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已经沉沉睡了两年的人儿喉间微微动起来,好像已经有声音急欲呼出
“扬。”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是一个器宇不凡的男人!声音清清淡淡,只听声音就知道那人清冷的脾性,可首扬却分明感觉到一抹无以言表的异样!
那人的身影高高瘦瘦,不魁梧,不壮硕,却矫健有力,带着指点江山的气度!
那人的双眼幽深沉静,没有波澜,也没有温度,却始终牢牢捕捉着自己、好像那双眼睛中只容纳下他一个人的影子!
首扬很想摸摸自己的心脏,想知道那么快的心跳究竟是为什么。
那人一步步走近,清俊逼人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首扬却惊异地发现,他和那个温暖如小太阳般的男孩儿的影子竟慢慢地完全重合在了一起,天衣无缝!
那人,是谁?!
他的表情总是淡漠得拒人以千里之外,可只要面对首扬就会生出万种光华!
他总像可望而不可及的白玉雕塑,可只有首扬知道,他也会浅笑俊雅,他也会盈盈满足,他也会开怀促狭,他也会情不自禁!
首扬的喉结轻轻颤动,睫毛急切地抖动着,他想大声叫出那人的名字!
——可那人,究竟是谁?!
他们去荷兰登记结婚、在世界最圣洁的地方许下今生誓言!
他们在东都、在最在意的人的见证下举办了隆重的婚礼!
他们不管风风雨雨大胆地对外宣布婚情!
他们的家幸福得让他如置天堂!
首扬的手轻微地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也有那么美好的时刻!
画面继续一幕幕快速流转。
他看到自己再一次踏进那个死都不愿踏进的地方!
他看到自己在进门前神差鬼使般抠掉枪膛里的子弹!
他看到那人被死死锁在他曾被狠狠折磨过的电椅上!
他看到自己眼神里入骨的恨意、却始终生不出一丝杀意!
他看到世界上最不应该指向自己的那把枪竟直直对准自己的心脏!
然后——
砰!
首扬猛地张开眼!
“顾知航!”
轻微得几乎让人无法听清的声音,还是让邵文、乐亦几人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用不能让首扬受到刺激的借口把罗抿良一干人连同其它大夫全部赶出去,在没有外人在的房间里,乐亦终于红了眼眶,双手紧紧插在发间,死咬着双唇喜极而泣。
陈昊更是失控地跪在床边,紧紧抓着首扬的手,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扬哥?扬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是不是?扬……”
陈东阳也鲜少地唇角轻颤、眼圈泛红,努力笑得自然些,看着邵文挑眉,“不错,说二十天就二十天,药效还算过关!”
唯一没有失去理智的邵文努力压下满心的灼烫,提着陈昊的领子把他扔开,按着首扬满是针孔的胳膊不让他动,“扬,是我,我们都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首扬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慢慢看清眼前。
这是一个很舒适但很陌生的地方,不是s市的那栋小楼,也不是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的光线很昏暗,所以张开眼并不算太费力。
首扬又闭了闭眼,感觉身体像极度透支一般,提不起一丝力气,即便是刚才他用尽全力大声喊顾知航,出口也只不过像蚊声一般微弱。
见他又闭上眼,几人不禁又慌乱起来,“扬?”
“扬哥?!”
“扬,不、不能再睡!不能再睡了!”
安静了太久的首扬很不适应他们略显吵杂的声音,眉头微微皱起,却发现连皱眉都这么吃力,“顾、知航呢?他有没有……受伤?还……有……妈……”
毫无厘头的话让陈昊明显愣了一下,邵文却没有一丝惊讶,“别担心,顾知航他很好,淑也很好,他们都没有受伤。”
首扬隐隐弯了弯唇角,像是终于放下心来。
已经过了凌晨,首扬房间外的大厅内依然聚集着许多人。
完美的隔音让罗抿良听不到房间内的任何声音,只能焦急地等待着。
轻微的开门声,陈东阳和陈昊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罗抿良和廖越安几人慌忙迎上前,“陈先生?扬扬他——”
“扬扬现在怎么样了?”
“是不是真的醒了?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他?”
“什么时候能见?”走在前面的陈东阳斜了他们一眼,“珂沙和那个催眠师的意思你们也听懂了,等病人什么时候不排斥你们了就能见了。”
说完,也不管一干中年男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多难看,大摇大摆地离开。
罗抿良脸色苍白,慌忙又拦住比陈东阳容易相处些的陈昊,“昊先生,扬扬、我儿子他——真的醒了?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是不是?”
