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后世记载,终结历679年,铁腕王的次子兼继承人,时称“北极星”的泰尔斯·璨星经由复杂的政治斡旋,脱离了险恶的人质生涯,被北地诸侯们礼送出境,回归星辰王国,随即被册封为星湖堡公爵。
同年11月2日,泰尔斯公爵在记录中第一次出席御前会议,正式参与王国政治。
而这场会议事关重大,主要解决两个棘手的问题:
首先是一场触犯王室的恶性事故:一个债务累累、走投无路的西荒乡绅闯进了闵迪思厅,其时北极星正在宴客,前者当着所有达官贵人的面,拔剑胁迫宾客,指控王室残害西荒外臣。虽然西荒的不速之客最终被泰尔斯公爵亲手击杀,但此事令王室颜面扫地,更让朝野震惊,谣言纷飞。
其次是更糟糕的政治事件:数月前,以息战堡的卢戈子爵为首,贪得无厌的西荒封臣为独占荒漠商路,不惜造谣诋毁,生生逼走了人称“传说之翼”,代表王室,守护刃牙营地的威廉姆斯元帅。仅仅一个月后,失去常备军援护,军纪废弛的西荒诸侯就遭遇了荒骨人与兽人的袭击,险些丢掉刃牙沙丘,卢戈子爵和他的两个儿子更是当场阵亡。幸而威廉姆斯元帅驻兵不远,及时领军回援,他虽不齿西荒诸贵的品行,却仍不计前嫌救助友军,守住战线驱逐外敌,方才力保边境不失。
两件事,一件更比一件骇人听闻,毫无疑问,西荒诸侯嚣张跋扈的态度给了璨星王室当头一棒,作为恭贺他们父子团聚的礼物。
而整个王国都在等待复兴宫的反应。
据说那场御前会议从上午开到深夜,持续了整整一天,御前大臣们在会议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军事顾问梭铎·雷德认为,这两件事都是西荒诸侯统治不力又藐视王室的证明,他建议铁腕王强硬表态,任命威廉姆斯元帅为王室钦差,发兵荒墟,向以法肯豪兹公爵为首的西荒封臣问罪追责,言下之意不惜一战立威,以儆效尤,与他持有相近意见的人包括商贸大臣与信仰顾问。
另一边,首相鲍勃·库伦公爵更愿意相信这两件事只是意外,并对此举可能招致的恶劣后果忧心忡忡,财政总管裘可·曼则对出征的预算缺乏信心,农牧大臣亦不愿穷兵黩武影响了生产,三人都坚决反对军事顾问的激进意见。奇怪的是,这一次,一向支持国王打击地方封臣的拥王党人,德高望重的‘狡狐’卡索也站在他们这一边。
作为当事人之一,年轻的泰尔斯公爵想要在会议中有所表现,但他很快发现,包括他的老师卡索伯爵在内,御前群臣并不在意这个在北方幽禁六年,靠着星湖公爵的虚衔列席御前的毛头小子。
眼见自己人微言轻,星湖公爵失望至极,遂在中途离座,出宫而去。
御前会议继续进行,分裂成两派的群臣各执一词,争吵激烈,凯瑟尔五世被搅得心烦意乱,甚至不得不几度中断会议。
直到黄昏时分,泰尔斯公爵重返复兴宫。
这次,他带来了一把剑。
起初,无人明白公爵的意图,就连守护宫廷的王室卫队也被吓得够呛,但这一次,北极星至少吸引了御前群臣的注意,让他们耐下性子聆听自己的话,军事顾问梭铎如此评价:“他严肃的样子让我想起贺拉斯王子。”
其间发生了什么,后世的史官们不得而知,但许多人相信,正是靠着这把法肯豪兹家族的家传宝剑,王子证明了自己对西荒的影响力,他成功说服国王和众臣,并允许他以一种更巧妙的方法处理危机。
复兴宫很快给荒墟发去一封由泰尔斯公爵亲笔书写的信件,即。
星湖公爵早这封信中措辞诚恳,不卑不亢,既回顾了他与几位西荒故交的情谊,也提及王室在西荒的常备驻军,还特别感谢了西里尔·法肯豪兹公爵所赠之剑,唯独不曾提及刃牙营地与宴会上的意外。
