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话有几分真?七分?九分?一分?
你愿意相信几分,就有几分。
折腾了一天,我累了。
累的有些魂不守舍,累的有些灵魂出窍,意识模糊地坐在台阶上,等着川琉戏和玄耳如约而至。
向左瞟一眼,是红景;向右瞟一眼,是将军;向前瞟一眼,一堆树;闭上眼,能察觉到一人一虎两种气息正在上山。再睁开眼,集中在唯一的一条上山小路的开口处,来了,再坚持一下就来了……
我能看见自己的额发在招手,催眠一般;我能感到自己的眉毛歪向了一边,投降一般;再坚持一下就来了。
酸,我挑了挑眼皮;麻,我挤了挤眉眼;红景也挤了挤,让我想起它早上去茅房时候的表情。
干嘛?鄙视我?不管,再坚持一下就来了……头晕,很晕,想打哈欠,很想,肚子不明所以地叫了一下,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胜利就在……
“痛!”
“谁敲我!”
“师父……。”
“怎么了怎么了,才两天不见怎么就搞成了这样?你看看你看看,猫是不能淋雨的,怎么把将军搞成了这个鬼样子?还有,这是谁?红景?红卫兵还差不多,招摇双鹤不是它这个造型……”说着,师父捻了捻手指,俩小东西一摊在地,二跳飞起,三窜一下就没影了。
我机械似的起了身,师父拎着我的后脖领子,“快起来,快起来,让师父看看,长个子没有?”
我像企鹅似的转了一圈,“师父,洛华师父说,我前两年长得太快,如今没了后劲儿,只有这个高度了。”
“诶,他的话不要信,信师父。看看我,”说着,老人家也像企鹅似的转了一转,“还在长!”
我又打了个哈欠,“师父,你明明是往回长,好不?”
“说什么哪!曲游老头都说我比他高了。”
我挠了挠头,“曲游仙比您还长一百岁呢。”
“这跟年龄没有关系。”
“哦,那跟神马有关系?”
师父,走上台阶,正了正衣冠,“仙品!”
我又打了个哈欠,“可能吧。”接着又一个哈欠,搞得我有些言语不清,“师途,哦不行了,奥去睡一会了,一会儿,川琉戏会上来,你替我告诉他,让他好好休息,改日再去找他……不行了,累死了……”说着,踏过门槛,一挨床就不醒人世了。
我看着川琉戏背着玄耳来到月影潭前,一把跪了下来,脸贴在石头面上,也睡着了。玄耳虎头虎脑地用大爪子拨弄着川琉的脑袋,也没把他叫醒,粉红的舌头一个劲儿地舔着川琉露在外面的脖子,他也没反应。师父将川琉背上虎背,玄耳震了震翅膀,屁颠屁颠地飞走了。
这是一个梦,我和川琉戏比试的梦。
一觉醒来,已经黄昏。
夕阳红彤彤的,染着红景一身的白毛,镀了层金色,让我想起了饱满的肥鸡,我饿了。
吃了晚饭,待师父从季山无极中醒来,已经是朗月当空,月明星稀了。我坐在醒崖边上,望月。
小时候,师父喜欢编故事糊弄我,他说,月亮上面“有一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白兔子,它有一只磁力菇,十四天长大,十四天还原,它长到最大的时候,非常具有吸引力,对着它的人,能被勾出许多忧愁来,我不信,常在月亮最大最圆的时候与它对峙,我自负地以为,我们引力相当,趋于平衡,所以,并无忧愁,也少烦恼,加上季山无极的闭山境里需要采集天地灵气,对月是件心平气和的事。
我们盘膝对坐,它稳稳地挂着,我的心丹隐隐发光,它的月华濯濯美好,我们不用多言,也能共享山河,平分大川。
那天,月亮红了,龙族醒了。然后,季山无极剑一个接着一个出世,像是排队迎接着一场热闹的盛宴,风起云涌,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们撺掇起流言,肆无忌惮。什么恶龙锁深潭,潭水漆黑污浊,九万年的浊气侵蚀了它们的心智,六界危矣。什么海蛟游水,火气渐消,鬼域幽冥,恶灵重生。反正,没有好消息。这两件事赶巧碰在了一起,又是大事,脱不了关系了。
那时候,君祁山沸沸扬扬的流传出一句话“季山八剑一出,涤荡世间妖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龙族也成了妖族的一份子了,反正乱了,收都收不住。我虽对传闻不屑,但听多了总是害怕,手握着季山八剑之一的魂堕剑,战战兢兢。
找了一个满月,我问师父,果真一天,龙族成了邪门歪道,所谓,正邪不两立,是不是意味着有一天我要和阿麟刀剑相向?
