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九节
林翔一直在苦苦思索————什么是光?
他无法猜透索克上尉所说这句话的实际含义,也不明白克劳德话语中隐藏的部分。不过,与现实比较,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并不需要那么急迫。思维核心与注意力的绝大部分,都必须用来考虑另外几件事。
阿芙拉的死,黑狱帝国与龙腾领之间的战争,都没有引起骷髅骑士团对此进行干涉。神秘的“救赎者”集团再也没有更深层次的接触。所有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平静,仿佛,这些事情根本就是发生在另外一个星球。
既然做了,就必须承担相应后果。林翔最担心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他也就此询问过索克上尉的意见,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时间,就在这种沉默而诡异的气氛中默默流逝着。
无法预知对手下一步行动,林翔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加强自己拥有的全部力量。
各大军团的扩充整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五万定员并没有超过管理委员会规定的编制。对此,林翔并没有抱怨或者责怒。他很清楚————布兰琪没有对自己的命令阳奉‘阴’违,以帝国目前拥有的综合国力,这个数字已经是能够承受的极限。如果不是废土世界能够尽量压榨平民产能,如果按照旧时代的军民比例标准,根本无法支撑庞大的帝国武装力量。
也正因为如此,林翔比任何时候都迫切想要得到二十四号生命之城。
那意味着————只要有足够的人造蛋白质,就能编组数逾百万的复制人士兵。
。。。。。。
荒野上盛开着无数星星点点的小‘花’。纯白与鲜黄构成‘花’瓣之间唯一的主‘色’调。与漫无边际的原野相比,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少,零星,散碎。死寂苍茫的荒野,似乎也因为这点微弱的颜‘色’,变得略微有了一丝淡淡的生气。
几乎所有生物都喜欢‘春’天。这意味着充斥寒冷悲伤的严冬已经过去,另外一轮生命更替重新开始。不仅仅是针对植物,地球上所有的一切,终究如此。
天边的地平线上,忽然透出一线淡淡的粉白,朦胧若雾的晨光倾泻而下,仿佛一张从神秘宇宙深处透出的散‘射’光幕,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荒野变得一片金黄,植物、岩石、枯萎的残枝。。。。。。所有物体朝向东面的部位,全部都被染上一层若流水般晶莹的鲜‘艳’光泽。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真正感受到大自然散发出的温暖气息。
一道人影,从地平线尽头蹒跚走来。
很高,很瘦,松开纽扣的外衣半敞着,被迎面刮来的微冷晨风吹得“猎猎”作响。背着光,无法从面容判断究竟是男是‘女’,长长的头发从颅顶一直垂落到肩膀,顺着气流抚过的方向,在身后高高飘起,散成一片不断变幻的丝线魔图。
风,变得越来越强烈。空气中传来“呜呜”的呼啸声。裹挟着细小沙石的气流重重撞击着皮肤,无法睁开眼睛,只能侧过身体,将脆弱的面部转朝背后,暂时躲避着肆意凌虐的狂风。
