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前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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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是他的善良,让我感动,其实,还是师父那句话,没有没有来由的善,也没有没有来由的恶。其实,我们早就相识,四万年前,我掉落冥河的时候,是他将我截住,避免了流入往生湖的危险。四万年之后,我终于带着完整的心、血和眼泪来到了人间,只不过我不会说人的语言而已。

  第一个让我开口说话的人,当然是我的师父,现在的君祁山月影峰老白仙白虎。我总抱怨师父没有一个像样的名讳,不够霸气云云。像是二师姐的师父,叫重阳子,《西凉杂记》上说,九月九日,配茱萸,食蓬饵,引菊花酒,云令人长寿。所以二师姐的师父,时常用这个鞭策自己。他已经活了很久了,我和二师姐偷偷猜测过他的年纪,他的头发已经及腰,而已已经完全由白转黑,《道书》上说,这个现象,是仙人过了回春之境,一般是在五百岁。

  啊,我又跑远了,那个将我截住,包裹在身体里,避免被冥河中的肆魔之灵分食的人是川琉戏,我唯一的师弟,虽然比我年长一岁,但是入门有先后,谁让他迟到了呢。

  川琉同学不喜欢“师弟”这个称呼,他更喜欢我叫他“川琉同学”,或者小毛,他则喜欢叫我“小八”或者“籽言”,为什么是“小八”,我曾因为“小八”和“小白”的相近性而接受了这个称呼,其实是因为季山无极八剑里,我最小。

  今年是我来到君祁山的第八年了,刨去六年前在十二莲花境的那场三个月的意外,我一直居住在月影峰醒崖边上的鹤仙居里,红景优雅地踱步而来,看着我将我对过去的记忆和近来发生的事情写在百岁匣里,张了张嘴,它在笑,鹤喙张开的角度可以放下一粒榛子,而不是一条镰刀鱼,说明它在关心我的进度,而不是吃惊我会码字,我也笑了笑,这时将军猫在离门槛不愿的一块清水石铺砖上,喵了一声,我习惯性地看向门外,我师父回来了。

  我放下手中的笔,带着一鹤一猫迎了出去。

  君祁山在下雨,大雨倾盆,垂落如柱,师父带着我送他的簪子,站在雨中,隔绝了一切雨水。那簪子果然是个宝物。

  我伸手一指,将魂堕剑的剑气织成一个伞盖,走了出去。

  “你还出来,干嘛。进去说。”

  师父去了今早司空悟顶的金殿,龙族的动向有些出人意料,他们在五年前拉帮结社去冥界捣乱,撞破了幽冥鬼君砌了九万年的城墙,冥河水泛滥,六界里多了许多游魂野鬼,闹腾了一阵,前几天,又发生了一些新情况。

  师父递了一个小包裹给我,用油布严严实实地包着,说道:“川琉戏给你的。”

  我接了,打开一看,是一小节沉香木,回道:“川琉去了点苍山捉鬼,看来不仅捉了鬼,还找到点有用的东西。”

  师父将彩屏小筑的窗子支了起来,哗哗啦啦的雨声听得更真切了。

  “你长信师叔说川琉一个人回来,孙琳还在那边,过不了几日也回来了,事情不大。”

  孙琳是我三师兄,有个字,叫柏舟。《诗经》鄘风里的那个柏舟,泛彼柏舟,在彼河中,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三师兄有着一头长长的黑发,我和珈盈师姐喜欢称他头发垂髫的少年。

  “金殿里出了什么事?北海那边是不是有了新动静?”

  师父点了点头,“几年前它们在撞破鬼门城墙之后,和幽冥鬼君结下了梁子,三个月前,龙王从神兽界盗走了雪灵芝,自己也没讨到便宜,受了伤,在虎啸山休养,幽冥鬼君在山里放了一把火,整个山都烧焦了。你大师父去看的时候,情况很惨烈。”

  “他,他死了?”

  “没有,山里一条蛟龙的痕迹也没有。他应该还活着。”

  我长出了一口气。

  “如果他活着,这仇是结下了。如果闹大,六界都不安宁。等双鹤之约之后,大掌司会派几个人去打探一下他们的消息,你若想去,就去吧。”

  “我去。”

  “困龙界练得怎么样了?”

