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寇莱眉头紧锁:“我不懂,白刃卫队给了你一切……”
蒙蒂摇头嗤笑,打断了他:“你当然不懂。”
“你是卡斯兰选中的人,是他寄予厚望栽培的未来指挥官,是能替白刃卫队扛起整面战旗的存在。”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右手紧按在地上,死死拖动,望着尼寇莱的眼中满是悲怆和不忿:“瑟瑞·尼寇莱,你是刀锋闪亮的光荣雪刃,怎么会理解我这种食腐为生的肮脏乌鸦?”
“对,白刃卫队给了我们一切,却唯独没有给我们选择。”
听着对方莫名其妙的话语,尼寇莱的心中生出怒意:“你——”
可蒙蒂自顾自地说下去,把陨星者的话堵死在嘴里。
“那是我们正式入队的第二天。”
蒙蒂淡淡地道:“卡斯兰突然对我说,他觉得我在斥候方面很有天赋,正好,‘胆小鬼’莱肯病死之后,卫队很缺这样的人,晚上刚好有个秘密任务,要不要去试试看?”
尼寇莱脸颊微动——他记得这件事,他还记得卡斯兰说出这件事时,其他人羡慕的表情和酸溜溜的语气,以及大嘴脸上那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但是……
尼寇莱看着蒙蒂情绪复杂的双眼,下意识地合上了嘴。
“那个晚上,没有月亮……”
亡号鸦轻声开口,感觉像是在给孩子们讲述一个久远的教训:“卡斯兰带着我,跟另外几个卫队老人一起,蒙起面,去做了我入队后第一件任务。”
他的眼睛里冒出让尼寇莱不寒而栗的精光:“一个商人掌握了某件国王感兴趣的东西,我们要去秘密找出这件东西,顺便……”
蒙蒂顿了一下,用毫不在意的口吻结束这句话:
“……杀光他的全家。”
太阳被一片云彩遮蔽住了,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阴影。
带来若有若无的凉意。
“什么?”
尼寇莱脸色一白:“你?”
蒙蒂双肩抖动,五官颤动,靠着岩石笑出了声:
“哈哈哈,”他的气息极度不稳,语速忽快忽慢,像是刚刚从溺水中被救起的人:
“半夜蒙着脸,去杀人放火,很难想象,对吧?尤其对于威风凛凛的尼寇莱队长而言——白刃卫队是那么美好。守护,就是你们最神圣的职责。”
尼寇莱没有说话,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地面。
“那晚的月亮很暗,连人血都是黑色的,看不清面孔。”
蒙蒂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哆嗦着,瞳孔轻颤:“我是望风的,什么也不用做。”
“但卡斯兰,多米尼克,还有其他人……这些卫队里备受尊敬的前辈们,他们站在死尸堆里,举着火把,睁着面罩之外的麻木双眼,把一项特权留给了我,作为最特别的入队仪式:去杀掉最后一个活口。”
“一个在病床上,行将就木,奄奄一息的老妇人。”
静静听着的尼寇莱,只觉得心中微凉。
“他们大概觉得,我是新人,先从比较好下手的做起,慢慢习惯——反正她也快死了。”
蒙蒂似有若无地干笑了一声:
“但卡斯兰他们不知道,我下刀的时候,她死前的表情,跟我奶奶去世前的表情完全不一样。”
“当然,也许是我记错了,毕竟经历了那么多……对第一个目标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可蒙蒂的笑容还是淡了下来,眼神平静无波:“但他们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
尼寇莱没有说话,他只是呆呆望着对方,身为本该保护兄弟的白刃卫士,此刻的陨星者,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蒙蒂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头顶的云彩缓缓飘走,炙热的阳光重新投射下来,把他们纳入光明。
“就这样,刺头,你们在皓月的光辉前,在大雪的见证下,高举白刃,饮下烈酒,歃血盟誓,成为白刃卫士。”
亡号鸦淡淡道:
“而我,我,我在最深沉的黑暗里,在幽幽的火把前,面对前辈们的深邃目光,同样高举刀锋,以鲜血为酒,以头颅为证……成为了另一类种白刃卫士。”
“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刀柄是不是入队惯例的雪白色。”
“因为那个晚上实在太黑了,太黑太黑,根本看不清颜色——我连那个老婆婆的颈血都辨认不出来,更不知道我手中所持,究竟是不是白刃。”
尼寇莱深吸一口气:“操。”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过来:龙霄城的白刃卫队,老早就在暗地干这样的活计了,比我们想象得都要早——在闪亮坚韧的雪刃之外,总得有人丢掉底限,弄脏双手,去干粗活——这是卡斯兰的原话。”
蒙蒂喘了两口气,眼中的血丝越来越多:
“但他们老了,白刃卫队这秘不可宣的丑恶一面,也需要更新换代,卡斯兰更需要新鲜的血液,需要接班人。”
“不是去做什么精锐斥候和前线哨兵,而是成为一个不怕沾染满手血腥的杀手,一把冰冷无情毫不动摇的刀刃,一件毫无底限毫无原则的工具。”
亡号鸦猛地抬起头来!