虽然罗抿良这两年的所作所为让陈昊有所感触,但似他这般冷血的恶魔绝不会因此就心软半分,格式化地笑笑,“罗会长先别高兴太早,病人是醒来了,但罗会长别忘了,换心手术的成功率不会超过一半。”
顿了一下,陈昊报复性地看着几人瞬间灰暗下来的脸色,继续冷血地补充,“珂沙和乔鲁斯先生现在房间照顾病人。我们好不容易才骗过病人、取得了他的信任,没提及任何关于各位以及三合会的消息。这是珂沙和乔鲁斯与诸位商议过的,原因的话会长和诸位都是明白的,相信诸位肯定也能接受这一点。为了病人保持平和的心态,各位还是不要让病人看到你们才是,毕竟,病人现在的状态——”
陈昊指了指心房的位置,冷酷地勾了勾唇角,也转身离开。
罗抿良唇张了张,却是一个声音都没再发出,就那么看着紧闭的房门僵硬地站着。
身后的几个男人心情的复杂程度并不亚于罗抿良。
好不容易盼到了首扬活过来,可要面临的却不仅仅是不能见面的痛心,还有不得不手术的未卜。
许久,廖越安才上前几步,握住罗抿良的肩,像给他打气般拍了拍,更像是给自己鼓舞。
罗抿良没回头,半晌之后,才一个人无声地慢慢离开,只留下一个萧索的背影。
元鼓看着紧闭的房门,忍不住轻声叹道:“我怎么觉得,良子不见扬扬反而是好的?要是、要是他们父子想见,扬扬——还会安心治病么?”
整个大厅静悄悄,谁都没再说什么,每个人的心里都沉得像压了一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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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脆弱的时候,任何人都会不自觉放松警惕;同样的,一个人虚弱的时候,尤其是对于“沉睡”了两年之久的首扬,邵文几人即便再细心,也会不自觉降低对首扬曾身为世界最强杀手的敏感力的警觉。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难得少雨的温哥华,天气似乎总那么风和日丽,尤其是春末时节,更是美得像水墨画。
首扬半躺在阳台的雕花长椅上晒着太阳,陈昊在一旁和他不时说笑出声。
邵文一推门正看到首扬生动的笑脸。
半月前首扬醒来后,乐亦就不得不离开,对于他“和三合会打得热火朝天、必须回去主持大局”、“不能耽误首扬养病”等蹩脚理由,首扬不动声色地默允接受。
而对于之前他们几个所说的——当初首扬是被游黎和乐亦救出,为了避免三合会的干扰、所以隐姓埋名来这里为首扬养伤的说辞,首扬也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还能说什么,说扬和顾知航家里那两个不省心的小家伙呗!”守着终于活过来的自家老大,向来没心没肺的陈昊心情持续性高涨,什么被囚什么周旋全都抛之脑后,一心陪着自家老大傻乐呵。
邵文笑了笑,习惯性将体温计对着首扬的额头点了一下,“感觉怎么样?”
“还行,就是还不习惯这么软绵绵的体力。”首扬勉力晃了下纤细的胳膊。
“这样倒是正好让你消停了,否则怎么养好身体做手术?”
首扬不置可否,“多久能手术?”
“当然越快越好。不过,”看了看体温计,邵文俯身将他腰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以你现在站都站不稳的状态怎么上手术台?”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顾知航,我妈还有我儿子?”首扬懒洋洋瞟着他,“万一到时候我挂在手术台上,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岂不亏大了?”
一听这话,陈昊的脸色不禁变了一变。
“敢质疑我的医术?”邵文手一抬,轻轻弹了下首扬脑门,“走,有时间胡思乱想,不如抓紧时间休养生息!”俯下身小心地抱起首扬放到轮椅上,“昊子,我推扬出去走走,你去看看东阳的汤煲得怎么样了。”
陈昊会意地一点头,“好,早点回来。”
别墅前面是很大片的绿地,入目几乎满是郁郁葱葱,与其说这里是绿化区,倒不如说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园林。
这园林的布局很有格调,喷泉水池、阁楼小桥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中式的小亭台。高低起伏的坡地上是绿油油的人工草坪,草叶肥美旺盛,一片生机勃勃。看上去应该是刚修剪过不久的模样,平整的厚厚草坪上又发出高低不一的草叶,翠盈盈得很是养眼。弯弯曲曲的卵石小径蜿蜒在最适宜观景的轴线上,小径旁站立的观景灯造型别致,有几分十七八世纪欧洲皇室的即视感。
一旁的平坦步道上,一高一低两道身影慢慢穿梭在园林之中,整个园林之中深绿浅青,花影丛丛,一片生机盎然,这个美丽时节特有的春暖花开在这里完美呈现,前段时间移植的一批月季花株也成活了,开出美丽的花苞儿,格外喜人。
大大的园区好像一座打理得非常旺盛的大花园,沙沙的微风声和高高的树上此起彼伏的鸟鸣声显得这花园更加安静。
园中几乎没有人影,首扬却能敏感地察觉到无处不在的视线。
轮椅上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男子微闭着眼,看上去那么无害。可细嫩纤薄的唇角却隐隐透出一抹凉意。他太熟悉top,确信这些暗线绝不是top的势力,那么——这严谨而训练有素的力量,究竟是谁?是谁在保护着他们?亦或是、监控了他们?
