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
世界。
世界。
所有的一切,都是世界。
但是……世界又是什么?
世界能被什么所定义?
什么能让世界去定义?
定义凭何去形成世界?
定义形成世界的何物?
世界定义物何能成形?
“……定义……”
“……世界……”
大脑被薄雾所笼罩。
胶凝化的思绪,有如泥浆一般,沿着头盖骨滑落进深不见底的幽暗……
与此同时……
有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不断追逼——
“睁开双眼……去为眼前的世界作出定义。”
但我依然用力地捂住耳朵,且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残存的理智在向我示警——
“不能……睁开双眼。”
“会看到……”
“‘地狱’。”
……“地狱”。
究竟是怎样的场景……才能被称之为“地狱”?
那是……超乎了人类的认知的极限的、绝望的、噩梦般的光景。
仅凭我那贫瘠的语言,甚至无法描绘出其万分之一的扭曲——
城镇的表面,布满了数之不尽的、仍在蜷曲、蠕动的血肉和“脏器”。
而位于那座广场的中心、原本应该是一座金属塔的那个东西,此刻却全然是由污秽的血肉汇聚成形,宛如象征着“生殖”与“繁衍”的湿婆之林伽,在其顶端……是一只恍若巨大的漩涡一般吞噬着月光且将其收束成线的、猩红色的“眼睛”。
无数仿佛被放大了几十、上百倍的“器官”,为一根根粗壮的、藤蔓似的“脉管”所相连,如同蛛网的辐线一般向着四方延展开去,遮盖着为莫名的天光所笼罩的、虹色的穹宇。
我只是……短暂地窥见了“地狱”的景象而已。
理性、意志、情感——
存在于这具躯体内的一切无定形之物,皆好似达到沸点一般“沸腾”且开始外溢。
分子、原子、中子、质子……皆在哭嚎、颤栗。
——宛如失却了维系“自我”实在的基本力,就要与这森罗万象的“地狱”融为一体。
视觉、听觉与触觉……正次第失去。
但一股仿佛果实腐烂所散发出的、淡淡的甜香之气,夹杂着浓郁的、血的甜腥,不可抗拒地涌入了我的口鼻。
对于这股奇妙的、香甜的气息……我竟难以言喻地产生了“食欲”。
……“食欲”?
存在于那片“地狱”般的光景里的东西……令我产生了“食欲”?
发觉到了这一现实的我的精神……下意识地涌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可是……在我的唇舌之间,却有唾液在分泌。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
“……我……变成了……和那些怪物……一样的东西……”
……是在听到了那段“灰色”的旋律以后?
还是说……
早在我于那列电车上苏醒,就已经……
“……母亲的……味道……伟大……育母……丰穰哉!”
脑海里突然回忆起的一句话语……不禁令我感到难以言状的恐惧。
“它说……我的身上,有‘母亲的味道’。”
那句故往的我尚未来得及深思的话语……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令人绝望的可能性。
——当我还未曾与那只神话中的黑暗之子嗣遭遇,就已经和“森之黑山羊”产生过某种未知的交集。
……这意味着什么?
已经……不言而喻。
头脑之中,渐渐浮现出癫狂的幻觉。
而在这幻觉里……我看到了“母亲”。
起舞于这世上的生命,皆是从祂身体里诞生。
终有一日……亦将回归那温暖、慈爱的“母体”,于反刍、“再诞”中获得“永恒生命”。
“母亲”的手——好像正挥舞着,向我表示欢迎。
而我闭上了眼睛,期待着……那柔软的、湿润的手臂能把我抱进胸口,然后深埋到子宫内那座美丽的城镇里。
在那座美丽的小镇,镇上美丽的居民围成了一个美丽的圈,美丽的双目皆为那感动的泪水所充盈,美丽而欢喜地哭泣。
——而我也置身于那美丽的人群中,如此哀伤,如此狂喜。
好想立刻脱下所有的衣物,紧紧地和大家拥抱在一起,等待着……接受“母亲”伟大的洗礼。
……明明我等是如此地欢喜。
却又为何……会在哭泣?
“胎儿呀,胎儿。
你为何跳动?
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
而,害怕吗?”
那首歌谣……如此传响。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
——胎儿,为何不愿降生于这世上?
人们坚信,胎儿的诞生伴随着祝福。
坚信着……生命是在充满喜悦、充满爱意的世界之中诞生而出。
——那是为过错。
——那是为欺瞒。
“诞生”,即为“诅咒”。
——世界之中,满溢着恶意与亵渎。
正是因为婴孩纯洁无垢,方才能够明白这一真理。
于那母胎之内,婴孩方为完全。
那里,是被母体之温暖包裹、被母体之脉动怀抱的、世界之中心。
——无限的爱之摇篮。
若是如此……又有何求?
婴孩倾尽全力地享受着世界。
因而——
被逐出乐园、诞生于外界之时,婴孩才会哀嚎、恸哭。
大气尖锐,如能撕裂肌肤。
猛然钻进鼻腔的臭气。
击碎耳膜的噪音。
烧灼眼瞳的闪光。
——世界之全部,都向着婴孩露出了恶意之獠牙,向着化为不完全的、仅仅是一团羸弱不堪的肉块的婴孩发出了嗤笑。
婴孩知晓,这世界之中充满了诅咒。
她哭泣着悲叹那化为不完全之己身。
——人们却并不知晓这一切。
不……是将这一切驱逐至忘却之彼方。
凭借忘却,凭借欺瞒……在这遭诅咒的世界之中生存。
——如此,身而为人,究竟是何其可悲、何其不快的生物啊。
我们自诞生时起……便生活在虚假的梦幻泡影里。
所以啊……
那婴儿,才在哭泣。
……你听见那声音了吗?