后世学者们对这封信有许多解读,一般认为泰尔斯公爵精心选取了自己的措辞和内容,每一处文字,包括修辞的轻重程度都是有意打磨的信息,他绵里藏针,一面示好拉拢一面暗中威胁,还分析了西荒的局势,条理清晰见解独到,最重要的是,他用留白的方式点出了自己的意图。
无论如何,那封信起到了作用。
浮沙宫的宫廷幕僚梵克·古兹男爵说,西荒公爵读罢此信后“沉思良久”,很快,在他的带头下,向来桀骜的西荒诸侯们纷纷低头认错,不但承认自己统治不力,为刃牙营地的意外和威廉姆斯元帅遭遇的不公赔礼道歉,更主动请求复兴宫遣军西荒,向凯瑟尔五世的王权彻底俯首。
不冲突不流血,对西荒危机的成功处理,极大地提升了泰尔斯·璨星的政治地位,让他在御前会议上有了稳固的一席之地。
如果说此前泰尔斯公爵的声名还仅止于平民百姓口中“令人心疼的小王子”的话,经此一事,从贵族到官吏,从封臣到诸侯,整个王国都有了“星湖公爵为政有方可堪大任”的印象。
国王的继承人深孚众望,这在客观上巩固了璨星王室不甚稳固的统治,令蠢蠢欲动的敌人们收起多余的野心。
但历史并没有这么简单。
事实上,星湖公爵的强势崛起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其中就包括西荒危机里,御前会议上的许多大人物——多年以来呕心沥血,全心全意治国辅政,到头来却不如一个在北方幽禁多年的少年人,这令他们面上无光。
何况此例一开,御前会议所属的事务,居然能被星湖公爵以私报国王的方式越俎代庖,这直接影响了拥王党人在国王面前的权威与地位。
更关键的是,拥王党众大多出身新贵族,他们认为星湖公爵在许多事务上都与旧诸侯们站在一起,这在根本上危害了他们的利益。
而这并非无中生有:
对西荒危机的处理温和有效,确实让北极星赢得了不少地方诸侯的心,许多人开始带着争端与问题前往公爵所在的闵迪思厅,并企望得到同样圆满的解决,事实也不负他们所期,泰尔斯公爵长袖善舞,总能兼顾多方,顶住来自国王与御前会议的绝大压力,又极富个人魅力,温和地安抚住地方封臣的诸多不满。
于是星湖公爵的名望与日俱增,闵迪思厅很快成为外地封臣拜访王都的必经之地,西荒危机的主角之一,英魂堡的刘易斯·博兹多夫伯爵甚至把自己的继承人都送到星湖公爵身边,希望他跟随公爵,学有所成。
当时有一位进城处理事务的乡下有产骑士对他一位家业困顿的朋友说道:“且放宽心,这天底下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去复兴宫,如果还有,那就去两趟……再不行,那就去闵迪思厅。”
北极星究竟如何考量,他的所作所为是真的同情地方诸侯,还是野心勃勃沽名钓誉,后世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星湖公爵的行为既为他博取名望,也教他受人忌惮,直到这些忌惮汇聚成流,变成谗言与猜忌,涌向复兴宫的最高处——凯瑟尔五世。
后世的历史评价不乏对铁腕王个人性格的探讨与批判,认为国王冷漠寡淡又顽固执拗的性格,是阻碍他与儿子维持良好关系的主因,如果凯瑟尔五世能不那么粗暴强硬多疑,而是与星湖公爵开诚布公彼此谅解,则王国在变革之际,中央与地方的许多统治矛盾,也许就能在父子二人的齐心协力下,迎刃而解。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从680年春天开始,星辰王都里出现了诸如“双星治国,以小见大”的险恶流言,一些非法的地下赌档里甚至推出了“国王还能活多久”的赌盘。