  “还在改进。”

  “等你出门前,让我看看,也好让我放心。”

  “是,师父。”

  自从五年前龙族苏醒以后,君祁山的雨天就很多,特别是月影峰里,一年四个月都在下雨,棂凰打趣说,有人在想我。

  我也打趣回它,“如果下雨就是想念,那这世上不知道要因此,断送了多少****了。”

  我看向窗外,自然自语,“雨天这么多,是因为龙族不再甘于屈居于北海,他们是有野心的。”棂凰飘了过来,“这个我早就知道,不然要你们季山八剑干嘛!”

  我不理它。

  棂凰锲而不舍,“你不说话,是你不愿相信,可事实就是事实,现实很残酷,很血腥,很暴力!”

  我白了它一眼,“谁说的?”

  “魂堕啊!你们八个人整天打打杀杀,连败剑峰的兔驹虫都移民了,而且因为伙食好,长的又肥又大!”

  我将下巴垫在窗棱上,“君祁山的谣言都是它们撺掇起来的,要不是大师父心软,早就该将它们处置处置了。”

  棂凰扇了扇小翅膀,“众生平等,你大师父是高瞻远瞩,保不准那天就要这些口舌之臣为君祁山效力,何况,白老头那天回来之后,你就这样爱发呆,我看你是旧病复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生生死绝地头也不回地走掉,你若回个头,向他们解释解释,没准今日来信的就是其中的哪一个呢?”

  “你哪里懂呢?”

  “我是不太懂,不过,如果哪天魂堕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我也会茶饭不思,夜不能眠的。到时候唯有那句‘为伊消得人憔悴’才能形容得起了。”我看着它佯装拖着翅膀,一边飞还一边吟诗,一副怨妇附身的奇怪样子,若不是见到它圆鼓鼓的小肚子,当真被它骗了,却也笑着想逗它,“你今日又偷吃了多少花蜜?”

  棂凰甩了一下身子,飞到我身边,腆着个大肚皮,一边摸一边朝我显摆,“魂堕说,多吃才能长大。”

  我点了点它的小肚脐,“哦?魂堕还说了什么?”

  棂凰吱吱地乐着,“哈哈,无非是剑道啊,剑气啊,季山无极啊,长乐未央啊,执子失手啊,与子偕老啊……”

  “没有说我么?”

  “主人很厉害。”

  “这么简单?”

  “哇塞,这一句抵得上千军万马!”

  “千军万马不是这么用的……”

  “白虎老头就这么用啊!”

  “叫师父。”

  “好,白老师父就这么用啊!”

  “……”

  “说话嘛,说话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什么呢?籽言?小籽言?籽小言?言小籽?……”

  “生魂,闭!”

  万籁俱寂,唯有雨声。

  这天按照长夏的朝历,是上尚十五年,十一月中。

  第二日,辛酉日,杀伐太重,无课。

  师父早早去了司空悟顶的金殿议事,我看了看在房间里扎成一堆的三个宠物,一个哀怨,一个幽怨,一个梨花带雨,忽觉得房间里阴气太重,赶忙提着鞋子出了门。

  好在,是个万里晴天。

  早饭之后,四师兄叵浅驾着朝歌雀来给师父送信,我说师父去了金殿,我们俩就坐在醒崖边上磕牙。

  师兄先开口,“怎么不见你家的俩小兽?”

  我随手一指,“墙角窝着呢。”

  “又闯祸了?”

  “没有,还不是青青前几日送我的那本集子,哭了一晚上了。”

  “什么书?这么厉害?”

  我长叹了一气,“花前月下,才子佳人,土强豪绅,棒打鸳鸯。”

  “太没定力了些。”

  “你要不也看看?简直就是镇宅之宝。”

  “怎么说?”

  “拐带灵宠,逃课必备。”

  叵浅摸了摸青鸾雀的羽翼,“朝歌,你怎么想?”

  青鸾踱步进了鹤仙居,只听一阵呼啸,就见一团黑漆漆,白亮亮,夹杂着一点红丹的肉坨从窗洞里飞了出来。青鸾踱步回来,卧在叵浅身边,棂凰过了片刻从一片狼藉之中呼扇着小翅膀窝在我怀里,我用白帕子盖了它的脸,就听叵浅问,“这是何故?”