他伸出手,无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
“而在那么多人里,卡斯兰偏偏挑中了我。”
蒙蒂咬着牙齿,面色凄苦:
“挑中了我。”
风声呜咽。
两个重伤的男人默默相对。
“那一天起,我放下雪刃,背上弩弓,戴上面具,”蒙蒂顶着烧伤小半的面庞,颤抖着牙齿,面对尼寇莱:“成为一只追逐死亡与腐肉的不祥黑鸦。”
尼寇莱颓然按地:“为什么,大嘴,这些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亡号鸦猛地吸了一口气,仰天大笑,笑声苍凉。
“你能怎么办?刺头兵?”
“跟我一起去干?还是求着卡斯兰放过我,就当这不能为人所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尼寇莱紧紧闭上眼。
另一边,昏迷着的泰尔斯发出痛苦的呻吟。
蒙蒂淡淡冷笑:“你不知道……这可不像在乡下应征领主的卫队,只要日常站岗洒扫,陪伴打猎,偶尔送个信跑个腿那么简单。”
他挣扎着握起右拳:
“努恩是个野心很大的人,不想仅仅做一个龙霄城里的国王,但恪守中立、功能有限的暗室满足不了他的期望——他需要的不是耳目,不是卫队,甚至不是士兵,而是一把刀锋,一只黑手,一支没有底线,不问缘由,绝对忠诚于他的残酷佣兵,为他完成自己的野心。”
“卡斯兰是其中之一,而我就是他的接班人。”
尼寇莱沉寂着,心中不断回想起死前的卡斯兰。
回想起那个复杂的冰山——严厉的冰山,大笑的冰山,愁苦的冰山,以及,死前那个,释然的冰山。
他曾经想过,是不是自己成熟得不够快,不能分担卡斯兰肩膀上的重担。
才最终酿出那样的悲剧。
但他今天突然明白了。
分担卡斯兰重担的,另有其人。
“十几二十年来,”蒙蒂死死地望着自己的拳眼:“你无法想象,我都到过些什么地方,见过些什么人,做过些什么事,染上过什么血。”
“杀人灭口,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记得深谷战役之后,我们各自负伤,在自由同盟的军营里喝酒的时候吗,”亡号鸦苦笑道:“你抱怨说自己成天守着宫门,太无聊了,羡慕我成天出外执勤……”
尼寇莱皱起眉头:“我……”
“但你又知道些什么……”蒙蒂摇摇头。
“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要带着不同画彩的面具,披着同样漆黑的斗篷,行走在阴影里,奔波在鲜血间,杀戮,绑架,欺骗,劫掠,威胁,刺探,狙击,下毒,挑拨,强-暴,虐待,刑讯……干了几乎所有能干的污糟事儿!”