“困了?”
首扬摇摇头,张开眼看邵文一如既往地推着他只在园区游走,偏头瞅着邵文那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和顾知航有得拼的清淡脸,“这几天都在这一块儿巴掌地儿晃悠,你都不嫌闷?”
像是知道他会问类似的话,邵文回答得不慌不忙,“每天都围着你转,能不闷?不过十来年都这样了,习惯了。”
首扬白了他一眼,“你不闷我闷!带我出去走走,我都呆腻了!”顿了顿,首扬语气不满地咕哝,“都不知道这是哪儿!老子现在到底在哪个大陆版块儿上?”
“外面风有点大……”
“我说色胚,”首扬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你一直拦着不让我出去,难道说——”故意拖长了怀疑的腔调。
“难道说什么?不过是东阳快煲好汤了,我们不能走远。何况,你万一吹了风——”对上首扬似笑非笑的眸子,邵文知道再这么掩饰下去,这个敏感度超高的家伙肯定要起疑了,只得叹气退让,若无其事地问,“你想去哪儿?”一双眼睛却四处乱飘。
“我就想去外面透透气,憋死老子了!”首扬懒洋洋伸了伸胳膊。
暗处,有人影闪动。
果然,还没走到大门口,就有一个年轻男人快步跑过来。
邵文顿时脸一寒,暗自直咬牙,三合会的这帮混蛋,他的两个“助理”都在别墅里面,自己还推着个重症病人,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男人不看邵文拉得老长的棺材脸,对着首扬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儿,龇着一口小白牙毕恭毕敬,“莱恩大夫,少爷,这阵子外面乱得很,而且天色也不早了,二位今儿就别出去了?”
莱恩大夫?
少爷?
首扬的眸光慢慢流转,笑着问:“外面乱得很?什么意思?”
“哦,这阵子不少地方闹人口失踪,还都是相貌不错的美人儿!像少爷这般国色天香,出去肯定不安全!等过阵子太平了,咱们带上人为少爷护航!”
“啰嗦。”邵文脸寒也只是一瞬间,淡淡瞟了一眼那一心想给首扬留个好印象的男人,“我们只是出来散散心,对恢复身体很有帮助。”推着首扬掉头就走。
被扔在身后的男人很没面子地摸摸鼻子。
整个庄园上到各大名医大夫,下到医师助理,全都不能出庄半步,尤其是这名气最大的莱恩大夫三人,更是绑架过来的,绝不能出了半分岔子!可上头却没交代首扬能不能出去。
看着轮椅走远,男人忍不住抱怨着咕哝:还想趁机和少主子搞好关系,都怪这脾气古怪的白人大夫!
“他不认识你?”首扬抬头看着邵文干净的下巴。
“嗯,专业保镖,比用我们自己人低调,不会引起人怀疑。”邵文若无其事地回答,只是双眼下意识地不看首扬。
“是吗?”首扬扬扬眉,“楼里的其他大夫也叫你莱恩,我记得波士顿你那几位关系不错的同事都叫你珂沙。”
邵文没好气地揉乱首扬的头发,“怀疑什么?我还能把你绑架卖了不成?这里适合你养身体,而且不容易被发现。”顿了一顿,邵文煞有其事地压低声音,“我们和三合会打得如火如荼,万一被发现了蛛丝马迹,姨妈他们还不乱了套?”说完这些,邵文停下脚步,往后退了两步,“好了,就在这儿吧。来,试试自己能不能站起来。”
首扬笑了笑,没再说话,把眼底的冷色全部收起。
轮椅停下的地方是丘比特雕塑的喷泉旁边。
这个雕塑很有意思,圆滚滚的丘比特全身光溜溜的,就像希腊神话中记录的那样一丝不挂,肥肥的小手里拿着小小的爱之箭似乎在企图乱射。
喷泉乍一看很唯美,水柱大概五六米的样子,溅起大大的水花。可细看却很猥琐,有小股的喷泉从丘比特下体的小可爱中射出来,尿尿的造型让这个球儿一样不靠谱的小鬼看起来更加憨态可掬。
喷泉周边应了邵文要求,新建起一圈一米多高的围栏,白色的栏杆打磨得圆润光滑,很适合让首扬扶着在这里练习走步。
小心地把双脚放在平坦的草地上,首扬吃力地慢慢站起身。
“不错!”看到首扬这次能不借助外力就流畅地站起身,邵文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先站一会儿,别急,等站稳了再试试能不能走两步。别勉强!”
