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阿麟身上的伤口果然都愈合了,到了第四天,龙璧无瑕,丝毫不见伤痕,我对着《外伤十九症》拜了拜,以表虔诚。
在等待阿麟醒来的时间里,我努力研读了书中四十种药方,更对这个怪医顶礼膜拜,虽然开始的时候,我曾一度怀疑此书可能只是他信手拈写着玩逗你的。可看着看着就见怪不怪了,就用师父那句“无奇不有”来替他搪塞,自言自语:他是怪医,估计只有同是怪医的怪医,能够惊为天人,并且走遍天下去寻这些天南地北,没头没脑的药材。譬如,用尸心蒺藜和河豚的毒液,再加上白鹿血可以人皮十年不腐烂,而且百鬼不侵。当然,百鬼不侵的那条写在左下角的一行小字里,这药方治的是尸鬼腐烂之症。再譬如,用痴鱼的鱼漂裹上仙鹤的粪便,发酵百天可以除去离火之伤,我怀疑那时灯途师叔如果不泡太虚池,应该能用此法。小注是:鹤泄移越新鲜越好。再譬如,妖身若被仙器所伤,可用红砖研沫,配上蜘蛛丝、方天戟灰、荔枝内皮和龙舌草根以及红小豆泥涂抹,小注:红砖要用鬼城城墙上单数砖。还有更离奇的,莫过于仙身被一种叫浮棂妖的妖刺所伤,方子是枯井水和九月九的梅花露水,这根本就不可能嘛。
夷伯不在,阿麟未醒。我常一人对着这本怪医书,自言自语。好在这怪医,虽嫌龙丑,却对龙身上的物件很是钟情,一半的药方里,都写着,若某某没有,可用龙某某代替,什么童子龙尿,口唇津液,眼泪,心肝脾肺肾,连麟角都有写,我常对阿麟说:“你再不醒,我就把你送到怪医那里,他说你身上都是药材,会善待你的。”
阿麟似乎抖了抖,但是仍然没有醒。
第四天,我烤了他爱吃的白鱼,他鼻子动了动,仍然没有醒。
第五天,我用千藤引将辟水结界缠得死死的,密不透光,然后用念力控制一片小叶子一会露个洞,一会又合上,因为正好能从那个小洞看见阿麟的眼睛,我希望我一下子就能看见他深深的瞳色,可是他动了动眼皮,仍然没有醒。
第六天,我将《外伤十九症》留在栈道上,一个人飞到断崖边上仰头栽下去,飞上来,栽下去,飞上来,我希望,我栽下去的时候,能看见阿麟熟悉的青衫或者硕大的龙身,可是书页翻了翻,阿麟仍然没有醒。
第七天深夜,月亮像个大饼挂在天上,我躺在被子里,疲倦地眨着眼睛,一个小铃兰的花苞吊在枝头,随着我的眼皮一开一合,我伸手搭在阿麟的龙爪上,轻轻拍了拍,呢喃了一句:该醒了,便一头跌进梦境里。
梦里,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轻拂我的眼皮:睡吧,籽言。
一觉醒来,日上三竿。
我揉了揉眼,四目所及,一片湛蓝池水。
千藤引呢?辟水结界呢?阿麟呢?
我飞上飞下,急了一身汗,这时,一枝细细的嫩藤从我手上恣意缠绕起来,绕过小指,攀上无名,回旋在中指,有点了点食指,从拇指和食指间的缝隙探出头来,又绕向手腕,缠啊缠绕啊绕,最后,在我鼻尖处,绽放吐蕊,开出一朵淡色芙蕖。我抚着那莲瓣,嗅着香,那个梦中的声音对我说:“籽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转身,抹了抹眼泪,用同样的千藤引在他手臂上开出一串铃兰,说道:“我还以为你忘了。”
“我答应过许你一个愿望。”
“那愿望可不可换一换?”
“换成什么?”