蒙蒂的面色一紧,右拳吃力一挥。
“从康玛斯到星辰,从黄金走廊到荆棘地……混入人群的卧底,前线逡巡的斥候,杀人越货的强盗,罪行累累的囚徒,狙击目标的杀手,潜入敌营的哨探,挑起战争的间谍,为了努恩王,他需要什么,我就变成什么,一切只为了权力服务——特别在卡斯兰退役之后,我的工作只有变本加厉。”
“事实证明,摒弃了良知和道德的我是最出色的工具,披着白刃卫队的皮,为他们服务的岁月里,我狙杀了无数政敌,创造了无数机会,挑起了三场战争,努恩对我很满意,他甚至把我交给苏里尔王子,期盼我成为后者加冕的臂助,成为他的王家刺客。”
蒙蒂低着头,却抬起目光,露出眼白瞪着尼寇莱,像吊死前的人一样呼哧喘息着:
“你明白了吗。”
“你不懂卡斯兰,刺头,因为我才是最靠近他的人。”
尼寇莱心情沉重,说不出一句话。
亡号鸦缓缓举起左掌,覆盖住自己的左半张脸。
“你最崇拜的人,努恩王最信任的卡斯兰·伦巴,他围绕着权力,生出了两副面孔。”
他露出的右脸上泛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带着那个口无遮拦的褐发骑士惯常的痞气和粗鲁,一如多年以前:“一副面孔下,他手持白刃,守护着王国与龙霄城。”
蒙蒂轻轻地移动左掌,遮住右脸,露出左脸,笑容却渐渐消失,眼神冷漠,棱角凌厉,配上焦黑的左边下颔,显得无比狰狞:“另一副面孔下,他满身血腥,散播着黑暗与阴影。”
尼寇莱怔怔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松开了那块衣袋里的石子。
他想起那块石子上刻着的话语。
蒙蒂轻轻地放下手掌,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
显得冰冷而僵硬。
丝毫没有人气。
“在‘为了埃克斯特’这面大旗下,卡斯兰痛苦地夹在这两张面孔之间,终生为之煎熬,难以自拔。”
尼寇莱微微一颤。
蒙蒂冷哼着:“也许是他不愿意悲剧重复,也许他受够了着一切,所以他……哼……他在传承白刃卫队,在训练最后一批新人的时候……”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老友:
“‘撼地’的卡斯兰,不可战胜的卡斯兰,他把矛盾的自己,双面的自己……活生生、血淋淋地撕成了两半。”
尼寇莱的呼吸为之一顿。
亡号鸦缓缓伸出食指,直指陨星者。
他的双目认真地聚焦其上,仿佛这是狙击前的瞄准:
“他把光明耀眼的那一半,赋予了你。”
他神情严肃,扬声开口:“瑟瑞·尼寇莱,在断龙要塞前建功立业的陨星者。”
“白刃卫队的领袖,永不倒下的战旗,坚不可摧的铁壁——你是他寄予厚望的后辈,如狼群的头狼般领导着白刃卫队的未来,又如雪鹰的羽翼般保护着风雪中的北地。”
陨星者一言不发。
微风再拂,一片薄云入侵了阳光的途径,大地为之一暗,彼此面对的两人影影绰绰。
蒙蒂收回手指,在半途慢慢转向,指向自己的胸口。
男人虽然扯起嘴角,但眼中爆发的情感无比复杂,深不可测:
“而他把黑暗肮脏的那一面,交给了我。”
他嬉皮笑脸,轻声道:“內德·蒙蒂,在无边的地狱里苟延残喘的亡号鸦。”
“不存名姓的杀手,披着人皮的野兽,冷血无情的刀锋,更是满手鲜血的渣滓,像云下的阴影一样覆盖着王座的权力阶梯,又像阴沟的蚯蚓一样追逐着腐肉与腥臭。”
亡号鸦的笑容更灿烂了。
“我们两人,就是传奇‘撼地’卡斯兰的两面。”
“传承着他的无上荣光……”在满布焦灼味地上,蒙蒂悠悠地深呼吸一口,似乎在品尝最新鲜的空气:
“……和无尽罪孽。”
尼寇莱表情苦涩,心情复杂,久久不能出言。
而蒙蒂只是微笑着地望着天空。
仿佛那里有他的故乡。
“额……”
不远处,伏地的泰尔斯如梦呓般痛苦呻吟,仿佛在经历难堪的折磨。
尼寇莱皱眉看向王子。
就在此时,蒙蒂的右手猛地一动!
