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声听来好轻柔、好舒服……
海风吹起了真的头发,露出了下面那双带着些许哀伤的鲜红眸子。
再一次来到了奥布,再一次——他要去看望那座小小的,却承载了太多灵魂,包括了他至亲的慰灵碑。
不过与上次不同,那一天真是独自走来的,而今天,他的身边则多了阿斯兰和美玲。
——你不是俘虏。
阿斯兰说的这句话并不是什么安慰或是信口胡言,事实上“大天使号”的众人也确实没有对真这个实打实的扎夫特兵做出任何约束的行为——大概在他们看来,没有机体,真也不过是一个受了些军事训练的调整者少年罢了,有阿斯兰担保在前,他们也愿意相信真做不出什么大的危害。
事实上,真也确实没什么要惹什么麻烦的想法。
在走来这里的路上,他想了很多——父母、玛尤、史黛拉,还有月白、基拉、卡佳利,以及雷、露娜……短暂的几年里他经历了其他人一辈子都未必能经历的人生,而他自己,也从开始的天真冲动成长到了今天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总之,有了自己的想法,看清了很多东西以后,真就觉得活得更累了。
来这儿走走,也许能消去一些心中的迷茫,得到一点点灵感吧——抱着这种念头,真向着玛琉申请了外出,后者没有一丝刁难的就同意了,和印象中的那位温柔舰长一模一样。不过大概是不放心真的状态,有向着老妈子发展趋势的阿斯兰也跟了上来,连带着,和真同样身处“敌营”,一时一刻也不愿离开阿斯兰这个熟人身旁的美玲也一起过来了。
然而,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当他们走到慰灵碑所在的公园时,看见的景象却和先前的截然不同。
——曾经绿草如茵、花木扶疏的缓坡,现在已被轰炸的焦土和坑洞所取代,四周的树木大多因塌陷而掉到了山崖下,只剩烧焦的断株横七竖八倒在那儿。地势已经改变,慰灵碑虽然还在,却好像随时都会被海浪淹没似的。而且碑石还裂了,上头还有火烧的痕迹。
真愣住了,然后,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
——这个景象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他虽然没有后悔自己为了抹杀吉普利尔而来进攻奥布。然而,在看到眼前这一幕时,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依然会有作为正常人的一份愧疚。
“这不能怪你……”
阿斯兰在一旁看穿了真的心思,面色有些惆怅。
“这就是战争啊。”
他看着美玲静静地蹲下身,把手中的花束放在慰灵碑前。
“——无论出发点如何的正义如何伟大,但战争就是战争,双方为了心中各自不能退让的理由而互相争斗,或为利或为义。但其终究还是免不了流血牺牲,最终能得到的,也永远比不上人们在这期间所失去的。”
——确实,没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宝贵了。
真默默地听着阿斯兰的话,默默地看着眼前这凄惨的景象,脑中突然跳出了某人的一段话语,于是他开口道。
“因为嫉妒和傲慢,明明都是人类,明明在本质上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双方却不死不休地厮杀了那么多年,互相都付出了无数的鲜血与代价,而到头来,自然人与调整者的战争,本质上也不过是一场荒谬的闹剧而已,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双拳握紧。
“追根究底,所谓的战争不过是权力者们的角逐游戏,下层的军官与人民付出了无数的代价,而得利的,永远都是那么一小撮人——比如说Logos……”
阿斯兰惊讶地望向了真,显然没想到一段时间没见这个本还天真的过分的少年,对于战争的本质竟然有了那么深刻的见解。
“这话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不过真下一刻便向阿斯兰说明道,后者顿时恍然。
“当时我还不太理解——但是现在,我好像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一定经历了很多吧。”
阿斯兰说道,真沉默以对——他现在才突然想到,对于那个他口中的“朋友”,那个处处关照自己名为月白·D·夜的古怪家伙,自己对他真的是一点都不了解。
而且现在,他已经永远都没有机会了解那个人的过往了。
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阿斯兰抬眼望去,神色一怔。
“基拉……”
基拉?