历史记载,终结历680年夏,在种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年满十五岁的泰尔斯公爵,被凯瑟尔五世无情地流放出永星城。
————
经历了惊魂一日,王子的闵迪思厅终于解禁,星湖卫队们也脱离了羁押,好歹让泰尔斯有个回家睡觉的地方。
尽管复兴宫竭力封堵,但星湖公爵夜闯宫禁、与国王父子决裂的流言仍然不可避免地传遍了王都。
对于那天王子殿下在复兴宫里发生了什么,剩余的星湖卫队成员们既惊诧又疑惑,从各处听来的传言又纷乱不堪,于是曾经“随殿下上刀山下火海”的D.D、哥洛佛等人一下变成了香饽饽,到处被人追捧追问,除了马厩里不会说话的珍妮,就连新来的罗尔夫都被人递了纸条。
但随着流言传出,风向改变是如此之快,闵迪思厅前一晚还是歌舞升平高朋满座,第二天就变成了永星城里无人接近的真空禁地。
一向在附近殷勤值守,还热心负担起运输职责的警戒官和巡逻队,到了第三天也撤得干干净净,马略斯不得不派遣某些空闲的卫队人手和仆役们每周出去采购物资以供生活,但就连闵迪思厅内的仆役们也有不少人因各种理由毁约辞职。
原本庄园外每天都热热闹闹的大道,大家巴着脖子都想看一眼王子的地方,现在门可罗雀。
第二天才接到消息,从城外赶回来的姬妮得知了事情经过,遂赶到闵迪思厅大发雷霆,认为泰尔斯的举动既鲁莽又冲动,自以为是,跟他愚蠢的父亲别无二致。
“我们只是谈崩了。”泰尔斯只能一边抚摸自己的新戒指,一边微笑以对,并让马略斯遣人送走一脸失望,难以置信的姬妮。
“你们骗得了其他人,但是骗不了我!”
宫廷女官离开时表情盛怒,泰尔斯唯有抱头躲避:
“我会搞清楚的,无论我要撕开哪个孬种的嘴巴!”
据说那之后,复兴宫的宫廷总管,昆廷男爵病休了整整两周。
科恩回家后再也没有消息传来,直到孔穆托从警戒厅的熟人那里打探得知:西城警戒厅的洛比克厅长听闻了科恩的壮举,盛怒之下让他停职反省,结果科恩小声提醒厅长自己本就在停职中,气得厅长当场宣布他复职,又在科恩喜笑颜开之际,将后者的岗位调到西城门的路政维护科——也并不长久,因为科恩在城门口用扫帚打破了一个外地贵族的头,遂在路政维护科同事们的苦苦哀求和千恩万谢中,被厅长再度停职。
王子的课业还在继续,但基尔伯特因政务繁重,辞掉了授课的职责,泰尔斯为此沉默良久,但怀亚倒是松了一口气。
同时辞职的还有在王立学院里任职的好几位老师,昆廷男爵不得不全城张贴广告招募学士,但依旧应者寥寥,最后还是德高望重的博纳大学士亲自出面,在学院里“请”来了几位自己的学生,来为王子授课。
泰尔斯不知道外面的传闻变得怎么样了,但对这些事情,他并不如何在意。
他知道,这一切都注定要发生。
而他有更紧要的任务。
以星湖公爵的名义,泰尔斯草草写了一封信,甚至没读第二遍,就托人送进复兴宫,公开寄给荒墟的法肯豪兹——他抓住了那把剑,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现在,轮到对方了。
西里尔大人的反应没有令他失望。
法肯豪兹首先回信,自承过失:若非威廉姆斯男爵及时救援,西荒险些丢失王国重镇。为此,他请求王室增派常备军到西部前线“指导防务”,他愿意奉上部分税收充作军资,以守卫疆土,弥补罪过。