“噗!”
随着一声躁响,一支黑漆漆的十字臂弩从空中飞来,被一根极细的铁线拉扯着,从蒙蒂的背后拉过矮岩,飞到亡号鸦的手中。
陨星者倏然色变!
“该死!”
战斗再起,稍稍恢复体力的两人几乎同时动作起来!
尼寇莱从地上拼命挣起,手持军刀,一瘸一拐地全力冲向蒙蒂。
坐在地上的亡号鸦则死死咬牙,把脚套进弩机的脚蹬里,不顾手上的伤势,全力上弦。
陨星者冲到蒙蒂身前一米处,但亡号鸦却适时地以单腿为轴,就地翻滚,吃力而狼狈地躲过尼寇莱的第一刀!
他还踢起了大片尘土,尼寇莱刺激之下,双目微眯。
蒙蒂脸色难看,翻滚加重了他的伤势。
只听“哒”的一声,上弦完成。
亡号鸦沉着地把脚拉出弩机的脚蹬。
尼寇莱心中一紧!
糟糕。
陨星者没有拖沓,他发动所剩无几的终结之力,怒吼着扑向烟尘中的亡号鸦!
而蒙蒂则吃力地举起弩弓,带着上面不知何时架起的一支长弩箭,转向陨星者。
一者坐地,一者飞扑,强弩之末的两人俱是脸色狰狞,相距不过一米,刀锋和弩箭对向彼此!
下一个瞬间。
“铛!”
这是刀锋击中弩机的声音。
尼寇莱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敌人,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在对手射出弩箭之前,击中了蒙蒂的武器。
面对旭日军刀,黑色的十字弩离奇地没有断裂,但毕竟偏离了方向。
“唰!”
这是弩箭离弦的锐响。
一道带着呼啸的弩箭偏过尼寇莱的侧脸,射向无人知晓的地方。
“咚!”
尼寇莱狠狠一个膝撞,将无力回天的蒙蒂撞得口吐鲜血,重新摔回地下,他唯一的臂弩堪堪脱手,飞向远处。
“操!”
陨星者气急败坏地怒吼着,一瘸一拐地向后仰倒,在倒下前堪堪扶住岩壁:
“你就是不死心,对么!”
在地上,满脸鲜血的蒙蒂竭力抬起头,露出笑容。
看着他的表情,尼寇莱突觉不对!
“嗤——咚!”
毫无预兆地,尼寇莱像是被一只无形手臂的大力推撞一样,整个人猛地向着岩壁一撞,死死贴在了岩壁上!
“当啷!”
几声脆响,旭日军刀飞出数米之外,摔落地面,发红的刀刃逐渐冷却。
“啊——”
陨星者发出痛苦的悲鸣!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见一支比同类稍长的弩箭,先穿过他的左手小臂,再穿过他的左上臂,最后插入自己的左肩,把陨星者整个人牢牢地钉在在岩壁上!
这是……怎么回事?
感受着从手臂到肩膀,让他几乎动弹不得的剧痛,冷汗淋漓的尼寇莱惊愕地望着那支弩箭,又望着笑意洋溢的蒙蒂:他明明射偏了啊?
我不是……我不是躲开了吗?
“呀呀呀,”亡号鸦吐出一口血,颤抖着想要起身,却最终再次摔倒:“我忘了介绍了。”
但蒙蒂望着被弩箭钉死,惊怒交加的尼寇莱,还是冷哼一声,指向远处那把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黑色臂弩。
顺着他的目光,陨星者脸色一变。
“这破烂货色。”
“从来没有它射得到的东西,”蒙蒂脸色一沉,呸了一口,望着那把躺在地上的弩弓,似乎极为不屑,“也从来没有它射不到的猎物——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折磨每一个主人。”
“传奇反魔武装,”
只听亡号鸦略有不满地道:
“时光之弩。”