——尖锐的、嘹亮的、刺耳的、悠长的声音。
“……”
……不。
不对……
那声音……并不是婴儿的哭泣。
那更像是……
——电车进出站台时所发出的、巨大的鸣笛的声音。
下个瞬间……
本以为已经丧失了知觉的身体,突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悬浮感。
——就好比是我的双脚一度踏空,脚下再也没能传来任何触感。
霎时,我的心底没来由地涌出一阵慌乱。
恐惧与本能,使我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一阵雷鸣般的咆哮使空气震荡起来,几乎将我的耳膜撕裂。
于是我下意识地睁开了双眼——
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世界,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在离地半米高的空中下坠。
落地的那一刹,躯干与肢体的痛觉,以及令人恍惚的晕眩,挤满了我混乱的脑海。
我试图从地上站起身来,然而却是没能做到。
双手无助地在地面上反复地弹起,落下,完全无法支撑起身体。
——我背对着地面倒了下去。
那阵冲击,是如此地猛烈,以至于我竭尽全力也无法抓紧地面,更无法站立起身。
在一阵头晕目眩之中,四肢似乎陷入了癫狂。
我努力抬起头望向前方的路面,却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似乎是由柏油铺成的马路,此刻已经完全皱起。
房屋被弯曲、拉伸,如同羊羹一般。
我终于明白……
——这次,并不是我的身体或者精神出现了问题。
而无法起身的原因,则是因为大地正剧烈地晃动着。
但这并不仅仅只是最初的震动,地面仍在接连不断地摇晃、起伏。
就在意识到这可能是地震的那一瞬间,我的身体再一次被粗暴地甩到了空中。
世界骤然颠倒、错乱。
四方传来的,皆是某种巨物坍倒、垮塌的声响。
大地如同暴怒的野马,奔腾、践踏着眼前的一切。
而我无数次地到处翻滚着,已经无法区分天空和地面。
——就像是锅里被翻炒着的豆子,在四分五裂的柏油路上一次又一次地弹起,落下,弹起,落下……
后背像是撞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但转瞬间我的身体就被高高掀起,再一次地翻滚、弹跳起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只能像是一个还未出生的胎儿一样——紧紧地闭上眼睛,努力地蜷缩起身体,死死地抱住脑袋,以求活命。
在这猛烈的极震中,我听见某处的树干折断与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巨大而又沉重的物体粗暴地砸落在我的身体附近。
时间在此刻流逝得如此缓慢。
但我的心,却不自然地平静。
我回想起曾经于NHK上看过的关于震灾的节目,也依稀记得实验里桌子如生物般到处弹跳的场景。
对于那些站在安全地带指指点点的“观察者”来说……
——如今的我,看上去是否也像那张桌子一样呢?
可作为当事者的我也不知道这震动到底有多剧烈。
建筑正在坍塌,路面亦被掀开,落下的瓦砾与黑暗混为了一体,在这片大地上疯狂地欢呼雀跃。
眼见着这座暗红色的城镇迅速地被摧毁,我不由觉得这片光景简直像是一场梦境。
我知道……这景象绝不是一场普通的地震而已。
瓦砾仍在继续跳跃着,身体再一次被抛起时,我也成为了其中之一。
——这感觉就像是被扔进了一台巨大的搅拌机,只要一不小心地伸出了四肢,身体的某些部分就会被扯碎。
但就算所做的一切选择皆为完满,我也不知道能有多少存活的可能性。
在这压倒性的绝望面前,我是如此地渺小和无力。
只是抱着脑袋蜷缩起来,就已经用尽了我的全力。
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交给命运了。
我简直像是一座巨大的沙堆中的一颗小小的谷粒,早已忘记了恐惧,只是麻痹着,任凭命运的摆布而已。
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
——但常识告诉我,并没有过去多久。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地上翻滚了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
但事实上……最多不过是过了五到十分钟,或许仅仅是两分钟也说不定。
每一阵“战栗”之间的间隔越来越久,震动也在慢慢减弱。
——我感到地震正在平息,世界终于恢复了宁静。
幸运的是,此时此刻的我,正躺倒在地上,既没有被埋入那座城镇的废墟,也没有陷入地震形成的裂缝里。
身体到处都在呻吟,所幸伤势并不致命。
衣服也早已被扯烂,沾满了污泥和沙砾。
——但损伤也仅限于此。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奇迹”。
不知地面是否还会震动,我战战兢兢地站立起身,视野也随之而扩展开来——
依稀可见……这座林间小镇的街道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几乎没有房屋还能保持它们原来的姿态。
即便是那些幸运的、仍然屹立着的建筑,也都大面积受损。
——只有那座高塔不知为何幸免于难。
车辆被震得歪倒、倒翻,或者是摔得支离破碎,有的甚至埋进了地裂。
目之所及……没有一个人影。
在这片如同坍倒的箱庭一般的景致里,某种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然后……
然后……我说不出话了。
——因为眼前发生了异常、令人无法理解的现象。
……现象?
不、不是因为这个……
真正令我吃惊的……是眼前那个东西。
——祂接连着云层。
——祂缠绕着山体。
——祂跨越了幽谷。
——祂踢开了森林。
名为“森之黑山羊”的神明……就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