光线,终于能够及人影正面。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年龄大约二十上下。长相一般,与“漂亮”两个字沾不上边,也算不上太丑。脸上的皮肤很粗糙,鼻尖与颧骨凸面顶端部分,甚至能够看到黑灰‘色’的薄薄结痂。身上,棕灰‘色’的‘迷’彩战斗服半敞着,只有最下方两粒纽扣勉强维持着牵系。军绿‘色’的紧身背心表面布满‘交’错的裂口,‘露’出隐藏在下面,裹住腰腹的层层白‘色’绷带。大片触目惊心的殷红,从绷带底层浸染开来,渗出表面,凝结成一片‘潮’湿的脓水。
风越来越大,似乎想要把阻拦自己去路的‘女’人活活吹垮。狂暴的气流嘶吼席卷,将散披开的头发吹成一片与地表平行的黑‘色’直线。‘女’人身体半曲着,在空旷荒芜的平原上苦苦支撑。她闭着眼睛,双手死死抓住敞开的衣服,将自己紧紧裹在其中。也许是因为用力过大,已经被脓水浸透,趋于腐朽的战斗服终于无法承受巨大拉力,在清脆的“嘶嘶”声中断裂开来。顿时,‘裸’‘露’出一片颜‘色’灰暗,布满大团肿胀脓泡,表面破口不断渗出腥臭黄脓,根本无法找到丝毫光滑的可怕皮肤。
‘肉’,一点点腐烂,掉落。
夹杂着血丝的脓水,从伤口中间流淌出来,在身体表面凝成一条条蜿蜒曲折的诡异溪流。
这意味着她的细胞正在大面积坏死,再生机能根本无法修复如此恐怖的伤损。如果没有得不到‘药’物治疗,腐烂与感染会日趋严重。最终的结果,不是肌‘肉’组织层层烂掉,就是被无数‘肉’眼看不见的细菌侵占身体,导致器官机能衰竭而亡。
狂风,吹散了‘女’人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温暖。尽管是‘春’天,残冬留下的寒冷气息仍然存在。她半蹲着身体,瑟瑟发抖。剧烈的身体颤动,使‘裸’‘露’在外的烂‘肉’以更快速度不断下坠。上下翻飞的发丝偶尔掠过,立刻被腥脓的黄液死死粘住。这种完全出于意外的触感,使存留在溃烂肌‘肉’内部的神经末梢传递出难以忍受的麻痒。如同万千只蚂蚁在拼命啃啮身体,无法用语言说出的痛,夹杂必须狠挠才能解脱的剧痒相互魂杂。敏锐的大脑感知立刻被后者强行压制,除了想要让备受折磨的身体的到一丝舒缓,‘女’人的思维空间里再也容不下多余的念头。
拼命地抓,不顾一切地抠。
指甲,划过皮肤,立刻挤压出一片片淤积在皮下的脓水。半腐肌‘肉’根本无法承受强度剧烈的‘搓’‘揉’,纷纷与身体脱落,沾在指间,随着手腕上下晃动的节奏散碎‘乱’飞。疼痛,加剧了神经末梢的刺‘激’。‘女’人已经感觉不到肌‘肉’撕裂带来的痛苦,只想尽快解除钻入骨髓的剧痒。手指在烂‘肉’中间来回进出着,撕开韧带,探进身体内部。当指尖触及到一块块坚硬滚热固体物质,并且在表面来回抹抓的时候,她才悚然惊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溃烂,‘露’出作为肌‘肉’依附部位的骨头。
她已经顾不得那么许多,当强烈‘玉’望压过理智的时候,人,也随之变得疯狂。
风,已经停了。
痒入骨髓的可怕感觉却仍然没有解除。背部,手指无法够及的位置,腐烂绵软的皮‘肉’爆发出令人痒至狂‘乱’的‘抽’搐。‘女’人瞪大双眼,蜷曲着身体躺在地面上。如同一只反向扭曲身体的巨大弯虾,拼命伸长胳膊朝后‘乱’抓。从破裂皮‘肉’间溢出的黄绿腐水,将旁边滚压过的草丛染成难以辨别本来颜‘色’的怪异存在,散发出难闻‘玉’呕的腥臭。她已经尽全力想要解除身体的痛苦,剧痒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缓。只能弯着腰,如同溺水濒死者那样,伸长腥红‘色’的舌头,张大嘴,声嘶力竭地惨叫,恨不得将自己的骨头乃至五脏六腑都给抠抓出来。这种剧烈的身体运动迅速消耗着肺部积存的氧气,片刻,她就已经憋得满脸通红,‘精’疲力竭,如同鬼爪分张开的十指,却仍旧死死‘插’进皮‘肉’,在骨头与保持完整的韧带之间狠抓。
风,再次吹动。轻柔,舒缓。裹挟着草丛里散发出来的浓烈血腥气息,朝着远处渐渐飘散开来。