真也跟着看过去,只见一对少男少女正缓步走来。
“我来了。”
基拉这么说着,对阿斯兰微微一笑。之前在医务室没有仔细打量,但这次面对面,真发现,这个基拉·大和,还是和印象中的那两个有所不同的。
虽然长相都是温柔清秀,但是记忆中,“大天使号”上那个和自己针锋相对的基拉开始是柔弱稚嫩,后来是冷酷无情;而在奥布碰见的那个一面之缘的基拉,给他的印象,则是阴险腹黑占了主流——而此刻眼前这位,带着没有一丝杂质的温和微笑,举止间都透着沉稳的气质。给人的感觉无比的可靠,升不起一丝一毫的厌恶感。
——明明都是一个人,但是前面两位比起这位来,那已经不是被甩了几条街的问题了。根本就是连比都没法比。
至少就真的感官而言是这样的。
浅绿色的小小机械鸟飞来,轻盈地停在基拉的肩上,一旁则是粉红色长发被海风吹抚着的美丽少女——如画般的景色。无论是基拉还是拉克丝,这一刻给真的感觉,都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那么得完美无瑕。
——他不得不承认,不管怎么看,这两个人是真的很般配。
拉克丝静静走向前,把怀中的花束放在慰灵碑前,而基拉,大概是注意到了真的视线,转过头来与他对望。那眼神坚定而清澈,仿佛能看透真的内心,顿时唤起了他的回忆。
阿斯兰站在基拉身旁,看了看对视的两人,刚想开口跟真介绍一下自己的青梅竹马,却见真先一步开了口。
“我们之前见过吧,在这里。”
答案是肯定的,真清楚地记得和基拉的第一次碰面——虽然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面带哀愁的温柔少年便是在战场上驾驶“自由”如神一般的基拉·大和。
“原来你还记得。”
基拉微笑着回道。
“和当时比起来,你真的是很不一样了呢。”
“确实……”
真不置可否,然后低垂下了眼睛,缓缓开口道。
“我之前来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很讨厌这里。”
他自顾自地说着,像是在说明些什么,亦或是在解释。
“在这里栽花植草,打扮得像是谁家的庭院一样——这种做法,根本就是在粉饰太平——就像那只会说漂亮话的‘阿斯哈’一样。是对死者的背叛,完全不负责任——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真面无表情地说着,基拉和阿斯兰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那现在呢?”
基拉突然插了一句。后者顿时沉默了一下,然后转头,望向了蔚蓝的大海。
“虽然我不喜欢这像是故意掩饰残酷而粉饰得漂漂亮亮的样子,可是……”
真不禁握紧了双拳。
“……这被摧残了的样子,似乎更加令人讨厌呢。”
特别是,将这些美丽花草付之一炬也有自己的一份力在其中。
——简直就像是背叛了这里一样!
真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好失败的家伙,从那一天起,做了无数失败的事情,令他人痛苦更令自己受伤。而现在,明明是想坚持信念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但让吉普利尔跑了不说,还害得这里变成了这样——在别人眼里自己一定是个很糟糕的家伙吧……其实不用说别人了,甚至连真自己都开始有些讨厌自己了。
“就算花儿被人摧残,我们还可以再种啊……”
正失落间,一个声音突然传入了耳内。
这句话……
猛地一惊,真骇然抬起头,却见基拉正微笑着望着他。
“……一定可以的。”
这是在回答——因为上次真丢下一句“花开得再漂亮,还不是被人摧残”便愤然离去,于是现在,看出了真的失落,基拉说出了上次没来得及说的话。
可是这句话……
真的精神一时有些恍惚,思绪似乎回到了那天“大天使号”的格纳库中,而眼前的基拉的身影,也逐渐和那个红发少年重合。
“白……”
他不禁叫了一声,不过下一刻,他便回过了神来。
“抱歉。”
真笑了笑道。
“想起了一个人——你刚刚说的那句话,他曾经也和我说过呢。”
“是吗?”
基拉也有些恍然笑了笑。
“他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温柔……吗?
真不自觉地想起了某人教授他精神指令技时的种种手段,不禁打了个寒颤。
“……大概吧。”
他口不对心地说道,然后看着基拉,沉默了一会儿。
——有些事情已经压在心底很久了,现在这个基拉·大和就在自己面前,不管对方会有什么反应,他都觉得自己有必要说出来。
于是他缓缓开口道。
“知道吗,我曾经很恨你。”
大概是这突转的话锋出乎了基拉和阿斯兰的意料,两人的表情都变得有些错愕。
“——你每每地乱入战场强行将战斗搅浑,平白无故地让我们遭受了很大的损失。”
看着阿斯兰在一旁似乎欲言又止,基拉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好友先不要说话,他想听听真——这个扎夫特的机师对于自己的看法。
然而,下一刻,真的话语便让他吃惊地瞪大了眼。
“不过上面的理由其实只是让我对你没有什么好感,要说引起对你恨意的契机——是因为,你杀死了,一个我发誓要保护的女孩……”
“诶?”