也不知道西荒公爵做了什么,自他而始,一个月的时间,英魂堡的博兹多夫、翼堡的克洛玛,许多西荒诸侯们先后上书请罪,不但对复兴宫,在刃牙营地,威廉姆斯男爵逐步扩增的军营里,客人和礼物也络绎不绝。
作为回应,凯瑟尔国王大度回信:忠贞体国,朕心甚慰。有错则改,何罪之有?边防要务,实当用心,新编军队,从速出发。
至于刃牙营地,据说不厌其烦的传说之翼大手一挥:礼照收,人留下,押牢房,换赎金。
随法肯豪兹的信一道过来的,还有西里尔大人指名送给泰尔斯公爵的一束优质马车辔绳,上书“精工打造,质量上佳,经久耐用,力挽千钧”。
据怀亚侍从官说,殿下很喜欢那束辔绳,珍而重之,甚至不让他们存进库房。
几周后,后勤翼上报马略斯,闵迪思厅的下水粪道被一截破破烂烂的绳状物堵塞了,守望人不得不派人努力了整整一个小时才疏通。
至于王室宴会上,拜拉尔与多伊尔家的债务纠纷,处理结果也很快出炉:
在西荒一方的全力配合下,贵族事务院与财税厅、审判厅联合重申此案,裁定多伊尔家族非法放贷与占地,但是拜拉尔家族亦罪责难逃,审判官责令双方各承损失,达成一个在彼此能力范围内,都能接受的还款比例。
至于在宴会上大逆不道冒犯王室的安克·拜拉尔本人,则在被剥夺继承权后押往白骨之牢,囚禁终生,泰尔斯只能附上信件,请从西荒公爵到传说之翼等人多加关照。
泰尔斯本来以为这件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但他显然低估了事情的影响。
没过几周,闵迪思厅重新热闹起来——来的客人不再是中央领附近的人,而是遍布全国各地的外地封臣、官吏甚至支付得起路费的普通平民。
遇到委婉的还好,起码知道先求通报或者先送请柬,再等回应,但更多的人直愣愣地就闯了进来,带着天塌了一般的沉重,在与星湖卫队焦头烂额的角力中对着窗口大呼“我有一事,请王子静听”。
泰尔斯一开始还饶有兴致,坚持每天见客,聆听的事情从乡绅地主“我家收租遇到个老赖”到某个骑士“殿下我要举报我隔壁邻居是个山贼我需要一支军队”乃至“殿下额看我闺女这画像要得不”“有个老板欠我们工资”不等,倒是让他知晓了不少星辰各地的风俗民情,但渐渐地,从外地跑来找星湖公爵的人越来越多,泰尔斯发现自己根本忙不过来,只能托马略斯替他提前接待、筛选来宾,大部分来宾仅仅留下记录,只择事务重要的客人接见。
果然,小花花詹恩平易近人的那一套,不是所有人都玩得转的啊。
面对这些形形色色的来宾,有的泰尔斯只需要微笑听完就能行,至多让马略斯回上一封写满了勉励的话语、他只需签名盖章就完的“公爵知悉”加上一些小礼物,对方往往就心满意足地回去了,但有的问题确实兹事体大,需要泰尔斯再度进宫面对国王才能得到答案,即使不能解决。
插一句,真心不错,值得装个,竟然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但真正棘手的,反而是另一些想要趁机投诚加入公爵麾下的人,对这类人,马略斯一概以“经费不足”或“人员满编”为由当场回绝,但另一些人即便是泰尔斯也难以拒绝。
“在下保罗·博兹多夫,来自英魂堡的黑狮家族。我相信我们在之前见过面了,各位。”
眼前的年轻贵族头上绑着绷带,背着自己的行囊,木然鞠躬。
这是曾奉父亲之命,领着黑狮步兵送泰尔斯从恩赐镇回到永星城的保罗,他再次出现在王子面前,一如既往地沉闷:
“我父亲希望我加入您的卫队,跟随左右——事实上,我能做您的掌旗官,他送您的那面旗帜在哪?”
