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畅、李建德和马运哲的安全等级都不高,艾尔莎和张义鹤虽高,但窦文嫣提到的事不在他们的工作范围之内。简越立刻转场,将藤俢铭和窦文嫣带到十二楼的二号办公室详谈。留在1020室的人都以为他们会谈很久,没想到不到十分钟简越就回来了,一个人。
张义鹤朝艾尔莎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用德语问:“他们两个呢?”
简越用华语答道:“直接走了,你记一下,让丽萨以后不要再跟他们来往。”
艾尔莎点头,看了乐天畅等人一眼,“他们的安全等级高不?”
简越说:“不高,但涉及到华人的事不需要瞒着他们。”
艾尔莎说:“那我就直说了——我总觉得丽萨现在还没有彻底死心,也不大认同你8月的决定,仍是个变数。”
简越说:“我知道,她这种人如果没有得到痛彻心扉的惩罚,是很难死心的。阿贝林和洛特都长大了,她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就算她退出林德曼家族,有哥哥姐姐照顾,娜妮也不会受委屈。不过用不着担心,虽然沃尔夫管不住她,但曼海姆老头不是吃素的,再说还有门撒看着。”
艾尔莎惊讶道:“丽萨还在名单上?”
简越说:“我们是制度管人,她犯的事性质很严重,没那么容易洗白的。实话告诉你,她现在想玩也不敢玩,林德曼家族上下巴不得她再惹事,以便顺理成章地将她赶走。”
张义鹤立刻接上:“林德曼家族未免太功利了,就算抛开饮水思源不讲,也得替三个孩子考虑啊。”
简越笑而不语,艾尔莎埋怨道:“你多动点脑筋行不?沃尔夫能力强,性格好,在慕尼黑呆了十年,这边同学朋友众多,即使没有丽萨,他迟早也会加入MUZE并身居高位。在这段因果中,丽萨实际上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张义鹤说:“我承认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总得替三个孩子考虑吧?”
艾尔莎笑道:“还死鸭子嘴硬——以沃尔夫的条件,给孩子找一个善良贤惠的后妈轻而易举。还有,你似乎忘了这里是德国,沃尔夫离婚后不结婚也没事;考虑到离婚成本,估计他也不愿意再结婚。还有,你似乎忘了这里是MUZE的领地,孤儿都可以活得很好。还有……”
“停!”张义鹤举手投降,“我错了,你们继续吧。唉,今天又自取其辱。”
听众都笑,艾尔莎说:“我没事了,小老板肯定有事要问你。”
张义鹤疑惑地望向简越,后者说:“我的确有事要问你——94年的时候你是怎么知道老简在找领队的?”
张义鹤哀声道:“这个问题你问过好几遍了,行,我今天再重复一遍——我是去句江看我姨的时候听我姨父说起的,就这么简单。”
简越不置可否,“你跟澄溪丰信农业董事长张义江有关系吗?”
张义鹤没好气地说:“没有,在你让我送文件去松尖山之前,我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你的联想真丰富,姓张的人几千万,好名字就那么多,跟我同名的不知道有多少,更不要说相近的。”
简越轻笑:“不要急,你再想想,你到德国之后,跟哪些华人很合得来,而他们又跟我们国内的圈子有交集的——直接或间接。”
张义鹤痛苦地摸了摸额头,沉思良久,忽然大叫:“我知道了,是崔缙鸿!”
简越一愣,“崔缙鸿是谁?”
张义鹤说:“慕尼黑同乡会的前任干事,老家在临湾县,到德国后一直在慕尼黑混。我首次认识他是82年,他去法兰克福玩。我拿到长居后,准备做生意,因为他熟悉德国,我便给他打电话咨询,他建议我来慕尼黑,说这边比法兰克福机会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决定来慕尼黑,多少跟他有些关系。”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义鹤说:“能力一般,热心,洒脱。来慕尼黑后,我很快发现他跟华天桥一帮人不怎么对付,便跟他保持距离,以免变成夹心饼干。你打开局面后,我们的关系才恢复,但没有持续多久,98年3月他就回国了,之后我们一直没怎么联系。他有我的手机号码,——你为什么叫窦文嫣为‘窦红叶’?”
