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够猜到,曾经的“他”约是说过别无二致的话,因为那个“他”,也是东方不败啊。
之后他们没有回到教中,而是去了黑木崖下一处院落,那大约也是个有“他”足迹的地方,满满当当都能看到当初“他”留下的痕迹。
但,无碍,因为那些时日当真是美好得如幻梦一般,他曾渴求的——求而不得的,便那般过之犹甚的得到了,他终是放任了自己沉沦,不去想那些东西,原本该属于另一人。
在很早很早以前的梦中,他曾妄念,妄念有人爱他,怜他,不计较他身为男子,不鄙弃他甘做阉人,不埋怨他后无子嗣,他,必以百倍爱意偿之。
后来,他即看淡了——大约是因为无法得到,便不得不看淡,他不再期待有人真心相待,为着权势也好,想着名利也罢,只要有人能以笑眼陪在他身侧,即足矣。
人,会因得不到,无端放低底线,也会因得到,变得愈发贪婪,曾经的他,因为得不到,心思低到了尘埃里,而如今……大约是太过贪得无厌了吧。
他看着亭中抚弦的男子,饮一杯雪无,笑意蔓延,他说:“霍文清,本座不想听这广陵散,忒过无趣,你便再奏一曲凤求凰吧。”
那男子抬眸看看他,指尖微顿,下一瞬,便低首换了曲目。
悠扬琴声复又响起,他垂目饮酒,唇边勾起一抹嘲讽弧度,呵,便是因那男子如此纵容,才让他恍生错觉,心有贪念啊。
初至那院落时,他便因房间所遗留的东西心生好奇,也未去按捺那份好奇,传信隐卫,要有关那男子的所有信息,阅后心生沉沦。
他从不知晓,一个人可以待另一人如此之好,然,未及贪羡完,那男子便携了饭菜前来,一碟一碟,全因他之前的嫌弃,换了食材,换了口味,由此,他生了妄念。
他初以为,那男子性格本即如此温和,是以迁就,是以毫无脾气,但待看过那些信息,方才明了,那些温和,那些谦逊,全不过伪装,只对着“他”的伪装。
然,如今他看到的,与“他”所见,几无不同,但,也终是不同的。
那人待他亦是甚好,会在三更天因为他一句想吃莲藕,起床偷偷潜进别家的荷塘,盗了东西,切丝,切片,切块,凉拌,翻炒,炖煮,样样备齐,只因他未说明想吃何种样式。
送来时,他熄灯假作已眠,那人端着东西,于门外静静候立了半炷香,离开时的脚步声,轻到他都未能听明。
他喜着女装,喜挽女髻,那男子通通由着他,他不喜那头簪,一句“鄙陋艳俗”说得男子身形微僵,待所有头饰取出,桩桩件件色彩纷繁绮丽,观雕工,均出自一人手……
后来,合眼缘的精致素玉青簪摆上了梳妆台,他却还是选择了从前的“鄙陋”物事,那人瞧见,眸中大约有笑意。
他听闻那男子擅描丹青,犹擅画像,便命他为自己作画一幅,他看着那人挽袖执笔,泼墨画成。
画中人确是他的身形,确是他的样貌,却也有从未出现在他面上的温和笑意……由此明了,那幅画大约不属于他,但他依旧耐心等其风干,小心卷收,珍而藏之。
十五月圆,那男子携了一坛美酒来他院落,邀他共饮,他看着那人眸中不可抑制的喜悦,道:“霍文清,他要回来了,可对?”
“是。”
他近前夺过那坛酒,飞身上了房檐落座,揭开大红封布,酒香沁人心脾,他仰首便灌了一口,舌尖甘洌醇香,约是太急,许多酒液顺着脖颈蔓延,浸透衣襟,有晚风拂过,约是太冷,竟让他有些心凉。
其实,他早已预料得这日,从那男子再出现于他眼前,虽是满身疲惫,墨眸却不掩希望时,他便知晓,“他”会回,所以,那人待在他身边,心中守着“他”。
他仰首望望天,想起月前他亦是这般,一个人斜倚房檐,孤身饮酒,夜空中那轮圆如玉盘的明月,似乎近到触手可及,他伸指,却是一片虚无……
许久,那男子也上了房檐,肩膀微沉,他侧首,红绣刺眼,抬眸见那人目露关切,他道:“霍文清,你以为本座是谁,区区晚风,还会觉得冷么?”
那人不答,拿过酒,附唇饮了一口,视线向着虚无夜色,开口嗓音空灵,那人说:“原来,我已有一月未曾见他了。”
“明天,他会回来的。”
“会的,对么?”
大约,会吧。
后来,他一个人饮完了酒,微醺,头枕在那男子腿上,睁目看着那人光洁的下巴,迷迷糊糊了许多,但是……都忘了。
第二日醒,宿醉的钝痛令人不愉,手不自觉揉上额角,却突然被另一只手捉住,他睁目,看见了那男子放大的脸,那人定定望着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东方?”
他感觉自己的手抬起,缓缓抚上那人微敛的眉,然后勾着那男子低首,唇点点那人的嘴角,他说:“阿清,我回来了。”
揽着他的手臂力道骤然收紧,有柔软贴上了脖梗,接着尖利的刺痛传来,他手轻轻按在那男子的头上,唇贴在那人耳边低声呢喃:“我在,阿清。”
“别怕,阿清……我在,我会一直在。”
他想侧首看看那人此时的神情,却发现身子并不由自己控制,于是,他意识到,那人的“他”,回来了……
真好。
然后,他想起了他昨日忘记的,他大约并不是真的心悦那人,他只是慕羡,慕羡那份温暖,慕羡着那人能如此真心待“他”……
他想离开,他不愿继续留在那人身侧,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但他与“他”,分明是一个人,因何“他”能得到的,他却不能拥有……
如果这段时日,“他”是去了他的世界便好了,尝过属于他的那份孤寂,“他”一定会千倍百倍待那人好,而那人值得……
如果他回去,能忘记这一段时日就好了,见过真情真意,即使是未曾得到,也足够勾起他的觊觎,如果记得,他怕是会做不到自欺欺人了……
如果他能留在这里,哪怕只这般置身事外看着“他”与那人相处,也是好的……
但终是不可,神思不属一瞬后他再睁目,眼前已没有了那人,他起身,缓步行到窗边,见那绣架上的国色牡丹才好一半,他想了想,捻起绣花针继续做起了他从前一直做的事……
————番外TN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