面对黑狮伯爵把继承人送过来,再明显不过的意图,泰尔斯表示很头疼。
“哦,那面旗啊,”王子尴尬道,“对了,你的头怎么了?”
“抱歉,有架马车想要超车,所以我按照老方式回敬了他,这在西荒很常见,”保罗摸着被打破的头颅,面色不改,“偏偏在城门口,有个扫大街的多管闲事。”
泰尔斯推拒再三,只能无奈应承,托马略斯给保罗在闵迪思厅里找个位置。
但即便是闵迪思厅内部,问题也不小。
除了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马略斯不得不召集了一次训诫会之外,龙霄城旧部和星湖卫队的整合不如泰尔斯想象中顺利:
怀亚是基尔伯特的儿子,他努力想要融入大家,奈何D.D的天赋不是人人皆有,诸人还是对他敬而远之;罗尔夫的装备和样貌明显写着不好惹,前几天里一直被人误以为是性格高傲不愿说话,差点跟佐内维德打起来;杰纳德是行伍老兵,跟孔穆托似乎素有旧怨;威罗是在龙霄城待了好几年的北境乡兵,行止坐卧不拘小节,总让卫队众人侧目。
于是,为了加快双方人马的熟悉,马略斯决心从站岗值守开始,打散人手重新分组,就从泰尔斯的贴身侍卫开始。
而这是个馊主意。
D.D和怀亚的两人组合令泰尔斯心累,一方面D.D知晓怀亚的身份,刻意跟他说话,字里行间谄媚又好笑,偏偏怀亚一板一眼,觉得礼貌起见要有问必答。
两人一来一回,形成的场景名为——聒噪。
“这么说怀亚侍从官,您这六年里都待在龙霄城,跟王子同吃同睡寸步不离?”
“不,多伊尔阁下,我偶尔会离岗,有时是殿下的任务,有时是正常放假。”
“哦,那您回家回得多吗?”
“不多,多伊尔阁下,我说了,我与父亲并不亲近。”
“噢,唉,是不是我们年轻人都不喜欢跟父母亲近……”
“我相信不是,我有朋友跟他们的父母关系不错。”
“唉,我是从小有个后妈,而你母亲呢?”
“她……去世了。”
“抱歉啊,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我理解。”
“那么卡索伯爵就没想再娶?”
正在聚精会神努力做习题的泰尔斯忍无可忍,怒拍桌子:
“你们能闭嘴吗?”
怀亚和D.D齐齐立正。
“是,殿下!”
“对对不起啊殿下!”
于是两人压低声音,用气说话:
“嘘——所以,怀亚,你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额,殿下让我们不要说话……我母亲起的,她用她早夭的幼弟之名……”
“原来如此,难怪这么好听,诶,你是独生子吗?”
“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说话了……是的,我母亲生前倒是想要生二胎……”
泰尔斯气得一头晕厥在书本里。
哥洛佛不善言辞,罗尔夫干脆不能说话,应该是非常安静惬意的组合了,但出身街头的两人偏偏有个问题:
他们站在泰尔斯的身后,一左一右,总有不经意间和对方碰上眼神的时候,这时双方均不肯示弱,于是一方的眼神变得凝重深沉,另一方就变得冷厉锋利,然后这一方更加深沉凝重,而另一方越发锋利冷厉,这边变本加厉还以颜色,那边寸步不退加倍奉还……
随着时间流逝,两人无声对视,空气里就不知不觉杀机渐起,寒气四溢。
气氛不祥,且沉重。
每次泰尔斯从书本中回神抬起头,都感觉自己正在两把魔能枪中间,连呼吸都困难。
就像身处一场葬礼。
“你们能别瞪眼了吗!”