基拉愕然地看着真,那双紫色的眼睛里透着迷惑与些许不知所措,显然他并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回事,他的记忆中,并没有对这一件事的印象。
看出对方疑惑的真于是继续说明道。
“在柏林时,那架‘毁灭’的驾驶员,叫做史黛拉——她是个扩展人。从小被Logos培养,抹去了一切的记忆,只是作为一个用完就丢的工具长大成人。”
基拉顿时想起了那场惨烈的大屠杀,那个漆黑的钢铁怪物,以及明明也是同一立场却疯狂阻止自己的那架“脉冲”——当时他很不理解对方到底是怎么回事,可现在,他明白了。
发誓要保护的女孩——这个词令基拉沉默地垂下了眼帘,因为在曾经,他也有那么个“发誓要保护的女孩”,也有“发誓要保护的挚友”……然而他都没能守护住。
正因如此,他明白那种想抓住却怎么也抓不住的感觉是多么得令人疯狂绝望——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竟然自己也会成为这种剥夺他人珍惜之物的存在。
“……其实我很清楚,即使当时你没有出现,即使史黛拉没有再战斗中死去——身为扩展人,她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活了。可我就是不愿意接受。”
真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这是真心中最大的芥蒂,但此刻他坦然地说了出来。
“当时我就是一门心思想为她报仇,丝毫没有考虑过若是放任她继续下去又会有多少人在那场屠杀中死去——我只想要杀死杀了史黛拉的‘自由’,因为继父母和妹妹以后,自己再一次没能守护住发誓要守护的人——我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到了你的身上,然后,和雷一起研究你的战斗特点制定出了战术,豁出性命,把你,把‘自由’给击坠了。”
那一天的场景基拉还历历在目——那架“脉冲”,那个疯狂咆哮的少年,那种令他心悸却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恨意——现在一切的起因和经过都已经由当事人亲口告诉他了,徘徊于心中许久的疑惑被解开,基拉却一点轻松的感觉都没有。
“对不起。”
他开口道。
——这并不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悔,若是再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基拉依旧会把自己的光束军刀插入那架正在大肆屠杀的怪物的胸口,即便那怪物的驾驶员只是个被作为“道具”的无辜女孩,他也有承受这份罪恶的觉悟。然而,对于眼前这个同样属于受害者的少年,特别是“加害者”还是自己的时候,基拉也只有用道歉来表达心中的那份愧疚。
“你不用道歉,你没有错……”
然而真却出乎意料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目光带上了一丝哀愁。
“——史黛拉也没有错。错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Logos,错的是这个战火纷飞善恶无报的世界,错的是……没有力量,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我,!”
“真……!”
阿斯兰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真那种略显偏激和消极的想法让他有些担忧。不过真只是对他笑了笑。
“不用担心,我没事。”
真一点也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妥,所以他没有在意阿斯兰的关切,而是看着基拉——两个人的面色都已经恢复了平静。
“能站在这里,能见到你,并且听到你跟我说这些,我觉得很庆幸。”
基拉率先打破了沉寂,
“战斗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在战斗,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战斗。”
他向前几步来到了真的面前,然后,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基拉·大和,很荣幸和你相遇。”
真沉默地打量了基拉一会儿,后者却始终以真诚的目光相对。最终,真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两手相握,芥蒂尽除。
“我是真·飞鸟……该说荣幸的,应该是我——还请多多指教。”
——这个人没有死在自己手上,真是太好了。
这是真此刻的念头。
亏得现在和这个人的一番对话,自己放下了那一直放不下的重担——既然如此,有些事情,也不是那么难以开口了。
“或许这么说有点唐突……”
真开口道。
“虽然我是属于扎夫特的军人,但是我想有个目标我们是一致的——”
有些东西放下了,但是有些东西,却依旧挂在心头,无时无刻提醒着真自己必须做的。
“若是要展开对Logos,对于罗德·吉普利尔的行动,我可以帮忙。”
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执念——真此刻唯一能确定,也强烈地催促自己要去做的事情,便是这个了。
至于其他的问题……
——到时候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