师父显然比我更高深,那时他正在陶冶情操——浇花,一手拿着水舀,一手拿着瓜瓢,回头看着我,两手平衡了平衡,掂量了掂量,然后模棱两可地说道,都是用来浇花的,没名字的时候就叫瓜瓢,如今用来浇花,就叫成水舀,其实都是一棵藤上结的一个葫芦,你执着个什么劲儿呢?
我自然没有师父通透,只理解成了,其实仙和龙都一样,只是,剑是剑,难道上天真是凭空造出点东西来,不给它们一个说法么?就回到,师父,我说的是季山无极剑。
师父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水印子,继续道,徒弟,你怎么就知道你拿的是一把剑呢?
我习惯了,是啊,道可道非常道,连佛经都说,我相即是非相,一切诸相,即是非相。就握了棂凰棘自然自语,魂堕啊魂堕,棂凰啊棂凰,你俩整日玩做一处,搞得魂堕不像魂堕,棂凰不像棂凰,看看,师父都说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季山无极剑了,是一个瓜瓢,搞不好还是个水舀,你接不接受?甘不甘心?
棂凰倒也配合,棘身晃了晃,魂堕出鞘,飞向了天际,那是一道无声无形的剑气,和其他几峰的另外七道剑气一起悬在金顶大殿上空,与星月毗邻相对,一晃又是一年后的今天。
这又是一个梦,一个关于季山剑的梦。
我望着鹤仙居外的朗朗乾坤,剑气昭昭,月亮像个大饼似的贴在天上,我像个大饼似的翻了个身,扑腾一下坐了起来,三步下了床,一把捞起门槛上蹲坐的将军猫,抢了它的位置,将军猫翻了翻眼皮,任我梳理着它背后的猫督脉。
人无聊的时候,就会重复一个动作,然后静静地发呆。
师父从我门前经过,晃过一个暗影,遮住了月华,月华透过他轻轻的白衣,一点都不阴暗,倒像是透明的仙泽缭绕缠绵,十分刺眼。
“徒弟,师父最近攒了一个故事,你可愿听?”
我拉回了飞出去的九窍,将将军猫撅了出去,它喵地叫着,对我竖起毛发,我虚了一个手势,它悻悻地走了,头也没回地跳下山崖去,那个关于猫有九条命的传说对于将军来说,显然是不准的。
我回屋拉起自己的小蒲团,飞着蹄子跑到师父卧房外的正厅里,准备听故事,我点了支香檀,禅香萦绕,熏得三分虔诚,七分安宁,又抱膝做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了很多年,像是个仪式,透着一丝庄重。
那天的故事,是关于双生子的故事,和师父的对话已经淡忘了,倒是故事构建起的影像沉淀成了记忆中的哀歌,吹奏出神秘的音符,引人想象。
权谋深深的朝堂之上,命运和长夏国的郑景候东方熏开了个玩笑。一朝龙凤,一朝蝼蚁,长夏国都的六月飞雪,像是在为东方熏喊冤,然而,长夏王的心却因为这场雪变得更加冷绝,东方府邸上下三百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支离破碎。可是命运的玩笑不是一杯鸩酒,而是东方熏未出世的孩子,在郑夫人的肚子里。那是一对双生子,一个生在监狱里,一个和他母亲一起被丢弃在乱葬岗上。
树影斑驳,月黑风高,隐匿的势力在黑暗中伏行。朱王救了监狱里的遗孤,而那个大难不死的弟弟成了少商国长安公主的义子。
命运的车轮转了八年,长安公主病逝后,公主的孩子替代年幼的质子被送往长夏,邂逅就是那么容易,却轻轻松松就能打开死亡的大门。
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两个一模一样的漂亮少年,谁不动心?
然后短暂的一个相逢,注定了一生的分离,一个少年被送往了君祁山,要永生永世地离开朝堂,离开政治的漩涡,为了另一个的重生;一个少年被留在了魔窟,埋在了阴暗的最底层,带着最深切地怨恨和冷漠,挑战危机四伏的一道道难关。
郑夫人给他的孩子起了一对悲伤的名字,一个叫未明,一个叫未晞。
灿烂的朝霞出现在天际的时候,哪一个是未来的光明?哪一个又是前世的哀怨呢?
这依旧是一个梦境,没完没了。
我同师父抱怨,“师父,你就爱打哑谜!你何不告诉我,谁是东方家的孩子?”
师父平静的坐着,像是一座古老的石雕,散发着与世隔绝的冷气,“我告诉你,你打算怎么做?对人家另眼相看还是让人家对你另眼相看?”