僵尸和随风之鬼齐齐冷哼一声,移开目光,空气恢复正常。
直到他们下一次再对上眼。
被他们保护着的泰尔斯觉得好绝望。
怀亚和哥洛佛随侍在泰尔斯身边时,则是另一种情况。
侍从官自视为王子最重要的亲信,想要对哥洛佛示好,总是两人不经意对视时,友善地对他点头,面对热情,不善交际的僵尸反倒不自然起来,后者往往尴尬地胡乱回个下巴,就扭过头看向别处。这让怀亚一时错愕,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他下一次就带上点微笑,于是哥洛佛更无所适从,僵硬地扯扯嘴角,转头避让。怀亚若认为这是对方的积极回应,就得到鼓励继续微笑,若认为对方反应不佳,就会自我反省,下次更加友善热情,于是哥洛佛越发尴尬,可他又不愿开口……
于是泰尔斯用余光瞥见的,往往是这样的场景:
左边,怀亚一时微笑,一时点头,得到回应后,偶尔失望沮丧,偶尔信心满满,总在努力想要跟对方做点眼神交流——的路上。
右边,站岗的哥洛佛以动用最少肢体的程度最大幅度地缩成一团,无力而痛苦地扭动着,避让目光,硬挤微笑,像一个被一下下戳着脸蛋,却无力反抗的小婴儿。
“够了!”
泰尔斯咬牙切齿,再度拍案而起:
“要调情去隔壁卧室!”
多伊尔和罗尔夫的值守组合则让人一言难尽。
多伊尔性格开朗,自来熟过度,一如既往地努力跟罗尔夫说话,但他知道随风之鬼无法开口,遂用心记下后者跟王子之间那些“有趣的手势”,在王子身边,面对面值守时,时不时露出神秘的微笑,冷不防丢给对方一个他自己也不晓得是啥鬼意思的手势:
罗尔夫翻个白眼,扭头无视他。
D.D隐约知道哪里错了,但他毫不气馁,唯有越挫越勇,摆出下一个手势,还挑挑眉毛,示意自己说得对吗:
罗尔夫有些生气,但他知道此人性格,努力不加理睬。
D.D眨了眨眼,开始组合不同的手势:
罗尔夫下意识地咬牙切齿,回给他一个杀人的眼神。
但多伊尔得到激励,越发兴致勃勃:
罗尔夫的眼神几乎冷得要把闵迪思厅结成冰。
多伊尔感觉自己摸对了门路:
罗尔夫的怒意几乎要溢出面具之外。
D.D越发惊喜:
罗尔夫死死捏拳,直到多伊尔兴高采烈的最后几个手势:
下入神的泰尔斯只觉一阵狂风刮过,一顿噼里啪啦的爆响,随风之鬼就跟D.D滚作一团,直到闻讯赶来的巴斯提亚或涅希把他们分开。
旁观这一切的泰尔斯只觉得心情沉重,恍惚地把满地的书页捡起来。
在闵迪思厅的生活,在一潭死水暮气深重和手忙脚乱鸡飞狗跳间不断来回,具体取决于今天碰到什么问题,但基本上不会有中间值。
总之,在与国王定约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外头流言纷飞,永星城里的势力也纷纷站队,而星湖公爵则获得了罕见的自由,不再有来自更高一层的耳提面命,不再有走到哪里都山呼海拥的大阵仗,不再有任何时候都必须一板一眼的规矩教条。
但每当泰尔斯望着窗外的落日,他知道,眼前一切都有代价。
西荒的事情告一段落,可是王国不会停止前进。
泰尔斯低头看向手上的“盟约”。
王国不会忘记他,而复兴宫更不会。
他是国王的剑与棋子。
他再度被挥舞,被移动……
只是时间问题。
但在那之前……
“我们没钱了。”
泰尔斯优雅回头,随即大吃一惊:
“什么?”
