的过去给了你这种老少通吃的本事。他不以为然,说,他们把他当成同类,很容易就能相互信任。
我看着他,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流露出了些许憧憬。我打断了他,说,“你始终不是。”转而又说,“但是,这样你才能走得更远。”
阿难不信,直到有一天,领头的老者病了,一小波魔灵找到了我们,攻击了队伍,猖狂的魔灵肆无忌惮地袭击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因为那些鲜嫩的气息能让他们想起对生命的渴望,进而疯狂。阿难,第一次从旁观者的角度看着曾经的自己,那是魔灵对人的处置方法。它不知所措,两种情绪写在他脸上,挣扎和救赎,他挣扎着要不要去救他们,而他也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救赎。
他选择了后者,与魔灵为敌,他杀死了那几个丑陋的噬灵者,成为“正义的战士”,他的手在颤抖,颤抖之后,是深深的怀疑,为什么我不能有永远的同类?
队伍里死了七个人,尸体被尽快火化了。阿难并没有去给他们送行,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滩篝火前,手里的剑扎在土壤里,仿佛要靠大地的支撑才能获得稳坐。我知道人的情感在他体内复苏,困扰着他,让他开始惊慌,他问我,如何能做到“无染”?
我说,“你要正视你的过去,修罗也好,厉鬼也好,地狱中的冤魂也罢,他们都在左右你,激发你生存的本性,而如今,你已然活着,却又开始被人世间的情感左右,你觉得呢?”
他思考了很久,然后在夜里,又杀了两个人。七个魔灵换七个人,阿难觉得,这样才算公平。
我问他,那你呢?你是魔灵还是人?
阿难收起了长刀,负手而立,说道,“我是我,魔灵阿难无染,人界的灰鹊鸴斯。而实际,我不属于任何一个类族,这是我的自由,我的公平。”
阿难做到了我想要的那种冷绝,高傲。这是一个魔要做到的,正如铎镜衣抛弃了眼泪,心和血,所有能引发感情的东西,睥睨苍生,翻云覆雨。
阿难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憧憬,憧憬之中留下片刻的安宁,我又找了一棵老槐树睡觉,阿难坐在洞口前,一夜未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