像植物人一样躺了两年的首扬,醒来后简直像退化成了生活无法自理的婴儿,连站都无法自己站起来,甚至日常穿衣洗漱都必须依靠他们三个!
偏偏他生性好强,接受不了自己不过睡了一觉的功夫就突然变得这般软弱无能的模样,每天都逼着邵文他们带他练习穿衣、练习站立、练习走步,膝盖摔得大片大片青紫,心疼得陈昊直求邵文不要让首扬练了!
可是邵文却知道,骄傲如首扬根本不会同意。
双腿仿佛生了锈的机械一般,又沉又僵硬,用力迈出去控制不住得哆嗦,两个膝盖好像被抽掉了骨头般总有弯下的趋势,身体就像刚学步的孩童,瘫软无力,根本不听使唤!
但首扬还是站得很稳,全身几乎都紧绷起来,吃力地慢慢迈动脚步。
看着首扬紧抿着唇瓣,精致俊挺的鼻尖很快就渗出点点汗珠,邵文忍不住心疼,“不用着急,慢慢来。”
“两年没见他们了,哪能不着急?”首扬微有些气喘,粉白的薄唇隐隐显出令人揪心的淡紫色,在苍白的皮肤下更显诡异,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却满是刚毅。
邵文眼神晃了一下,垂下眼睫毛看着蔚蓝的异国天空下这片陌生的土地,沉默着没说话。
他知道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他更知道这个贼精的家伙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起疑,但是——看着眼前从头开始一步步学习走路的年轻男人,邵文心中暗暗叹息,他能做的,只能是瞒一天、是一天了,至少让首扬先安全度过手术期。
别墅不远处,还有一栋别墅,风格相差无几,同样是五层豪华别墅。这里,是三合会的高层领导人——也就是罗抿良他们居住的地方。
一楼的厨房是罗抿良自己专用的私厨,此刻厨房中飘散出浓郁的香味,让人只闻到这香味就忍不住食欲大增。
质地细腻的上等沙锅在小火上发出轻微的“咕嘟”声,身穿围裙、洗手煲汤的男人仔细掌握着火候,煲出的汤香浓味醇。
他是个传统的东方男人,骨子里对中医食疗的坚持根深蒂固,始终认为汤是最能补身子的食物。每天,他都会按照医师们为首扬制定的营养食谱煲各种浓汤——这,也就是“陈东阳煲汤”的真相。
围裙勾勒出男人瘦削的身形,逆着厨房窗子透进的明亮天光,可以清楚地看到男人刚毅大气的侧脸。尽管看上去已经年近半百,但依旧能隐约看到他身上叱咤风云的气魄。
别墅中全都是三合会的心腹精锐,他却丝毫不在意自己像个普通居家男人一样每天在厨房里打转会不会影响他作为三合会会长的威仪形象,他满心所关注的,只有自己那尚未脱离生命危险的独生儿子!
“昊先生?”
听到敲门声,罗抿良转过头,周身的沉静好像是所有的锋芒全部敛尽,打磨成让人看不穿的磐石,只是浅褐色的水眸在看到首扬最信任的医师助理时透出的难以隐忍的颤动,打破了磐石的刚硬。
陈昊格式化地笑笑,“罗会长,今天病人又问了关于那个叫顾知航男人的消息,以及什么时候能‘出院’、这里究竟是哪儿的问题,请问我们该怎么回答?”
罗抿良的眼神忽闪了一下,“其他的……还是什么都没有问么?”
“其他的?”陈昊似笑非笑地唇角微微嘲弄,“罗会长觉得病人还会问什么?卫堂主交代,只让告诉病人是不愿意透漏身份的人把他送到这里,其余的我们作为医护人员一概不知。当然,病人也似乎并不关心究竟是谁把他送来的。”
说到这儿,陈昊故意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嘲讽地看着罗抿良,“不知罗会长的意思,想让病人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