“不许不告而别。”
“好,我答应你。”
我本对夷伯口中所说的赤妖山六莲境十分好奇。怎料自己见到阿麟醒来竟说了那样一番话,娇羞一次,不好再娇羞第二次。心中抓痒挠腮的,真是比长了虱子还难受,佛云,相由心生,我那时的相就是我内心的写照——整日眼巴巴地望着夷伯房间的木门,希望他赶快出来,给我解惑。阿麟大病初愈,生活琐碎自然由我代劳。他呢,需要阳光和雨露。在我的淫威之下,他只好乖乖地坐在木桩子上晒太阳。我呢,照顾他的同时,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夷伯回来,为了第一眼看到夷伯,我尽量做到,每过三分钟,去看一眼夷伯的房门。
上午,阿麟说要吃烤泥鳅,我便捧着烧火的树枝,从那一方栈道经过……
中午,吃泥鳅的时候,必须定点等候,我便举着烤泥鳅在那一方栈道等候……
午后,阿麟说要小睡,要我相陪,我便趁阿麟入睡后,移身到那一方栈道数鱼骨头……
下午,阿麟说要栈道要打扫,否则夷伯回来会嫌千藤引的落叶和白鱼宴的鱼骨隔脚,我便只扫那一方栈道……
我专心致志地扫着,扫过之后又用水洗了三遍,洗完之后,又扫了三扫,直到阿麟从泾渭分明、油光打蜡一般的栈道上不慎滑倒,终于,飞了起来,顺便拉住我的手,他这举动突然,我竟一时失神,扫把脱了手,随口说道:“呀,扫把掉了……”
阿麟冷冷的声音接到:“扫把掉了也比你魂都掉了的好。”
我低头看着顺水流飘走的扫把,萍踪无影,转眼就沉了下去,它旋转的身姿让我遐想,便回到:“它似乎心有不甘,沉湖了。”
阿麟回头给了我一记木鱼,说:“你个傻子!”
我额角吃痛,边揉边叫:“啊呀……你个呆子,拉我去哪?”
阿麟哼哼一笑,学舌道:“看呆子呀!”
“哪儿来的呆子?”我回过神来。
“人都说看书呆,你出奇了,看门都能看呆!”
“我不是等夷伯呢么。”我一边解释一边掩饰。
“你这么等,是等不到门开的。陪我去那边待会儿,那景色好,也好打发时间。”阿麟边说边朝着左璧山飞去。
我恋恋不舍地回了回头,只见那木门越来越小。带两脚落地,已经是左璧山顶一座平地。一片青松绿柏之中落着一座六角亭,燕尾飞翘,轻盈灵秀,十分玲珑别致。
极目远眺,向左能望见天罡山的云霞,向右是长穹的巍巍山峦,向前是七丈绝壁崖,向后正对着不远处擎在巨木上的三间茅草屋,一眼便能瞧见夷伯房间的那张紧闭的木门。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我一面心中推想,一面不禁朝着对面的右璧崖上望了望,想瞧瞧那边是不是仍有一亭,却被眼前两棵朱红的柱子吸引了过去。
“还有人题字,真是有趣。”探前一步,只见上联写道:南树南山南南经,不甚解;再看下联:夏花夏雨夏夏文。没有横批,也没有名署。不禁笑笑,见阿麟看我,就问他:
“谁这么有趣,造了这么个亭子,还提了这么个没头没尾的联?”
“除了我,就是夷伯喽。”阿麟绕了一圈,却不坐美人靠,潇洒地坐在亭子前的石阶上。我想他或许是有什么缘由,又见那旁边小路上还有个木椅,就走了过去,边走边说:
“《南南经》是个什么经?”
阿麟见我也不坐美人靠,却坐在木椅上,也学我说道:“《夏夏文》又是什么文?”
我哪里听过,顺嘴胡诌:“只听过下下签,从未听过夏夏文。”
阿麟用食指“啪”地敲了一下下巴,也胡掰一句:“只听说和尚念经是喃喃自语,谁知道南南经是什么经。”
我回头瞥了一眼夷伯房间木门,咕哝道:“夷伯说,你醒了他就回来。我有点担心。”
阿麟也顺着我的目光一同看去,说:“如果他今夜还不回来,我们就去找他,可好?”
我点了点头,这里风景甚好,登高望远,心境也开阔了,想来前人登高,必然壮怀激烈一番,才不负山色湖光盛意拳拳,自然也就不再拘泥,开口问道:
“阿麟,夷伯说你去了赤妖山六莲境,那怪医的医书上也说你的伤是被妖气所至。你这几天到底去了哪里?”