自打那以后,我从不轻易地评价一个人,我有些神经质,我总觉得,每一个神仙都有一段蜚短流长的过去,那是人间里,鬼道中,数不清的罪孽。
后来,我又想起了一个故事。师父的原版说辞里,并不让人尽兴。我亲自加工过几次,直到它变得有些不切实际,我曾将它记在百岁匣里,因为我始终认为,我会找到它,看看它到底叫什么名字。
这个故事,也是一对双生,来自《淮南子》里的天文训道。只不过,是一对双生的树,叫扶桑。
日处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
如果天上只有一只凤凰,那么这个故事就是涂候猗的前生,如果,天上只有一只凤凰的话。
遥远的地方,有一座桑园,桑园里有棵扶桑树,双枝盘绕,连根共生,巨大的伞盖延伸了三千丈,遮云蔽日,是为他乡。
扶桑化雨,是因为秋风吹落了桑果,一半红色,一半乌色,一半酸涩,一半甘甜。
日升日落,扶桑树里的双子树灵渐渐演化成形,脱胎换骨在一个晴朗的月夜,然后斗转星移,它们迎来了第一个生命中匆匆的过客,一个逃亡的剑客。
剑客提着青铜剑,攀上直达天宇的树干,他以为自己来到了时间的国度,宇宙的洪荒,甚至天神的地界,其实,只是扶桑的树梢,一个未曾到过的尽头。
我看见磁力菇在招手,一闪即逝。
剑客有些失落,好在聪明的双生树灵,长出了人类的好奇心。
好奇心们追随着剑客的身影,在树影之间,在晨雾之中,剑客起了玩心,与树灵捉起了迷藏,然后风停剑停,影移剑闪,剑客有些痴了,然后在一个清醒的清晨,雕了两把木剑,离开了扶桑之巅。
双生的树灵拿起了两支剑,学着剑客的样子,舞动在离太阳最近的天边。
哥哥剑锋凌厉,弟弟剑气柔玄。一冷一热,一明一暗,像是天地造化,像是道生一二。
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树灵变成了剑灵,剑灵变成了对手,那天太阳有些热,哥哥胜了。弟弟被挑落的木剑跌下了扶桑枝,然后,双生树灵分开了,一个放下了木剑去找寻丢失的木剑,一个将木剑放在身侧,等待哥哥的归来。
然而,哥哥一直没有回来。
树下的泥土里,插着一把青铜剑,哥哥拔出了青铜剑,看了一眼扶桑树,向着世界的尽头走了过去。青铜剑在哥哥的手中化作神迹,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时间的刀子雕刻了青铜剑客如风如霜的冷漠棱角,在无数个日夜之后,来到了世界的尽头,扶桑树下。
同样,哥哥离开的那天,弟弟重新握起了木剑,对着太阳乌投下来的自己的影子,疯狂地舞动着,黎明是浅浅的剑花,中天是炽热的剑流,傍晚是温柔的剑字,写给了风云,写给了山川,吹散在斑驳的阳光里,消失在浩瀚的天宇中。
想念如果是一颗扶桑,重逢就是扶桑的果子,一般酸涩,一般甘甜。
哥哥回来的时候,弟弟依旧是年轻的模样,哥哥却是换了模样。
相顾无言,打吧。
打到天昏地暗,打到日月无光,太阳乌忘了赶去曲阿,着急地丢下了战车,战车中的天火点燃了扶桑,然后,天火肆虐,火光掩埋了爆裂的剑流。
青铜剑、木剑、双子树灵、太阳乌、天火、剑光,融在了一起。
烧啊烧,离离原上草,一烧一枯荣。
残破的战局在焦黑的土地中还原了原始的寂静。像是一场流火的坠落,阻碍了世人的想象。
师父捻了一个口诀,缓缓吐出一首诗来,我睁开眼,翻开百岁匣里上尚四年,冬月的那一篇,明晃晃地写道:
扶桑双子铸青铁,
凤凰残肢引剑生。
日落不闻天晓暗,
木火峥嵘赤霞城。
这不可能不是一个梦境。
“师父,双子剑砍断了三足乌鸦的一只脚么?双子剑落在了赤霞城么?”
“没人知道赤霞城在哪儿,也没人找到过他乡之国的遗迹。连那只失去一只脚的太阳乌也没了踪迹,这是个迷。”
“在某一个地方,梦里,梦里也算。”
“徒弟,为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逃亡的剑客会将青铜剑落在了扶桑树下?”
“被其他剑客杀死了呗!”
“尸体呢?”
“腐烂了。”
“骨头呢?”
“被野狗叼走了!”
“都叼走了?”
“嗯,野狗不吃素。”
“谁说的?”
“重吾师叔在《野狗传》里写的。”
“胡说八道。”
“……”
“睡觉前再把《百兽谱》看一遍!”
“是,师父。”
寂静的夜晚,月影山,月影潭,鹤仙居里的小仙童抱着玄色猫咪睡着了。
有诗说,穿梁风读夜画图,破月影著梦里人。
这,真真是一个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