淡漠如故的马略斯和一脸便秘样的后勤官,德沃德·史陀站在他面前。
“您听到我的话了。”
“我们此前的一应支出都由复兴宫负责,我们只需要在月底把账本交给昆廷男爵,”马略斯木然道:“但是现在……”
史陀后勤官尴尬地举了举账本。
泰尔斯回过神来:
“哦,对,我们……自负盈亏了。”
按照他跟国王谈好的条件——这是闵迪思厅与复兴宫不睦的标志之一。
也是他独立自主的条件。
“等等,我们就没有别的收入吗?”
史陀后勤官一脸痛心,为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公爵细心讲解:
“有的,我们有王室卫队的薪水,您也有星辰王子按照定例的生活给付,但是……”
“不够。”马略斯面无表情,直截了当。
“首先是您这几个月里的这么多举动,光是接待的茶水费就……而因为闵迪思厅与许多城内部门包括市场官吏们的关系淡化,我们无端多了许多支出,哦,其中最重的,是宴会上那批……”
玻璃酒杯。
生无可恋的泰尔斯帮他把话说完——在心里。
“而我们还是分期还的债——总共分……算了,您已经够烦心了。”
史陀细细算账:
“我们自负盈亏之后,没法直接从复兴宫的渠道里采购,支出又多了不少,您知道的,永星城的物价……”
泰尔斯知道晨星区和暮星区的物价,木然点头:
永星居,大不易。
于是他眼珠一转:
“等等,我听D.D说,闵迪思厅里有许多稀世珍宝,比如名画……”
马略斯皱起眉头,看向身后一幅“胡狼”苏美三世的画像。
“就算你敢卖……”
“有谁敢买?”
泰尔斯的表情再度耷拉下去。
“那也许我们可以开放闵迪思厅的第一层,让大家参观,然后收门票,一人两个银币?”
“又是哪儿来的馊主意?”
“嘿嘿,我从书上看来的,怎么样?”
“哪本书?也许我该把它上报给风纪厅……”
“额,在龙霄城,北地人的一本小说,讲一个庄园里的一大家子人过生活的故事……”
“那个,”史陀后勤官试探着道:
“事实上,您这些日子的不少客人——身份不凡的那种——都有意为您投资,其中包括……”
“不。”泰尔斯和马略斯此时倒是异口同声,出奇一致。
王子和守望人对视了一眼。
看来,他和对方都心中有数,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事实上,即便泰尔斯做出如此离经叛道,可谓惊世骇俗的大逆之举,令外界谣言遍地,但马略斯依旧反应平平,不曾多问一句,照样闷头工作,还回头把遭劫不久,人心离散的星湖卫队重新整理得井井有条,继续看顾闵迪思厅的日常起居。
好像泰尔斯只是去复兴宫散了一圈步似的。
淡漠如故,麻木如常。
这让泰尔斯对他很是感激。
嗯,要是他别把这态度用在对待我的命令上,就更好了。
“那或许您能跟陛下说一声,让昆廷男爵再把我们的支出给……”
“不。”泰尔斯果断拒绝,比方才更加斩钉截铁。
“好吧,”史陀后勤官叹了口气,合上账本,“那就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
泰尔斯和马略斯齐齐扭头,作聆听状。
“我们不能再留在永星城了——这儿的物价,我们连卫队下个月的薪水都已经预支取走了。”
不再留在永星城。
啊,远离复兴宫,远离国王,远离糟心的人和事,那敢情好,可是……
泰尔斯挑起眉毛:
“去哪儿?”
“当然是去您的封地,”史陀后勤官正色道,“按照神圣的星辰约法,公爵阁下,您可以在封地上行使您的天然权利——抽税收租。”
“封地?我还有可抽税的封地?”
泰尔斯好笑道:
“哪里?D.D的零花钱口袋吗?”
马略斯咳嗽了一声。
“当然,别忘了,您可是星湖公爵。”
星湖公爵。
泰尔斯疑惑了一声,有些诧异。
这不是个虚衔吗?壮胆装门面的那种?
“而您的封地就在……”
守望人严肃点头,指了指墙上一副风景画上的湖畔城堡:
“星湖堡。”
————
为防有人不知道,还是说一声,番外八发在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