阿麟像是早有准备,一片波澜不惊,先是顿了顿,似在掌握节奏。眼光从我身上经过,并未开口,而是反手在虚空一展,缓缓祭出了一柄妖冶深红的晶状梭型长针,足有两尺来长,晶莹剔透,借着天光,莹莹闪动。我怔怔地盯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展示,猛地记起曾在师父的书匣里的书中见过它,这是一根炼妖刺。
————————
“我去赤妖山是为了找它。”阿麟也盯着悬浮在空中的红色长针,开口说道:“籽言,妖精们说炼妖刺是妖王的眼睛,开启时,能看见十二莲花境中的妖灵万象,是妖王用来掌控妖界的至宝。”
“妖王的眼睛吗?”我紧紧盯着这身血色的光芒,“可是,可是,你要它做什么呢?”我有的声音些不可置信。
“一万年前,有人从赤妖山六莲境中来,他曾对我说过,妖王的妖灵非常强大,甚至不惧魔神,所以,凝聚妖王灵力的炼妖刺也和太虚池的池水一样,能抵御魔神的幻境,不过却是相生相克,太虚池的池水能带走那些记忆,而炼妖刺能找回记忆。”
我一字一句听的真切,微风吹过每一字,吹进我的耳朵耳朵,我听得清明澄澈,“你去太虚池,啊呀,不是,那天,你不让我下太虚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太虚池水能洗去记忆!?”
“也不都是这样,只有中过魔神幻境的人才会被净化。但清醒的代价却是将记忆留在太虚池中,虽然还有一些残留影像会被想起,却因不能产生感情的共鸣而被渐渐忘记,这些被忘却的记忆都是能被魔神蛊惑的幸福。”
我努力理清思路,想了又想,想我来瑶海结界的初衷就是要用太虚池水来忘记泪泉中那人的记忆。起初是因为大掌司的忧虑,仙界的意向,担心那记忆是魔神的蛊惑。可是,阿麟却不让我去,甚至不让我碰触太虚池的池水。若没有阿麟,若我进了太虚池,会怎样?答案是,忘记那个泪泉中的影像,甚至忘记师父。不会学会飞行术,不会学会千藤引,不会在这里和阿麟聊天。那这一切的开始,是阿麟,都是阿麟。我一阵恍然,才问出了那个本该是我第一次来到瑶海结界就该问的问题:“为什么阿麟会在瑶海结界里?”
阿麟见我神色纠结,一阵惊慌一阵释然,与我的话语也同时脱口而出:“为什么一条龙会在瑶海结界?”
我困惑,脑袋里反复回响着这个问题:为什么阿麟会在瑶海结界?按照师父所讲的故事,龙族不是在十几万年前都被锁龙链锁在北海海中了么?
只听阿麟微微张口,波澜不惊答道:“夷伯曾说,在十万年前天塌地陷的灾难发生之后,六道生灵各自退回自己的结界之内,虽避开了灭族的危险,却均受到重创,一直韬光养晦,休养生息。如果那灾难之后,或有龙族后裔存在,也就一定会在六道中出现,也就一定会有人知道,也就一定会有消息流传到这里。可仙界掌司却说,至今六界已无龙族。你不是也说,你的师父白虎曾说,君祁山里九万年都没见过一条龙了。所以我想,它们应该是早就不在了。”
我心中翻江倒海,师父的故事在我脑子里滚来滚去,莫非阿麟不知龙族的百姓被龙王用锁龙链锁在北海深处了?便试探地问道:“阿麟,你有没有听过那个传说?说龙族没有灭亡,而只是被锁在北海深处?或许,你有同族,也不一定啊?”
没想到阿麟竟然是个现实主义者,不太相信传说中的种种,只回答道:“传说都只是传说罢了。时间那么久了,谁也都无从考证了。若我和你说北海深处锁着几千条龙族已经九万年了,你信么?”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信!”
“为什么?因为你师父讲的故事?”
“不,因为说得通!”
阿麟一时被我说的话噎住了,我看得出,阿麟不信,便问:“阿麟,你为什么不信?”