简越望向一直不吭声的乐天畅,后者会意,解释道:“窦文嫣的小名叫‘红叶’,‘文嫣’是学名,他们姐弟俩的名字都是爷爷取的。”
张义鹤啊了一声,“原来她家祖上不是农民。”
乐天畅说:“这还用想,普通农民家庭80年代能连出两个重点大学生的概率微乎其微,那个时候不比现在,更不要说平寺还是个山区小镇。”
张义鹤略一皱眉,“莫非又跟WG有关?”
乐天畅笑道:“你是过来人,比我更了解那段历史,我就不献丑了。——简董,你们继续。”
简越沉吟片刻,“张叔,你97年的时候有没有觉得窦文嫣不对?”
张义鹤说:“没有,窦文嫣刚来德国的时候应该是自由身,没有编制。你拿到学籍埋头读书,不再与慕尼黑的华人圈来往之后,崔缙鸿无计可施,于是开始寻找你身边的漏洞,发现窦文嫣是一个突破口。综合国内得到的情报后,对症下药,将其发展成继任者。”
“继续。”
张义鹤说:“我个人认为,慕尼黑的华人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圈子,一个是老海外圈,49年之前就存在,已扎根德国,和京城来往较少,童德一帮人是代表;二是新海外圈,49年到改革开放之前形成的圈子,与京城来往较多,部分甚至就是京城在海外的分支,华天桥一帮人是代表;三是改革开放后形成的圈子,姑且称之为‘开放圈’。老海外圈最纯,新海外圈次之,开放圈最杂,人最多。”
“崔缙鸿最开始的任务应该是监控新海外圈,后来改为开放圈。他打我的主意,最开始应该不是为了监控你,而是你伯父,后来发现你自成一体,于是任务改了。他回国应该跟学历和圈子有关,他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很难获得开放圈中档次最高的留学生圈的认同。如果刻意往留学生圈凑,很容易暴露。窦文嫣不同,她是80年代的大学生,丈夫又是在读博士,天然的留学生圈成员。又因为工作经历和家庭,可以同时接触新老海外圈。”
简越竖起大拇指,“有长进,继续。”
张义鹤笑道:“我这是班门弄斧,仅供参考。我觉得窦文嫣蛰伏这么长时间,除为家庭考虑外,主要是德国安委会和门撒的压力……”
“门撒是什么机构?”李建德实在忍不住了。
张义鹤看了简越一眼,发现他没什么反应,才答道:“MUZE的安全局,你还想知道什么?”
李建德陪笑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随口问问。”
张义鹤正色道:“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不要见怪——小老板这么多秘书,你是我看到的最差的一个,估计你也不知道小老板今天问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
李建德恭声道:“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散漫惯了,短期内调整不过来,见笑了,请张哥指教。”
张义鹤说:“指教不敢当,你不了解小老板的习惯——他从来都不会在这间办公室开重要会议,更不会在凌晨开重要会议。换句话说,我们现在聊的实际上是小事。”
李建德犹豫片刻,断然道:“我们现在说的不可能是小事!”
张义鹤说:“你还是想当然,华人在慕尼黑都市圈说话根本没分量,不要说窦文嫣不是MUZE的员工,就算是,以她的资历,也无法接触到机密。”
李建德呆了呆,“MUZE是慕尼黑都市圈最大的团体,简董是MUZE的创始人,他是华人,华人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说话没分量?”
张义鹤反问:“谁告诉你小老板是MUZE的创始人?”
李建德说:“句江那边都这么说,唉,其实也没几个人信,包括我在内,就是无聊的时候找点谈资。”
听众都笑,张义鹤说:“小老板在这里的确很有地位,但不是你们想的那种。这里是巴伐利亚,德国前三的发达州,历史悠久,又是个热门的旅游地,故事一直很多。言归正传,唉,我怎么觉得叫‘小老板’现在好别扭啊。”
艾尔莎说:“要不我们跟着叫‘简董’吧?”