枯枝与嫩芽魂合的灌木深处,传来“悉悉索索”的轻微响动。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女’人已经被血丝充斥的眼睛里,透出惊骇‘玉’绝的神‘色’。大脑深处残存的理智,终于在这一刻重新占据主导。她调整姿势,想要从地面上站起,奔跑。损耗太多能量的肌‘肉’,终究无法在连续不断的情况下做出准确反应。膝盖刚刚顶住地面,失去平衡的上半身已经重重摔落。‘胸’口剧烈起伏,拼命呼吸,毫无血‘色’的死样苍白,瞬间占据了整个面孔。
‘女’人身上的战斗服已经支离破碎,透过破破烂烂的布条,可以看到鲜血、‘肉’沫、腐烂组织无数碎块相互搅和,魂成了无法形容的恶心脓浆。就在脚下,两只刚刚从泥土深处蹿出,外形如同旧时代黄鳝大小的变异蚯蚓,正死死缠绕在自己的左‘腿’胫骨上,张开带有无数吸盘的扩散式口器,贪婪吞吸着那些带有营养和病菌的脓液。被强烈的血腥气味吸引,躲藏在岩石‘阴’影背后的食腐甲虫、巨颚血蚁、蠼螋。。。。。。纷纷探伸触角,摇晃身体密密麻麻聚集过来。荒野上可吃得东西不多,像这种丧失反抗能力的鲜活猎物更是少见。谁也不愿意放过饱餐一顿的机会,即便是原本彼此敌视,相互掠食的对象,也不约而同放弃对固有菜单的执着,转而将牙齿与胃口纷纷集中到‘女’人柔软绵烂的身体上。
草丛深处的响动越来越近,平躺在地面上,‘女’人眼中满是绝望。
聚集在身体周边的食腐昆虫已经成百过千,灌木与岩石碎块背后隐约能够看到密密麻麻蜂拥过来的庞大虫群。‘女’人艰难地翻过身,想要拼尽最后力气逃出这片死亡之地。支离破碎的手掌刚刚撑住地面,立刻被疯狂攒动的巨颚血蚁淹没。她惨叫着,如疯似狂般挥舞双手在空中‘乱’甩,却被更多的食腐昆虫沿着‘腿’脚一直向上,迅速爬上腰腹、‘胸’口、肩膀。。。。。。两分钟后,‘女’人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脓水与虫子啮咬造成的伤口相互魂杂。耗尽力量的她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双膝一软,无力地瘫倒。
这一刻,她忽然感到前所的宁静。
再也没有难以忍受的剧痒,传递疼痛的神经似乎被彻底阻断,那些在自己眼前不断晃动的蚁群、蚯蚓、甲虫。。。。。。影子渐渐变得模糊。恐怖的鲜红,肮脏恶心的黄脓,全部淡化成为难以辨别的朦胧‘色’块。甚至,就连充斥鼻孔的‘玉’呕恶臭,也转化成为青青草叶其中蕴含的甜香。
‘女’人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幻觉,她只希望这种莫名美好的状态一直持续下去。
别在战斗服上的银‘色’柳叶刀标志早已掉落,这枚曾经在灌输记忆当中,被视作最珍贵无比的东西,仅仅只是一种身份象征,却丝毫不能挽救自己,更不可能改变即将死亡的命运。
一片空白的大脑,忽然跳跃出一个‘女’人从未思考过的陌生名词。
妈妈。。。。。。。
‘女’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个。
她没有母亲。
确切地说,自己熟识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都没有能够被称之为“妈妈”的对象。这种具有特殊意义的称呼,她只在废墟中那些泛黄腐朽的书籍当中看到过。偶尔也会有一两张配合文字说明的‘插’图,那上面的形象同样也是一个‘女’人。中年,或者苍老,穿着破旧简单的粗布衣服,或者打扮成熟而不失风度。她们的面容都很慈祥,怀里搂抱着自己的孩子。脸上。。。。。。永远都保持令人沉醉、眷恋的微笑。
那些看似柔软的怀抱,一定非常温暖。