“我……也不是不信,只是不记得了……”
“就因为记不得了,就不相信?”我显然对师父的话极为拥护的,却忽略了阿麟所想。他不是不信,是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阿麟不语。
我自知快语欠斟酌,想了想,柔声道:“阿麟,你为什么会在瑶海结界里?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你说你八万岁了?是在这里呆了八万年么?”
“我记忆的最初,是在八万年前。那时候瑶海结界里来了第一位修仙求道之人,就是后来飞升上仙,神游九界八极的飘渺共济,夷伯说,他用一颗结魄珠与夷伯换了君祁山的秘密。然后,我便有了意识。”
“是夷伯,用结魄珠救了你?”阿麟不答我的话,继续说道:
“但是我意识衰薄,并不知自己是条龙,在接下来的五万年里,借着瑶海的仙气和灵气结神化形,第六万年初始,才真正化身为龙,第七万年的时候,才能变化成人,算是圆满。”
“那,你的存在,大掌司可知道?”
“七万年的时候,有位叫珂锦绵的仙者去往赤妖山六莲界,她当时见到了我,很是惊讶,但是,因为她后来再也没有从赤妖山出来,据说是因为与妖相恋,自愿进入妖道,所以这个人并没有机会把我的存在透露给大掌司。”
“可我记得你说,仙魔大战那会儿,许多仙者中了魔神的幻境,到过这里,像我灯途师叔、还有我师父的前世,他们都没见过你么?”
“你师父来的最早,大概是一千年前,他并没有把我的存在告诉大掌司,这点,我也很奇怪。天罡山战争那会儿,瑶海结界作为妖界和君祁山重要接口,被夷伯封印得更加严密。那时,确实有大批的仙人中了魔神的幻境需要太虚池水来救命,但是为了防止异变发生,大掌司只得听从夷伯的建议将太虚泉水引到司空悟金殿中的一处麒麟池里,后来战事平定,麒麟池水才重归太虚。所以,瑶海结界里,一向少有人来,也无人认识我。”
“你的存在,可真真是夷伯存了八万年的秘密啊。”
“我本以为,我也许就是借君祁山的仙灵所化的仙兽,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化为龙形。可也就是仙魔之战的时候,夷伯因为忙着整理麒麟池的池水,无暇管束我,我一时好奇,才有机会偷偷溜进赤妖山六莲境里。才知道,我身为龙,也有个源头。”
“是妖们告诉你的?”我猜想妖精们或者都是闲来无事爱多嘴的,何况物以稀为贵,阿麟又是一条几万年难得八卦一下的珍贵物种呢。
可是阿麟呵呵一笑,竟是长叹一气,接着说道:“在赤妖山六莲境内入口处,卧着一支龙骨,我起初以为是条蛇妖,是被夷伯散尽妖灵后化作的尸骸。直到我后来读了林初的书,就是那怪医的书,才知道,蛇骨和龙骨是不一样的,那是一条真正的龙骨。”
“他是你的亲人?”我心里将所有的片段拼凑起来,那是谁?是龙王还是那条偷了簪子的龙族少年?
“夷伯说,那是我的前生。”
我脑中忽然想起怪医书中所言,龙丹结传三世不灭。同时听阿麟说道:
“龙丹结传三世不灭。夷伯说,它第一次见到我时,就是在赤妖山六连境中,炼妖刺插入龙丹,奄奄一息。”
“真是夷伯救了你?”
“不仅是夷伯,还有那根簪子,不然,我的龙气早就化为尘埃了。”
我摘下插在头上的簪子,冰冰凉凉的,淡淡说:“竟然是你。”
阿麟看了看我,“是啊,我伤的很重。后来,赤妖山六莲境被夷伯封印,我也因龙丹破损而从此陷入沉睡,直到后来五万年后,才被唤醒。”
“可是,那太虚池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记得前世,不是因为龙丹损伤,而是因为去了太虚池么?”
“失去记忆应该是在受伤之前,所以,我的记忆还被留在太虚池中。可说来也是可笑,你知道这太虚池起源哪里么?”
“莫不是赤妖山吧?”我咧咧嘴,不可置否。
“刚不是说妖界的炼妖刺能解魔神的幻境么,这太虚池的源头就是一根炼妖刺。只不过,它是前代妖王的旧刺,已经灵化了,才转化为池水,也算是福泽后世了。”
灵化?前代妖王?福泽后世?我脑中问号层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