简越说:“随你们,我无所谓。”
张义鹤说:“那我就叫‘简董’了,简董虽是华人,出国很迟,但不属于开放圈,也不属于新老海外圈。他到慕尼黑不久就被德国家庭收养了,一直在德国人的圈子里活动。现在明白没?”
三位听众都点头,马运哲说:“难怪越哥说他不是德国人的德国人,原来是这个原因,只是怎么从没听说过?”
“笨!”李建德说:“如果不保密,以简总的脾气,肯定会拿简董在国内的产业开刀。在他的眼中,简董的一切都是因他而来。如果简董加入其它的家族,就不配拥有这些产业。”
马运哲撇撇嘴,“你居然敢说我笨?我问你——洋葱头是在知道之前,还是知道之后下手的?”
李建德说:“当然是知道之后,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可以肯定他是知道之后才下定决心让立宇控股上市的,——你们怎么了?”
张义鹤苦笑:“如果不是知道你的性格,我真怀疑你在报复我前面说的那些话。——简董,不是我说的,我再笨也不会笨成这样。艾丽更不会,她再怎么说也是土生土长的德国人,不会也不敢得罪柯塞尔家族。”
简越淡淡地说:“我当然知道,但你们这些人都有责任。我现在已基本猜出老简是怎么知道的——阿普知道一些关键财务数据,说一半留一半;宗观一直跟着我,知道我交际圈的变化,说了一些他认为的边角料。华天桥说了一些应付差事,你也说了一些应付差事,然后又跟崔缙鸿说了一些。崔缙鸿综合之后,发现有利可图,而且是一举两得,于是通过第三方给老简通风报信。95年12月EMK技术公司成立后,老简终于确定我加入了柯塞尔家族。再加上另一个诱因,于是下定决心夺取立宇集团。可惜……”
“可惜什么?”
简越说:“可惜还是我跑得快,而且看到的东西跟你们不一样。在我眼中,你们这些人跟窦文嫣没有根本的区别,都是京城这棵大树上的叶子。你们在国内长大,某些习惯和观念已根深蒂固。如果我想嫁接,你们只能作为枝芽,不能作为砧木。说得直白点,你们只能作为工具,不能作为依靠。”
冷场了一阵,艾尔莎问:“我呢?”
简越说:“你虽是土生土长的德国人,但把感情看得太重,而且有些理想化,经常分不清理想和现实。你结婚前,娘家条件不错,主要经济压力在赫伯特身上;结婚后也没缺过钱,体会不到普通家庭的艰辛,始终没有完全走出理想世界。在我心目中,你只能打杂,不能作为臂膀,所以给的权限很低,此其一。其二,情报界喜欢雇佣外国人,民族和国籍在用人中只能作为参考,不能作为依据。其三,莱康特家族有法、德、意三个民族的血统,关系圈复杂,立场模糊,漏洞多。如果我重用你,就得花时间查漏补缺,机会成本非常高。在我这个位置上,感情用事只会坏事。”
艾尔莎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继续。张义鹤接上:“艾丽这种人做不了特工,没人会在她身上浪费力气,你还是想得太多了。”
简越略一皱眉,“是你想得太简单了,情报分为很多种,你认为没有价值的东西不代表在别人那里没有价值。只要目标有价值,就有人打主意。在我眼中,艾丽比你更适合做卧底。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S组,她99年就会被策反。”
张义鹤半信半疑:“真的吗?”
简越愠道:“当然是真的,这事严格来说是你的错,你这个丈夫怎么做的,另一半的精神状态不正常你居然视而不见。怎么着,富贵了,准备换老婆了?”
张义鹤忙说:“你不要乱讲话,我们夫妻关系很好。”
简越哼了一声,“你不要忘了她是我的管家,一直在S组的保护中。你似乎忘了96年她怀孕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没关系,孩子的德国名字跟你姓,华语名字跟我姓,免得我还要想名字。”
张义鹤欲言又止,简越继续:“就算你当时只是为了讨好我想的策略,也不应该拿科恩的习惯当借口——他在德国出生,德国国籍,母亲是德国人,又在德国成长,受的是德国的教育,不像德国人才不正常,你是强人所难知道不?”