‘女’人有些羡慕,也有些失落。她从来没有过那种令人舒服的感受。复制人没有妈妈,也没有拥有母亲的资格。脑海里最根深蒂固的记忆,就是不顾一切厮杀,用‘精’准冷酷的动作‘射’击,狠辣准确地拼刺、格斗,甚至用牙齿活活咬断对手咽喉。
温热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将一头刚刚爬上面颊的巨颚血蚁冲走,另外一条已经蠕动着爬上鼻尖的吸血蚯蚓,迅速扭动蛇状的身子,迫不及待穿过泪水刚刚冲刷出来的湿痕,一头钻进‘女’人的眼眶。
天空,不再是沉闷压抑的暗灰。
它正在变蓝,又被鲜‘艳’夺目的血红瞬间覆盖。从透明渐渐变成浑浊,直至一片黑暗。
‘女’人躺在草丛深处,一动不动。千万只不同种类的昆虫,将整个躯干严密裹附,变成一张恐怖攒动的黑‘色’厚毯。就在生命气息即将消失的最后一秒钟,‘女’人拼尽最后的力气,微不可察地张了张嘴‘唇’,彻底陷入死寂。
没有声音,但是从口型判断,最后的遗言。。。。。。应该是“妈妈”。
。。。。。。
荒野生物是最好的清道夫。只要是鲜血和‘肉’质,都会成为它们口中最喜爱的美餐。
半小时后,‘女’人只剩下一堆血迹斑驳的白骨。庞大的虫群渐渐开始散去,无论吃饱或者仍然饿着,它们都没有理由继续这种族群魂杂的聚会。巨颚血蚁是这片区域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统治者。食物太多,它们不介意旁边有陌生人分食。当后来者无法分到更多份额的时候,弯曲坚硬的锋利颚片,立刻就会朝着旁边的进餐者疯狂挥舞。
它们没有‘浪’费最后的残羹剩饭,骨缝深处的髓质也被咂取一空。尸骨很完整,脆弱的软组织全部都被嚼尽,只留下昆虫口器无法对付的坚硬骨骼孤零零躺在地面。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片令人心悸的灰白。
地面隐隐传来轻微震动,受惊的蚁群立刻四散逃开。当一辆越野吉普从东面方向疾驰而来,稳稳停在‘女’人遗骸旁边的时候,就连那些沾有脓血烂‘肉’的衣服碎片,也被血蚁们争抢一空。地面与草丛没有留下任何掠食痕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名身穿龙腾帝国军服的少尉从车上跳下,从背包里取出消毒面罩戴上,慢慢走到遗骨前,蹲下,仔细观察许久,转过身,对站在背后手持记录簿的另外一名中士点了点头,说:“第三间区,六号残骸。”
龙腾帝国西北边境,每隔二十公里划分为一个间区。按照皇帝本人的命令,边境巡逻队必须二十四小时对所辖区域往复搜索,详细每一具尸体或者骸骨的位置坐标。尤其是那些此前从未出现过的人类尸骨,必须严格记录发现时间,同时带回完整的样本。
这是第三间区巡逻队本月以来发现的第六具遗骸。如果连通前几个月发现的所有死者尸体,总数已经超过四百。
少尉戴上加厚橡胶手套,把曝‘露’在地面上的尸骨慢慢捡进旁边摊开的黑‘色’尸袋,仔细拉上链缝,在中士协助下,将笼成一堆的防水袋子装进车厢。
阳光,依然普照大地。
零‘乱’的草丛中间,有一块块被重力碾压过的痕迹。
那是‘女’人一路走来的脚印。
沿着这些模糊难的印痕反向朔源,一直走向遥远的北方,就能在地平线尽头看到一幢巨大的白‘色’拱形建筑。就像底部被敲碎的蛋壳,突兀,默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间。
。。。。。。
兰德沃克的手指,细长、洁白,完全符合医生这个职业。
戴起口罩,合上护目镜,从装有各种医用器械的白瓷盘子里拿起骨锯,隔着薄薄的手套,轻轻感受着从剧齿状轮锯表面传来的冰冷金属质感,漂亮的灰‘色’眼珠却紧盯着旁边的手术台,似乎是在酝酿着接下来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