  “孩子大了,哭的邋遢了些,怕怠慢了师兄。”

  叵浅只摇了摇头,很是无奈。天上又一团白云飘过,飘来又飘走了。

  “还是不管用么?”

  我耸了耸肩肩,“哭不出来。”

  “也没什么不好。谁会在意这些。若是哪天遇到了喜欢人,没准就有了。子瑜那里有瓶酸露,要是需要,要来就是了。”

  我点了点头,那酸露是用来挤泪水的,就像鳄鱼的眼泪,虽不真心,却能忽悠人。

  叵浅起身,青鸾也拍了拍翅膀,“一会儿,师父还要见我,我先走了。明天再见吧!”

  我朝着朝歌和叵浅挥了挥手手,就见他们一阵风似的飞走了。

  棂凰揭了帕子,“我很喜欢四师兄,只有他不怪你没有眼泪。”

  “青青也是希望我早些好起来。”

  “你应该告诉他们,你这不是生病,是魔神拿走了你的眼泪。”

  “我并不介意。”

  “女孩儿,会哭是件好事。”

  我摸了摸棂凰的眼角,“是啊,我已经忘记流泪的滋味了。”

  棂凰拽了拽我的头发,“真可怜。”

  红景驮着将军猫从远处飞来,我抱着棂凰回到鹤仙居,念了个咒语,将屋内的摆设恢复如初。我还记得当初师父对我新学的这个仙咒发表了一番言论,他说,恢复如初是一个错误假象,远没有覆水难收来的决绝,这世界上唯一不能倒退的就是时间,所以,才有了记忆。我忘了告诉师父,我失去的不单是眼泪,正如四年前灯途师父的奥鹰死在天雷之下,川琉戏泣不成声,我愣在原地,忽然觉得羞愧,我跑向泪泉,看着自己的倒影,觉得陌生又残忍。

  我也找不到原因,从赤妖山回来之后,我就不会哭了。棂凰是唯一一个在湖底与我共事的人,它说,是魔神拿走了眼泪。我推测过,正如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一样,既然执魔之铃这一次胜了法刺,让法刺没能带走我的记忆,但是对于法刺来说,未必就是空手而回,它若拿走了属于魔神的眼泪,也是情理之中,我倒是更加清醒,比起心和血,只有眼泪能随意拿走并不影响生命吧。

  又过了几日,放课回来,三师父破锣似的声音吵了一天,我耳根子疼得厉害。正是日落前,师父差我去长信小阿送信,我叼了信就离开了,红景有些闷闷不乐,今天被大师兄的毕方鸟衔鸢在剑流的躲避术中比下去了,理由不是因为脚多了一只,而是姿态不够优雅,我倒是看得开心,师父说做仙有做仙的超脱,红景被我培养得太过超脱,不像是战机中的战斗机,倒像是被狼狗追逐的叫花鸡。

  灯途师叔还是老样子,卫灵死后,师父偷偷将卫灵的一片鹰灵加在了川琉戏的坐骑上,从此这个被川琉戏打包带到君祁山的少商白虎多了一对翅膀,为了避开我师父的名讳,灯途师叔给这个变种改了个名字叫翼虎,就是带翅膀的老虎,它有个好名字,是川琉给起的,叫玄耳,因为玄耳的关系,我和川琉戏关系也更加不一般。

  灯途师叔在舞剑,浩浩汤汤的剑气盘旋在草芝居前的空地上,让我驻足观看了很久。川琉戏不在,倒是映衬了师父那句“川琉捉鬼凯旋,去了司空悟金顶交了任务之后,少不了借机逃课去各个山头显摆显摆,你师叔对此颇为头疼,你作为徒弟要替师父分忧。”

  果然,灯途师叔收了剑气,一派西山千古秀,问我:“记住没有?”

  “记住了。”

  “来,耍给我看一看。”

  我将信递了,随意舞弄了一番,灯途师叔很满意,“此招只有你知道,我私传给你也是因为川琉近日越发骄傲自满了,作为师姐,你有责任去挫一挫他的锐气。”

  “好吧。”

  “正好,一会儿川琉就会回来,我也要去败剑峰办事情,这里交给你,我放心,不过,记得不要太用力,不然,不好收拾。”

  “徒儿谨遵七师父教诲。”

  说着,灯途招了一朵白云,起身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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