张义鹤嘟哝道:“那也不能跟我这边的亲戚一点都不亲啊,害得我爸抬不起头来。”
听众都很无语,什么叫死鸭子嘴硬?眼前的这厮就是,居然要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去迎合大人的观念。张义鹤迅速反应过来,傻笑两声,然后眼观鼻鼻观心。
简越刚想继续,艾尔莎先开口了:“如果你想离婚,我不反对,婚后财产平分,科恩归我,抚养费你出。——伽俾额尔,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
大家目送她离去,然后一起调转目光,盯着张义鹤。后者发了一阵呆,猛地起身,告了个罪,开门追了出去。凌晨的康德中心很安静,脚步声并不急促,很显然张义鹤并没有狂追。
众人竖起耳朵听了一阵,一起长吁短叹,果然不吵架的夫妻更容易婚姻破裂,更不要说文化背景不同的跨国婚姻。张义鹤和艾尔莎的关系十有八九已经走到了尽头,一旦捅破那层窗户纸,剩下的只是例行公事。
李建德说:“据我所知,张义鹤与国内往来比较频繁,前面说的话未必全是真的。他这是典型的富易妻啊,人品值得商榷。”
简越说:“用不着猜来猜去,都是陈年旧事,现在没有多少价值。至于富易妻,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他们的婚姻——共同语言太少,张义鹤的心思又过于活络。”
乐天畅说:“虽然我不知道张义鹤最开始是怎么想的,但艾尔莎确实不怎么漂亮,至少不怎么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观。慕尼黑美女如云,张义鹤有想法在情理之中。只是——只是,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么只有一个孩子?”
简越笑道:“你又转弯抹角地打听K计划,行,我今天心情好,跟你们说说。这个计划的目的内外有别,对内它主要是补偿。老人中,只有适合做我合作伙伴的人才能拿到股份,但其他人的贡献也不小,我于是借K计划之名进行补偿。简而言之,我在财务上一向是精打细算,不会胡乱撒钱;也撒不起,这么人,我撒完就要变成穷光蛋了,还容易生嫌隙——不患寡而患不均。”
乐天畅恍然大悟:“原来Y9的善后方案也是K计划的组成部分。”
简越笑道:“你太后知后觉了,——张义鹤和艾尔莎离婚与否,是他们自己的事。你们不了解他们的家庭生活,轮不到你们评头论足。邬明丽的事同样,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沃尔夫也不是完人,呵呵。”
听众彼此对视,马运哲说:“您这个‘呵呵’信息量好大啊,肯定有很多故事。”
简越恍若未闻,马运哲只好继续:“您前面说——有哥哥姐姐照顾,娜妮也不会受委屈,是什么意思?”
简越笑道:“果然不是死读书的,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阿贝林去年考进了LDC攻读信息工程,专业课程都是1分——满分,社交课程也是满分。洛特是个小富婆,你们别看她年纪小,身家数百万——欧元。本金是她六岁生日时收的礼金,不到10万,剩下的都是她这些年自己赚的。”
“真的吗,不是家里长辈给的,炒股?”
简越说:“当然是真的,这边不流行给孩子钱。炒股勉强算得上,沃尔夫很少给女儿建议,一般都是洛特自己拿主意;但洛特不喜欢炒股,收入的大头一是做模特,二是编程。她去年11月就通过了UDO的考试,现在是一名专业程序员。”
听众都惊呆了,马运哲咽了一口吐沫,“天才少女?”
简越笑道:“当然,不是我打击你,你得手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对林德曼家族来说,虽然阿贝林和洛特这两片叶子带了点红色,仍是他们的荣耀。慢慢想吧,我去工作了,哈哈。”
马运哲神色复杂地目送他进了办公室,斜靠在沙发上发呆。乐天畅和李建德相视一笑,低头继续吃东西。这里的干果和坚果都是珍品,很多从未见过,以他们的能力,短期内想买都买不到,得抓住机会多吃点。马运哲很快清醒过来,加入了做松鼠的队伍。
连绵不绝的响声从会客厅传来,简越忍不住摇头,懒得计较,从密码箱里翻出与UDO有关的报告,草草扫了一遍,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